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聽說劉禹錫不是情竇初開，覺得就是寫自己感受的“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也不是年輕被別人看輕，想象將來會用實力打他們臉的“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而是初中語文課本里的《陋室銘》。關(guān)于這篇文章，后來看到過一個故事。說是由于參加了王叔文反對宦官和藩鎮(zhèn)割據(jù)勢力的“永貞革新”，劉禹錫被貶為安徽和州刺史。和州知縣（那故事是這么說的）見他是被貶而來，就在各方面故意刁難他。就像住宅吧，先讓他在城南臨江而居。劉禹錫寫下兩句詩貼在門上：“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知縣知道后很生氣，讓他搬到城北門，面積由原來的三間減少到一間半。新居位于德勝河邊，河邊垂柳依依。劉禹錫又在門上寫道：“垂柳青青江水邊，人在歷陽心在京”。知縣氣不過，把他安排到城中，只給他一間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就在這間小屋里，劉禹錫寫下了《陋室銘》，請人刻在石碑上，立在門前。當(dāng)時覺得這故事真好。現(xiàn)在當(dāng)然知道這故事實在就是搞笑，不要說“大方之家”，就是不懂古代知識，但對于人情世故略有感覺的人看到都會發(fā)笑。
　　 《陋室銘》是當(dāng)時我們的背誦課文，記得老師曾告訴我們，“銘”是古代刻在器物上用來警戒或者記錄功德的文字。一般來說，用于自己是警戒，用于先人是記錄。比如我們常說的“座右銘”就是刻在桌子右邊，警戒自己的文字。當(dāng)時年少，也喜歡亂刻，時不時就會在桌子上，用小刀刻幾個字?，F(xiàn)在記得有什么“振中”、“興華”什么的，就是濃縮了當(dāng)時號召“為振興中華而讀書”成的“座右銘”。劉禹錫的《陋室銘》，是說自己的，當(dāng)然不是記錄功德，而應(yīng)該如我們年少的“振中”“興華”一樣是警戒自己的?，F(xiàn)在將近四十年過去了，這篇“背誦課文”居然還能背誦出來，實在不得不說老師的戒尺功不可沒！由于是“銘”，所以不長，抄錄如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鬃釉疲汉温?？
　　 現(xiàn)在再來讀這篇文章，讀出來的不再是“實錄”，而是“希望”。仙讓往來的山有名，龍使活動的水有靈，有德行的人讓居住的房子流芳。就算是這樣的破房子，只要有德行就會吸引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就是這句讓人覺得是實錄。但正如年少時的“興華”，我們都知道是想為中華振興而努力，是一種希望。但也會被不知道原委的后人理解成實錄：振興了中華才這么說。劉禹錫這句就這樣被理解成只要我德行足夠就能讓即便是這樣的破房子流芳。就算是大唐，非要在活著時就說自己德行如何好，也一定會讓人覺得狂妄吧？“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是居住的環(huán)境，是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當(dāng)時理解是實錄，現(xiàn)在讀卻覺得是希望，是希望自己的朋友都有學(xué)問。這也是很傳統(tǒng)的觀念，一個人人品如何，剛接觸不好判斷，但可以根據(jù)和他密切交往的人的品性來大體確定，“人以群分”么?！翱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是獨處時的狀態(tài)，“可以”，可用它來，也可以理解成一種希望，是能靜下的心態(tài)?！罢{(diào)素琴”，就一張琴，“調(diào)”是親自去做，是慢慢讓琴適應(yīng)自己，也讓自己適應(yīng)琴?！盁o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還是寫“陋”，上句是不富，養(yǎng)不起演員；下句是不貴，即便是官，也是一個“閑官”。最后舉例，當(dāng)時的諸葛廬、楊雄亭，應(yīng)該如現(xiàn)在的“魯迅故居”一樣，是人們旅游打卡的地方。最后借助于圣人來總結(jié)，要真能達(dá)到那種程度，那么再“陋”的房子也就不“陋”了。
　　 寫這篇文章時，作者應(yīng)該還年輕，當(dāng)時的他還不被人知，所以他為了勉勵自己，寫成了這篇勵志性的文章。而他也確實用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達(dá)到了一定的“德行”，而這“德行”也讓這篇“銘文”成為了“名文”，也讓后來的一些“白丁”讀者倒果為因，以為這是他反抗心態(tài)的表現(xiàn)。具有強(qiáng)烈批判心態(tài)的韓非子曾經(jīng)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古人要給異地的朋友寫信，應(yīng)該是口授，別人記錄。由于是晚上，光線不足，他對拿蠟燭的人說道：“舉燭（把蠟燭拿高些）”，記錄的人把不小心把這句也寫了進(jìn)去。收信人讀到這里，不是太理解，又不能立刻去問，只好自己想。想了好長時間，才理解為：“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彼堰@個理解告訴了國王。國王覺得有道理，按他的建議治理國家，結(jié)果國家治理得很好。韓非子得出他的結(jié)論說：“治則治矣，非書意也。今舉世學(xué)者多似此類?！爆F(xiàn)在我們知道，任何文章，寫的人寫的是自己當(dāng)時的心境，讀的人按他自己讀時的心境讀出來他當(dāng)時的理解。所以同樣一篇文章，就算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段，不同的心境下，讀出來的意思是不一樣的。一篇文章開始流傳，寫文章的那個人其實已經(jīng)死了。多一個讀者，他就多死一次。這聽起來像是作者們的悲劇，但人類歷史上那么多作者，真正能達(dá)到這種“悲劇”程度的其實很少。劉禹錫可以說是這種很少的作者中的一個。
　　 劉禹錫生前自稱是漢朝中山靖王劉勝的后代，其祖上本來居住在洛陽，但他父親劉緒為避安史之亂，寓居蘇州嘉興。大歷七年（公元772年），劉禹錫出生在蘇州嘉興（今浙江省嘉興市）。年輕時曾到吳興（今浙江省湖州市），跟皎然、靈澈學(xué)過詩，這也決定了他的詩作風(fēng)格：淺顯易懂。貞元六年（790年）到洛陽、長安。貞元九年（793年），進(jìn)士及第，同榜的有柳宗元，同年登博學(xué)鴻詞科。兩年后再登吏部取士科，被任命為太子校書。貞元十六年（800年），杜佑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兼任徐泗濠節(jié)度，任他為掌書記。貞元十八年（802年），他被調(diào)任京兆府渭南縣主簿，不久遷監(jiān)察御史。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駕崩后，唐順宗李誦即位。原太子侍讀王叔文、王伾受到唐順宗信任開始主持政務(wù)。劉禹錫因與王叔文觀點相近，被任為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和柳宗元一起進(jìn)入了權(quán)力中樞，開始了他們的政治改革。但現(xiàn)實很骨感，他們的改革失敗了，唐順宗被迫讓位于太子李純，王叔文賜死，王伾被貶后病亡，劉禹錫、柳宗元等八人先被貶為遠(yuǎn)州刺史，隨即加貶為遠(yuǎn)州司馬。這就是唐朝歷史上的“八司馬事件”。元和九年（815年）十二月，劉禹錫與柳宗元等人一起奉召回京。也就在這次回京后，他寫了帶有諷刺性的《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我第一次讀這首詩時，除了驚訝于它題目得長，就是詩本身表達(dá)出來的那種強(qiáng)烈情緒。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當(dāng)時的我對于歷史及人性的了解，僅僅限于課本。那本書里說這首詩導(dǎo)致了他再次被貶，“盡是劉郎去后栽”，是那么不屑的口氣，當(dāng)然就是這首詩導(dǎo)致了他被貶?，F(xiàn)在當(dāng)然明白，這首詩和他的再次被貶或許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或者說即便有關(guān)系，也一定不是什么決定性的關(guān)系。他被貶肯定是他的作為，而不是他的文章，尤其是這首詩。好多人說文如其人，其實說的是好文章，真正能傳世的文章，才是作者人品的綜合體現(xiàn)。而這些文章在所有文章中的占比是不超過萬分之一的。回到這首詩吧，這詩和他的其它詩一樣，很直接，也就沒有什么難解的地方。詩表現(xiàn)的是：熱鬧，非常熱鬧，所有的人都追捧的那些熱點，都是我走了才冒出來的?，F(xiàn)在想，與其說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諷刺，不如說是不甘心。而不甘心是帶有一些酸葡萄心理的，它不但不能傷害目標(biāo)，反而會讓目標(biāo)更加奪目。
　　 不管什么原因吧，反正他是在元和十年（816年），再次被貶謫到更遠(yuǎn)的播州去當(dāng)刺史，后改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刺史。元和十四年（819年），他因母喪離開連州。長慶元年（821年）冬，他被任為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縣）刺史。長慶四年（824年）夏，調(diào)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寶歷二年（826年），他奉調(diào)回洛陽。大和元年（827年），他任東都尚書。次年回朝任主客郎中時，寫了《再游玄都觀絕句》。詩前有一篇小序說：“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今廣東省連縣），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fù)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觀，蕩然無復(fù)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fēng)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時大和二年三月?！必懺荒辏ü?05年），劉禹錫參與王叔文改革，是當(dāng)時權(quán)力中心的人物，那時的玄都觀，在他的記憶里是沒有什么花的。被貶十年后，他回來，所有人都說玄都觀有道士種了仙桃，花很漂亮，他寫了《游玄都觀》。很快自己再次被貶，這次時間更長，十四年才回來，結(jié)果玄都觀的桃樹都沒有了，只有兔葵、燕麥這些“菜花”。這樣就寫了《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年輕時，總覺得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解氣！是古人詩文中很囂張地表達(dá)?？稍诮?jīng)歷過人世上的一些事后，才明白“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才是真正的囂張。你曾經(jīng)那么打擊我，也曾確實差點打敗我，但我仍舊在這里。那個那么囂張的你在哪里呢？前些年很流行的那句話：“本來一直以為我在為你打工，沒想到其實是你在給我打工?！焙瓦@句詩表達(dá)的情感基本一致，差別就在于文化。劉禹錫有文化，所以詩句可理解的范圍就廣，也讓他脫離了小人得志的嫌疑。
　　 寶歷二年，劉禹錫應(yīng)召回京，路過揚州時，與白居易相遇。老朋友，又都是在異鄉(xiāng)，所以聚會就不可避免。除了喝酒吃肉，詩人么，寫詩就是本分，更何況酒喝大了之后。這樣，白居易就有了一首詩《醉贈劉二十八使君》，其中的“劉二十八”就是劉禹錫，他應(yīng)該在本家弟兄中排名二十八。詩是這么寫的：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fēng)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由于作者是白居易，所以詩的下限就高，整體而言也確實不錯。表面上看是在為劉禹錫鳴不平，其實在夸他。最好的在我看來是額聯(lián)，“詩稱國手徒為而”，就算是一流詩人又有什么用呢；“命壓人頭不奈何”，這樣的命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當(dāng)然了，詩人么，總是用自己的經(jīng)歷來理解別人，他寫別人，其實也在寫他自己。收到了這首詩的正式文稿后，劉禹錫也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算是回贈白居易。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首聯(lián)接白居易尾聯(lián)，“巴山楚水”，是代指他被貶后遷徙過的朗州、連州、夔州、和州等邊遠(yuǎn)地區(qū)；“凄涼”是個體的感受。對于個人而言，家是最好的地方。對于古代文人來說，長大了，國就取代了家，所以國家的代表皇帝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其它的地方都是他鄉(xiāng)，是感覺不好的地方。“二十三年”，從唐順宗永貞元年（805）至寶歷三年（827）回到京城，共約二十三個年頭。“棄”是被人棄，由于被“棄置”所以“凄涼”。
　　 額聯(lián)“聞笛賦”，西晉向秀的《思舊賦》?！端寂f賦》序文中有這樣的話：“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思舊賦》是古代文人賦的名篇，篇幅不長但情深意切。在這二十三年中，劉禹錫的好友王叔文、柳宗元等人相繼離世，他牽掛他們但也只能像向秀一樣用文字表達(dá)那種牽掛。“空”應(yīng)該是無意間道出了文字的局限，可以讓自己暫時心安，但對于逝者卻毫無用處?！盃€柯人”，晉人王質(zhì)上山砍柴，看見兩個童子下棋，停下觀看。等棋局終了，手中的斧柄（柯）已經(jīng)朽爛?；氐酱謇?，沒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二十三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對于權(quán)力中心卻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詩人已經(jīng)看不到熟悉的人了。
　　 頸聯(lián)是名聯(lián)，受贈者白居易就曾說過：“‘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yīng)當(dāng)有靈物護(hù)之。”由于歷來稱頌太多，反對的當(dāng)然也就不少，像清代宋顧樂就在《夢曉樓隨筆》里說：“樂天論詩多不可解，如夢得‘霄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句，最為下劣，而樂天乃極賞嘆，以為此等語‘在在處處當(dāng)有神物護(hù)持’，謬矣?！卞e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給出答案。文人無聊本也是常事，他沒有理由，當(dāng)然也就不值得批駁。這句是對人世及自然現(xiàn)象的總結(jié)，所以清代趙執(zhí)信說它是“有道之言”。真正把這句理解清楚的應(yīng)該是沈德潛，他在《唐詩別裁》里說：“‘沉舟’二語，見人事不齊，造化亦無如之何！悟得此旨，終身無不平之心矣。”這句是承接了上句，變化一直在發(fā)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當(dāng)然也是正常的。就這心態(tài)，他已經(jīng)不像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說起什么來都頭頭是道。那些道理，要是好事，自己當(dāng)然有分；但要是壞事，那自己就是例外，是不在其中的。比如假洋鬼子們常說的“中國人如何如何”，盡管他也是中國人，但他說的“中國人”是不包括他的。盛極而衰、到了最高點當(dāng)然會回落，這是自然規(guī)律，憑什么只對別人起作用，對說話者就不起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