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芳草滿天涯》（編、導：肖齊）（以下簡稱《芳》）屬于主旋律作品，與眾不同的是該片沒有主題先行，概念化，圖解化，而是表達了中國人本質(zhì)的堅韌、堅強、堅定，自覺、自立的人文精神。引起我震撼的，不是因為被邀參加首映而言說，主辦方也并沒有要求我寫什么。只是引發(fā)了我對郭凱敏先生有關(guān)“文化引領(lǐng)”話題的深入思考。
　　 他說：“好的文化精神，與日月同輝，文化傳承是一個文藝工作者的天賦使命。藝術(shù)和人的品質(zhì)一樣，不能失去天真天籟，藝術(shù)如果趨于虛假，對人性的侵害更為普遍。藝術(shù)是世故的天敵，藝術(shù)不是利益的大使，藝術(shù)首先是使命，然后才是利益，藝術(shù)必須以赤子之心，反襯虛偽、丑陋、黑暗的人心，藝術(shù)才能載道。”
　　 基于這個說法，他要我去西安參加電影《芳》劇首映活動。他說你一定不虛此行，影片保持了質(zhì)樸、真實，真誠的品質(zhì)很難得。我寫長篇小說走不開。一段時期我對主旋律作品也產(chǎn)生極大的乏味感。意外的是，我與主創(chuàng)人員當天觀影時，自始至終流淚觀看，甚至忍不住抽泣?！斗肌穭〗o予我極大的精神振奮，也給予我很大的思考空間。它厚重的文化根基，貼近心靈的人文精神，讓我由衷地思索，什么是人，人應(yīng)當怎樣？這是人性的叩問。從藝術(shù)手法上考量，我沒有想到，一個真人真事，能夠如此藝術(shù)地表現(xiàn)得情深意切，人物進入非常自然。以平實、平穩(wěn)、平常的格調(diào)，一步步深入到人格化，心靈化，藝術(shù)化的氛圍當中，它的真實，是人物細節(jié)的精準，且不著痕跡，自然天成。它的真誠，是每一個演員表現(xiàn)出的靈魂個性，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它的質(zhì)樸，是編導對人物的充分解析后的塑造。我一直認為，生活的真實不是藝術(shù)的真實，藝術(shù)的真實必須是生活的真實，這個跨越就是主創(chuàng)人員的創(chuàng)作功底。這部作品正是從生活的真實跨越藝術(shù)的真實的里程碑！突破了好人好事的復(fù)制，突破了“傳聲筒”的窠臼，是從人物的事件中提煉出了威武不屈的人文精神。如此，該劇的品位就不難理解了。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文化的回歸感。我永遠認為農(nóng)村是文化的母體，是根部力量。每一個演員都表現(xiàn)出獨特的文化心理特征。其中有四個文化視點值得探索。
　　
　　 一、吳校長的“笑道”（郭凱敏飾）
　　 笑有“道”嗎？但郭凱敏先生就是笑出了道。如果說《廬山戀》他創(chuàng)造了“天下第一吻”，那么《芳》劇他創(chuàng)造了“天下第一笑”，我把笑和道組合也許不合常理，但是，當一個演員的笑能進入生命的，靈魂的具體反應(yīng)，讓觀眾不禁失聲哭泣，那就一定是與天地相接，笑出了真理，笑出了大道，甘愿為愛而鞠躬盡瘁，擁有了潤物無聲的心境。是靈魂的感染，是演員進入了生命的表達之功效。在該劇中吳校長雖然是個配角，但他是整個劇中貫穿的精神靈魂。沒有他就沒有張玉滾，所以，開篇我首先闡釋老校長的“笑道”。就是這一笑，玉滾再也走不出山里了。
　　 吳校長是復(fù)旦大學畢業(yè)，在黑虎廟小學整整教了一輩子書，沒有公路，沒有交通工具，師資力量薄弱，為學生們弄教材，都是走幾十里山路肩挑手提，年年月月過來的。老師們?nèi)缱唏R燈一樣，一月30塊錢工資，而且都是代教，個把月就走了，而老校長迎來送往始終守護。劇中的主角張玉滾就是他教出來的學生，師范畢業(yè)，回到家中，他已被南方私立學校高薪聘用，他回到村里首先去看吳校長，校長見玉滾學有所成，他欣慰地笑了，笑得舒心，笑得自豪。但這笑，若有所思，但他什么也不說，帶玉滾進了教室之后，玉滾發(fā)現(xiàn)學校依然如故，三個班復(fù)合就一個教師，孩子們每天抄課本。見了他以為新老師來了，孩子們一致要求他，當我們的老師吧。他面有難色，但他心里不是滋味。出來后對校長說，我可以代教一個月課。校長以為聽錯了，確定之后，就像是自己家中請了個義務(wù)教師一樣，他表現(xiàn)的不是師長的凜然，而是一師難求的謙卑和渴求。這“巴結(jié)”的笑，只有你親自觀看，才能感受心酸。這還不是“笑”的高潮。老校長臺詞并不多，但他的情感動作就是笑。對孩子們笑，對老師笑，對村民們笑，因為他是托起明天太陽的那個靈魂人物。我猜想，郭凱敏先生在設(shè)計他的感情動作，是他把老校長對教育事業(yè)的奉獻精神視為本分、常態(tài)。所以自己多么苦，待遇多么低都沒放在心上，再苦他也笑對，因為面對的是一群待飛的小鳥。比如一個學生作文里寫道：“老師就好比是蠟燭，照亮他人，消耗自己。”多年來這已是定理。但老校長卻把定理徹底顛覆。他把蠟燭拿過來，用火柴點燃，燈苗發(fā)出光。然后他告訴孩子，老師只是根火柴，點燃了蠟燭，照亮了同學們的心，同學們才是發(fā)光體。學生恍然大悟！他言傳身教，處理得行云流水，絲毫沒有作態(tài)，這絕非只是演技的高超，這是演員的真實情懷。
　　 最震撼的一笑，是張玉滾教滿了一個月，老校長的心開始忐忑，玉滾上課時，他總是在外面偷看，贊賞玉滾的講授能力。他多么希望玉滾留下，但他給不了他優(yōu)厚的待遇，沒法開口。
　　 那天，他和玉滾彎腰整理書本，小心翼翼地看著玉滾，臉上有“討好”的成分。說玉滾，你這要走了吧？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低得幾乎聽不見，臉在笑，心卻在哭，眼在央求，潛臺詞：“請你留下，一起帶這些孩子們吧?！笨伤鞗]有說。臉上笑出尷尬、巴結(jié)、討好、渴求……多種感覺，多種情緒，多種層次在這笑中活動。我從來沒有讀到過，一種笑能表達出這么多的語言。那種深埋在心里的無奈、苦楚、渴望、央求……整個感情過程都是在笑中完成，所表達出的內(nèi)涵，難以用語言形容，但能感覺出大愛之下的“卑怯”，這才讓我淚水奪眶。正如片中歌詞：
　　 “山太高太遙遠，路不見終點，而你扛著沉重的夢從不厭倦，風吹不倒信念，雨過了天晴，山再大有你跨越明天……”
　　 什么是高大？高大是靈魂的工程。他的“卑怯、討好”是為身后的孩子們央求。影視藝術(shù)多是消遣，沒有這種極致的享受、充分的情感爆發(fā)和精神感染。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非常重視自己的靈魂意識的培養(yǎng)，這是人的自覺，有了這種自覺方可促進作品的自覺，反之，作品的自覺又激發(fā)人的自覺，人本與作品融為一體必成佳作。因而在該劇中，他的“笑”有了別樣的內(nèi)蘊，我稱之為“笑道”。當玉滾告訴他“我不走了”，他幾乎是閃電撕空般的表情，瞪著碩大的眼睛，意外、驚喜、感激，笑變成淚涌，他向自己的學生深深地彎腰鞠躬，那彎下的腰姿，再一次把感情推向高潮……這才是作品的靈魂——大愛無疆，奉獻不止，后繼有人了。他滄桑的臉，明凈升起來。那一刻他如釋重負！內(nèi)心迸發(fā)出來的感覺大約是，他想喊，想歌，想舞，想瘋狂地奔跑，想告訴全世界的人，黑虎廟有希望了……他眼里，山笑了，水笑了，草叢樹木都在縱情歌唱，他的心芳草滿天涯！
　　 郭凱敏先生從《廬山戀》的純真青年到《芳》劇的滄桑老年，藝術(shù)與人生如同工筆畫，一絲絲一縷縷琢刻而成，一絲不茍。如果用書法來比喻，《廬山戀》是一筆一畫的楷書，《芳》劇是蒼勁有力的狂草，他本來的形象與《芳》劇中的人物截然不同。他胡子拉碴，土眉混眼，挑著擔子，一走一顫，身后是大山，腳下是彎曲不平的蚰蜒小路，但臉上是平和、堅韌、美夢如初的微笑，這形象本身就是狂草過的沉淀，是藝術(shù)內(nèi)力的無限擴張，是藝術(shù)與人生的極致表達，是胸懷大道，藝品和人品達到純一境界的明凈，所以，他笑之有道，我堅信他的“笑道”將又是一個經(jīng)典。
　　
　　 二、玉滾娘的慈悲（斯琴高娃飾）
　　 應(yīng)該說，慈悲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心境。只有慈懷，才會產(chǎn)生悲憫。斯琴老師在藝術(shù)生涯中，創(chuàng)造出不同性格的母親形象。從電影《雁南飛》塑造一個俊俏、溫柔、深情的小媳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駱駝祥子》的虎妞，再創(chuàng)奇跡，奠定了她藝術(shù)生涯的輝煌。她曾獲“金雞獎”“百花獎”“金像獎”“金熊獎”等等。對我而言，最喜歡的形象是，《康熙王朝》的太后，厚重、慈悲、明理、風雨不倒、大義凜然的決斷，愛到極致的細膩，撐起了一個王朝的輝煌。而《大宅門》的二奶奶，同樣有著母親不凡的胸懷，她教子的特殊方式，源于她對兒子的了解，她最“恨”的時候是她最愛的情愫，她讓人恨，讓人嫉，最終讓人敬畏。她的母愛是多元的，多層次的表達，這是一個演員的創(chuàng)意。如果不近距離接觸，完全是出于對角色的喜愛，但這次《芳》劇活動有幸接觸，才知人德與藝德的有機結(jié)合，藝術(shù)的芳草，在她心里瘋長，不得不佩服導演的直覺。她說她每一次飾演角色，都要把自己打碎重塑。是的，她細致的情感處理，獨特的細節(jié)表現(xiàn)，都是用心研磨出來的。斯琴老師本人生活簡約，是個性情中的小孩子，特別有女人味。但她卻能表達出智性的厚度，慈悲的氣場，男性的氣質(zhì)，母性的慈悲。這得要多么深厚的藝術(shù)功底才能表達出來?。∥乙詾樗莻€天才的表演藝術(shù)家。
　　 在《芳》劇中，主角張玉滾，如果沒有慈悲明理的娘，他不會是現(xiàn)在的他自己。玉滾憨厚、樸實、本色，全靠母親滋養(yǎng)，這是家族文化。她不是只會讓兒子吃飽穿暖的娘，她是一個具有情懷的“母親”。因而，在劇中玉滾娘和老校長是屬于形而上的主角，因為他們是貫穿劇中的靈魂，是一種精神傳承。這是編導非常有“靈性”的伏筆。一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村家庭，母慈子孝，家風嚴格。
　　 人文精神是一部作品價值判斷的杠桿，它絕不是書本上的理論和概念，而是具體的行為積聚起來的。以“真、善、美，對抗假、丑、惡”。我更加相信郭凱敏先生倡導的這個藝術(shù)主張。對這個主張，我們的藝術(shù)取向有微的不合，我曾經(jīng)憤怒地質(zhì)問他：“當靈魂涂炭時你為誰而泣？”
　　 他平靜地說：“當靈魂涂炭時，我為圣潔的生命歌贊！”
　　 我沉默了好久，按下不表，我不同意粉飾生活，世界如此瘡痍，藝術(shù)家還有閑心“優(yōu)雅”，我以為是有違良知的?？墒恰斗肌穭]有絲毫的批判鋒芒，只是把真善美表現(xiàn)到極致，卻能對假丑惡達到極致的批判！比如玉滾娘的愛與慈悲，就是對當今冷漠、麻木最徹底的對抗。什么是慈悲？慈悲就是胸懷他人。也許玉滾娘并沒有高深的理論，但她一直在這么做。劇中對兒子的三次慈懷，你不能不對這個農(nóng)村婦女充滿敬意。
　　 第一次，是玉滾決定留下來，放棄外出聘用的3500元工薪，將是一月30元工資，對于一個貧窮的家庭來說這種選擇無疑是困難的。父親不同意，父親認為出去掙大錢光宗耀祖，在村人面前臉上有光。這是人之常情，也沒有錯?？墒悄赣H認為，兒子留下來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讓村里的孩子都成了她的玉滾。她拿復(fù)旦大學畢業(yè)的老校長做比較，沒有他玉滾能有今天？受人尊敬才是祖上的光。她的理解就是這么樸素，玉滾說“農(nóng)村孩子有靈氣”。娘說“你就是農(nóng)村孩子嘛，當然有靈氣”。玉滾仰仗母親，順利通過家庭這一關(guān)。
　　 斯琴老師，以她濃烈的慈母潛質(zhì)，自然而然過渡了這一情節(jié)。她以日?；?，通俗化的語氣處理，就像喝水吃飯，絕不以“高大上”以示與眾不同，她表達了“利人”是常態(tài)，不該是“突發(fā)”這個道理，這是一個演員自覺的文化引領(lǐng)。讓兒子做一個“祖上有光的人”，不是掙多少錢，而是做什么樣的事，這些潛臺詞，都在演員自然的神態(tài)中展現(xiàn)、深入。在斯琴老師的出演過程，看不出演技，她營造了一種愛的氛圍，貫穿始終，這是最終極的文化，中西文化概莫能外。她看著自己有出息的兒子，眼神里流出來的愛，如同一條河流，看后永遠忘不掉。她的慈懷讓觀眾也很想叫她一聲“娘”。
　　 坐下來的時候，她撫摸著兒子的身體，這一刻她完全是娘，當她一拍兒子的肩，兒子裂了下嘴，娘便知道兒子到山下挑教材的艱辛。在兒子不知不覺中她罄其所有，為兒子買輛摩托車代步，為兒子的工作再次做出決斷?？蓛鹤右辉?0元工薪，有妻有女，他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孝敬父母，心里一直內(nèi)疚，怎能伸手要母親的錢？可是，母親不允他生分，母親活一天就要支持兒子一天，這是張玉滾的堅強后盾，這種久違的家庭倫理，讓這一對母子演活了。因為有愛，彼此理解，他們的心是那么安定，給了觀眾深深的懷舊情緒，母親的慈悲就是人類的定海神針?！澳赣H啊，我的祖國。母親??！我的黨?！笨梢姟澳赣H”是何其偉大。斯琴老師的母親形象就是安定的象征，她在此劇中是大文化的內(nèi)蘊！她做戲非常穩(wěn)，時時彰顯著內(nèi)力，又不顯山露水，這就是演員的功夫。
　　 第三次婉轉(zhuǎn)決斷，學校的孩子吃冷飯，校長和玉滾想辦個食堂，可是得需要個炊事員，但，學校無錢用人怎辦呢？玉滾只好求妻子，妻子在工廠好在還掙一千塊錢工資補貼家用。一家人30塊錢怎么活呀。玉滾說服不了妻子，也不好硬說，他又像老校長一樣，學校的事已是他自己的事，為孩子們，有了討好的成分。母親見兒子為難，見機行事說服兒媳，說服不了就說要自己去做廚。這是最后通牒，媳婦不能不去了。
　　 這一家母慈，子孝，妻有德。自覺地傳遞出中國家庭的內(nèi)在法度，這是中國人初始的文化結(jié)構(gòu)，也是我們的終極家園。斯琴老師深諳愛與慈悲的內(nèi)涵，這也意味著一個演員的文化厚度，我以為她在演藝生涯創(chuàng)出了“天下第一母”的業(yè)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