【東籬】鄉(xiāng)宴(散文)
生活富裕了,鄉(xiāng)親們有點事,動不動就擺上幾桌,搓一頓。這就叫“鄉(xiāng)宴”,鄉(xiāng)宴這幾年很火。歷來參加宴會,都不簡單,那些關系,那些講究,都值得琢磨。不過,琢磨鄉(xiāng)宴,的確有意思,人情世故皆文章,處事練達有學問。
一
一年一度的高考塵埃落定,大家聚在一起,總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誰的孩子考取大學了?!掰著指頭數數,看有幾家升學宴席等著自己。熟人社會,人情大似債,頭頂鍋來賣。倘若你無意中錯過了哪家的喜宴,會有割袍斷義之憂的,事先探聽清楚心中有數才好。
曹同事的公子考取安徽大學,在同事群里隆重地發(fā)出邀請函以及定位,隨后便有幾串“鞭炮”炸翻滾燙的屏幕。請客盼客到的心理,每位東道主的體會概莫能外。對有往來的親朋好友,我向來采取投桃報李的心態(tài),能夠親自去的話,一定履約,關系更近的全家人偕行,既能滿足口腹之欲,還給東家撐了面子,雙贏的事情為什么要丟開不做呢?我并非日理萬機的重要角色,也不是“時間就是金錢”的創(chuàng)業(yè)精英,閑暇時間四處走走,比純粹的采風隨意,邂逅多年不見的熟人朋友,何嘗不是意外的驚喜。不知情的人只看東家的門戶多大,不好意思打聽你家收了多少禮金的。之所以頂著烈日愿意參加這次升學宴,就是藏有這樣一份小小的私心。我想順便去看看“狄梁公行館”。唐天授中(公元690年),武則天將一代名相狄仁杰流放至古彭澤縣(今江西?。┤我亓?。狄仁杰寓居古建德縣雙港(今青山鄉(xiāng)境內),上奏朝廷免江州(今九江市)民租,惠及邑地百姓;后又在昭潭石榴源置五墩十二井。狄仁杰寓所演變成“狄梁公行館”,被尊為神邸。行館到底在哪?問過不少青山人,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直接去雙港能從鄉(xiāng)民口口相傳的故事中,探尋到這類稗史的枝枝蔓蔓嗎?
就當是一次旅行,有什么不好?
按導航一路前行,在通往青山與楊畈路口撇左手直通雙港村以及鐵爐港。曹老師的家杜村在哪呢?姓杜的祖先從哪里遷徙而來?尋訪過當地徐、李、屈、何、黃、吳等名門望族后,我習慣性地想打探他們的來路,了解民風民俗,探究當地民眾遷徙繁衍的大致脈絡,讀一讀品一品村落的前世今生,也是一件咀嚼過后值得回味的趣事和好事??腿藗円粋€個躲在屋里吹電扇,有誰去關心鄉(xiāng)村百姓的來歷,村莊的過往變遷。王啟良湊近我,神秘地問,還有姓干的?他以為是登記禮金的人少文墨,充當了白字先生,殊不知暴露的卻是自己文化常識的淺???鑄劍的干將莫邪,寫《搜神記》的干寶,不是姓干?閑話不閑,在交流中,彼此增長知識,是一件開心的事。每個人關注的不同,各有愛好,彼此欣賞,也是一件沒事。男主人是知名的中學教師,這次見面,感覺他挺憨厚的,衣著樸素,中等個頭,背部微駝,一副謙謙君子的神態(tài),見到來客,笑吟吟地遞煙,沒有多少溢于言表的客套。他家漂亮的二層樓房與弟弟家的連體,共一堵墻,身為長子的他家居東,內部結構簡潔,連吊扇都沒安裝齊全。額頭臉頰汗涔涔的來客說,要是安了空調就舒服多了。像這類房子平時空置,唯獨寒暑假全家才回來同住,恐怕也是為退休養(yǎng)老準備的,犯不著早早地傾力投資。來的客人大多數是夫妻二人的同事及親眷。要不是舉辦升學宴,空心村里人影稀疏,哪來的肩膀挨著肩膀,腳尖碰到腳跟的熙熙攘攘?東家好客,菜品豐盛,魚肉當家,紅燒豬蹄、紅燒肉、粉蒸肉,炸雞、烤鴨,牛肉腌菜、干煸泥鰍,盤子疊盤子碗托碗,我不客氣,將不油膩不升糖的食物送入口中大塊朵頤,連米飯都沒吃。
閑聊一通,看看民風,多么滋潤的一件事。有時候覺得勝過一個人旅游,因為旅游有一項任務,理解百姓的風土人情,遇到一桌人,獲得的東西自然就多了。我把參加鄉(xiāng)宴當作考察民風。富裕了,人們臉上也有光彩了,讓我也好生羨慕。
二
三伏天氣候炎熱,上蒸下煮,主客都有不得己的苦衷,這應了當地的民諺:寧做千日客,不做一日東。反其道而行的出格人家不能說沒有,他只愁沒機會,從不嫌麻煩,連建個廁所恨不得也要邀請賓客前來恭賀:兒子在省里買房,在老家辦喬遷喜宴,賣了房在市里買房,又故技重演,前后來個三進宮。女兒再嫁兒子續(xù)娶,同樣的張燈結彩,不輸于初婚始嫁。孫子上了小學上中學,兩口子掙錢小家庭花銷,輪到操辦成長禮、升學宴的時候,粉墨登場的還是須發(fā)花白的爺爺,看上去似乎是一層水養(yǎng)著兩三層魚。大家看破不說破,你辦酒,我喝酒,鞭炮煙花響起來,賓客盈門笑語聲喧。這樣的事,只是個例,人們心中總是不大舒服。其實,能夠拿這些事來擺鄉(xiāng)宴,已經很有膽量了。從容地接受那些不尋常的事件,我佩服主人的氣魄。生活總要繼續(xù),不能總是糾結在過去,這樣的鄉(xiāng)宴,是一種告別,可能很多人不大理解,我很理解。
曾記得,農耕時代,一歲一熟。豐收之后才有余力在秋收冬藏的閑暇時光操辦喜事。要是喜事連連,只是挑最重要的張羅,克制自己,體諒親朋,彰顯君子風度。
時移世易的當下,“躺平”一族能儉則儉,確實需要辦大喜事,才誠懇地邀約至愛親朋。也有的人家,只圖自己痛快,升學宴、喬遷之喜接踵而來,從三伏吃到金秋,猝不及防的是,年前還吃過他家的“豆腐”。茶余飯后,鄉(xiāng)宴總有說不盡的故事,道不完的冷笑話。
夾在升學宴中,我兩度參與過同事老父老母的吊唁儀式,還出席過朋友孫兒的洗禮或結婚宴席。
所有的鄉(xiāng)宴,唯獨送葬“吃豆腐”的酒席設在戶外的涼棚之下。
記憶中的涼棚,最早是在屋外空地四周支起幾根長長的木樁,用竹簟覆蓋在頂上遮陽防雨,后來改用輕便的塑料雨布。近年來,時興一條龍服務,紅白理事會有償服務,從八仙、冰棺、鋼架涼棚、嗩吶及鼓樂隊一應俱全,省去了總管八方張羅的麻煩。
同事88歲高齡的老父親扶桑晉安,自然要前往燒香叩首恭送一程。
老人是村小學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師。自從老小學從山坡腳下的村莊中間遷往國路旁的田畈,整體新建教室、辦公室、廚房,與村部、村衛(wèi)生室連體后,我便沒有再去過老校址,聽說交給村里出租辦廠,再后來賣給村民建房。公家的土地,哪個出得起錢歸誰,農村青壯年常年在外,賺足了錢就回來蓋樓房,新式樣高樓層,后建的一定要超過先蓋的,有的人家蓋亭臺樓榭,有的人家建造四合院,我的地盤我做主。
山河依舊,大致方位變不了。我們順著人聲嘈雜,不時響起一陣鞭炮聲的地方走。樓房間的土地間雜亂地擺放著桌面與桌身拼裝的可拆卸方桌——由流動酒席承辦人提供,桌前稀稀疏疏地坐著男女老少,打牌的看牌的聊天的玩手機的,各得其所,先來的占據著陰涼的不用端菜上桌的位置。
起初,我總以為這是刷存在感,其實我錯了,他們將人生中的大事件,看得很重要,這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吧。日子好了,辦上幾場鄉(xiāng)宴,也算不了什么,對得起自己的心情,就好。
我沿著雜草叢生的坡道,七彎八繞地走向熟悉的平房。如今,只殘存著半截,在高聳的樓房旁相形見絀。它依山而建,木頭人字架搭在兩邊的磚墻上,人字架之間穿著桁梁和椽子,蓋的是早已停產的青色小瓦。走廊與腳下的黑土地相隔一人多高。踏著水泥臺階上去的第一間平房門框被撬掉,裸露著交錯的青磚及勾縫的泥漿——不然棺材捧不出來。此時,安放著老先生的壽材被幾個大花圈半遮半掩地放在兩條八仙凳上,壽材前的八仙桌上長明燈燈光搖曳,倒頭的公雞裝扮著人模人樣,插滿長香的細沙碗上覆蓋的油煎雞蛋餅積蓄著厚厚的香煙灰燼,煙氣裊裊上升,繚繞在肅穆悲愴的靈堂里。走廊上人來人往,我徑直進去自顧自地從桌上抽出三支香并攏,就著燭火點燃,雙手握著深深地向遺像作了三個揖,跪在草紙上叩完一次頭插上一根香。三叩首后香也插完了。起身再拜了三拜。陸陸續(xù)續(xù)從各地前來慰問吊唁的老少賓客、娘家人,在亡人棺材前焚香下跪叩拜燒紙錢作揖后,安然地圍坐在四面通風的涼棚內方桌前,難得一見的老友彼此問訊近來的狀況,或追思各自與逝者交往時淺淺深深的細枝末節(jié)。
“豆腐宴”最先上桌的是豆腐、切成片蒸好的米粑。像這種生離死別的場合,飯菜再豐盛,也忌諱說“這飯好吃”。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吃罷這頓飯,老親老戚有的因為老人的離去,少了重要的維系,漸漸疏遠散去,終究逃不脫“一代親,二代表,三代了”姻親聚散人情稀釋的魔咒。對于老人的離世,一般按白事辦理,悲慟得痛哭,以至于昏厥的兒女還沒看到過,司空見慣的是兒媳披麻戴孝,悲而不傷。生活小康后村民奉行“百善孝為先”“厚養(yǎng)薄葬”的多起來,平時讓父母高興,不愁吃穿,好言好語撫慰,物質與精神贍養(yǎng)哪個都不缺失,絕不等父母不在了,再像丁蘭一樣用貴重的木頭刻牌位來祭祀他們。
生活觀念的改變尚需時日,我發(fā)現(xiàn)爺爺不辦白事鄉(xiāng)宴的,可能他們有很多理由吧,重要的是他們認識到了,老人過世之前,已經盡心了,就對得起良心,有的說,讓老人安靜地走。文明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各種文明方式的碰撞,不然走向新時代的文明。
三
鄉(xiāng)村宴席,人生舞臺,輪番扮演角色的有你有我也有他。我偶爾唱過主角,更多的場合做配角跑龍?zhí)祝瑸槿思液炔?,且樂此不疲。這是一種氛圍,也是人情世故。
人生從喜氣洋洋的洗禮開始,直到敲鑼打鼓哭哭啼啼地送老歸山,重要的節(jié)點不少,譬如成人禮、升學宴、婚禮、祝壽,可圈可點的場合,都必須有得體的鄉(xiāng)宴加持,需要家人祝福,親友的見證捧場。世上只見人抬人,在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一次次的推杯換盞、猜拳行令中將人生的盛宴推向高潮。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一場場風格迥異主題明確的鄉(xiāng)宴像神奇的調味品,讓一個個平淡的日子變得豐富雋永,不僅值得期待,還可追憶共享樂在其中的細節(jié)。歷史演變導致的風俗習慣變異,以及人口遷徙帶來的文化交流碰撞,演繹出十里不同風的民俗,成為保留傳統(tǒng)文化內核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隨鄉(xiāng)入俗吧,習俗也在輕輕地改變。我希望這個過程不再漫長,讓鄉(xiāng)宴的文明不再有什么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