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再見二叔公(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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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顫顫巍巍地向我們走來,在茶山街道的一隅。
他趿著一雙咖啡色的人字拖鞋,人字帶的邊緣磨得發(fā)白,可見,這雙鞋和他的老腳相伴多年。他上身套著一件白色的汗衣背心,多年的磨洗,顏色已經(jīng)走樣,變得白不白灰不灰了。質(zhì)地單薄,薄如蟬翼。和我公公當年穿了十幾年、后背露出一個大窟窿和幾個小窟窿的老舊背心,不相上下。當然,這件背心和他青灰色的休閑短褲真是絕配,短褲的邊角隱隱顯露出兩個綠豆大的小洞,不知是香煙灰燼無意跌落留下的戰(zhàn)果,還是搓洗時被衣刷的狠刺磨破的。
他樂呵呵地站立在我們的面前,臉部的皺紋像菊花一樣漾開。頑固的老年斑零星地依附在他的整張臉上,像有十年沒洗過臉似的。夫君隨即打開黑色公文包,拿出請?zhí)ЧЬ淳吹剡f到他的手里,說:“二叔,我兒子快要結婚了,您和二嬸屆時一定來參加哦?!彼踔t艷艷的請柬,小心打開,從右上角掃到左下角。仿佛遺漏什么似的,再睜大眼睛仔細掃了一遍,笑著道:“太好了,太好了,奔奔要結婚了?!睖啙岬难劾镩W著亮光,捧請柬的手微微顫抖,想必,他是真心歡喜,在此刻。
站在街邊,我們寒暄幾句,然后握手道別。握他手時,我低頭緊抿著嘴唇,不敢正視他激動的眼睛,仿佛做錯什么事似的。
他,又趿著人字拖鞋,從我們的視線里顫顫巍巍地走了。
據(jù)說,他幽居在此,照顧一個垂危老者。
二
“怎么活到這個地步!”上了車,我哽咽道。眼淚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誰曾料到,眼前這個衣著近乎乞丐的老人,竟是月工資有一萬多的退休教師。
誰曾知曉,這個已至耄耋之年、走路搖搖晃晃的老者,竟還日日夜夜照顧一個九十七歲的垂危老人。
車內(nèi)一片沉默,大家沒有說話。車依然向前駛著,準備下一站到三叔公家。窗外,七月的陽光燦爛地普照著大地,萬物都沐浴在它那美麗的光芒中,梧桐樹上的知了叫得那么歡快。街道上車來車往,熙熙攘攘。兩旁盡是琳瑯滿目的店鋪。一間間、一排排從我們的眼前飛掠而過。塵世繁華,陽光溫暖。大家還是沒有說話。
車子開到五馬街的路口,小叔子仿若夢醒,輕輕道:“一言難盡。一個兒子弄得全家支離破碎!也許和二叔公早年家庭的教育方法有關,也許是人性的欲望……”一聲嘆息,劃破了車內(nèi)沉寂的氛圍。于是,大家三言兩語,唏噓著感慨著。
一些關于二叔公家零零碎碎的記憶和傳聞,從我的腦海里彈窗而出,拼湊成一個誰也填不平的坎坷命運。
三
三十年前,我和夫君(當時還是男朋友)正在熱戀中。國慶假期,他帶我去看望他的第二故鄉(xiāng)——這個富庶的中等城市。當然,二叔公是我們必訪的尊者之一。那年,年幼的他被寄居在太婆家,遠離父母,在這所城市讀書和成長。從小到大歷經(jīng)的幾所學校,都是二叔公張羅的。當時的二叔公精神昂揚,可謂本市優(yōu)秀的中學數(shù)學老師,找他輔導的學生踏破門檻。二叔婆更是一位精明能干、雷厲風行的中學校長,家族里難得的女中豪杰。他們倆培養(yǎng)的兩個兒子,在外人看來,勝似紅木臺面上的兩道大菜,色澤靚麗,味道鮮美,令人嘖嘖稱奇。小兒子是浙江大學的高材生,尚在讀書。大兒子中技畢業(yè),已在汽車運輸公司上班。岳父岳母都是南下老干部,收入穩(wěn)定,在叔輩里稱得上是衣食無憂的小康之家。
有一晚,我們在二叔公家用餐。滿滿一桌富有地方特色的佳肴,咸菜雞啊、蔥油猷蠓啊、酥排骨啊……讓我的味蕾蠢蠢欲動。其中,有一道菜叫米魚頭豆腐湯,盛放在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盆里,那是二叔公精心烹制的。一塊塊晶瑩如雪的豆腐在乳白色的湯里沸騰著,偌大的米魚頭潛伏在豆腐底下,一朵朵青碧的香菜優(yōu)雅地漂浮在上面。白色的蒸汽裊裊升騰,悠悠的香氣沁人心脾。這時,二叔婆起身,迅疾拿過我的湯碗,麻利地夾起大塊的魚頭盛放到我的碗里,說:“溫州的風俗習慣,米魚頭要讓給貴賓的。”哦,這樣啊,我頓時羞紅了臉,一個小輩怎能成為今晚的座上賓呢。正在猶豫時,男朋友碰碰我的手肘說:“特地給你的,吃!別客氣?!?br />
那晚,二叔公穿著一件藍豎條的襯衣,外套一件西裝馬甲,戴一副灰色的眼鏡,活脫脫的一個教書先生的模樣,儒雅又精神。他笑逐顏開,頻頻舉杯;大家把酒言歡,其樂融融。
二叔公的大兒子淵一直憨憨地陪著,寡言,低調(diào)。席間,偶爾說一兩句話,卻被二叔婆打住。我友好地瞥了他一眼,他朝我訕訕一笑,立馬低頭。本是主人的他,仿佛,永遠只能當配角。
四
再見到淵時,我已是兩三歲孩子的母親。
那年七月,五叔公休假,就帶他來我家玩。剛好我也放暑假,有緣和他們共處幾天。他照舊寡言,低調(diào)。一桌人吃飯,大家談笑風生,唯有他一聲不吭。任憑我們講什么,他從不插話。我婆婆偶爾提醒他:“淵,多吃吃,別客氣哦?!彼麆右幌驴曜?,嗯哦一句,就沒下文了。有時,我撥弄著兒子的小手說“叫一下叔叔好”,兒子奶聲奶氣地叫著,他善意地笑笑,而神情木然。仿佛,對我手中這個鮮活的小生命,也提不起半點兒興致。有時,他一個人坐在藤椅上對著空氣沉默半天,像一個深邃的思想者,活在塵世之外。忘卻了人間,也被人間忘卻。有時,他坐著坐著,忽然咧開嘴巴笑,甚至笑出聲來。雖然很輕,還是被在門外抱孩子的我聽到。我曾小聲詢問夫君:“淵好像有抑郁癥,還在汽車公司開車嗎?”夫君說你別問。一句話讓我收起所有的疑惑。
多年以后,婆婆告訴我淵自殺了。聽說,自殺時,他的母親就在眼前,手里正抱著出生不久的小兒子的千金。他朝母親笑笑,走向窗前,一句話都沒說,緩緩推開窗戶,一躍而下。像一縷風去親吻久違的大地,像完成了一樁預設了很久的巨大使命。也聽說,那年從我家回去之后,婆婆婉言告訴妯娌,淵有抑郁癥的傾向,抓緊送心理醫(yī)生那里檢查。一貫雷厲風行的妯娌斷言道,這小子從小就這樣沉悶和孤僻的,沒問題的。
據(jù)說,淵和弟弟博只相差三歲,兩兄弟性格天壤之別,好像不是一個娘胎里出來似的。一個活潑機敏,伶牙俐齒;一個像榆木疙瘩,甚是呆板。前者無論放置何處,都惹人喜愛,被人稱贊,包括親爹親媽。后者不管到那里,像是沙灘中的一粒沙,水池中的一滴水,激不起世人眼中的半點漣漪。其實,淵的成績不賴,順利考上技校,早年就參加工作。而弟弟似乎更勝一籌,成績一路飆升,順利考上浙江大學,是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淵每月把工資交予父母,父母還是數(shù)落他不夠勤快。若能每天從Y市到W市再多開一趟車,就多賺十五元。淵不干,他太累。而博在大學讀書期間,和同學合資經(jīng)營一家咖啡廳。父母全力支援,結果兩萬多本錢打了水漂。
淵,勤也罷,懶也罷,陽光永不待見。博,賺也罷,虧也罷,總有雨露滋潤。
他,永遠是弟弟的陪襯,命中注定。他,不想做陪襯的星子,他要隕落,讓月亮獨自在蔚藍色的夜空閃耀。
五
而月亮終究沒有閃耀。反而,比隕落的星星更加暗淡。
我平生只見過一次博,在七叔公兒子的婚禮上。他紳士般地端坐著,彬彬有禮和大家招呼。身旁的嬌妻美得不可方物。約莫一米六八的身材,娉娉婷婷,如青竹搖曳。一張輪廓分明的鵝蛋臉,有著天使般的純凈、妖嬈、迷人。忽閃的黑眼睛像星子高懸,嘴唇的厚度恰到好處,又性感又高貴。甚至她在他身旁嚶嚶嗲嗲的聲音,也是那么好聽。
博一次次地給嬌妻夾菜,她恬靜地笑著優(yōu)雅地吃著。座位對面的二叔婆瞅著這對碧玉,就像瞅著皇冠上的寶珠,眼里滿是歡喜。那時博已經(jīng)是市財稅局的公務員,而嬌妻卻是幼兒園的代課老師。太婆的主張是娶一位工作體面的女人,平靜守日。而美貌掩蓋了女人職業(yè)的缺陷,愛情拯救了一個智力平庸女人的命運。后來,他們擁有了自己的千金,小妞的五官也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點,美得猶如上帝派來的小精靈,楚楚動人。
如果人性的欲望不像氣球那樣膨脹,那么,二叔公家的日子倒也順水泛舟,春色滿園??v然,沒有了淵。
六
二〇一三年春節(jié),我們?nèi)以跍刂菪∈遄蛹疫^年。談天說地間,聊到了博的嬌妻。嬸子說她現(xiàn)在是本市的名媛,是女子艷羨的對象。美麗動人,創(chuàng)辦一品牌服裝店,自己和女兒當模特,母子裝還蠻暢銷呢。她的博客更是眾多女人關注的對象。一家三口,去巴厘島、去意大利、去希臘……坐著豪華包廂,品嘗著世界各地的美味。陽光、玫瑰、麗人、微笑,異域風光,一張張照片,珠聯(lián)玉映,春風得意。真乃天堂般的生活呵!誰都猜著,這等氣派,嫁的定是多金的大老板。孰知,她的老公僅是一個小公務員。
再聽到博的故事,約莫三年后。聽說他辭去了財稅局的工作,原因不詳。抑或這公務員的工薪養(yǎng)活不了這豪華版的妻兒,消受不起這等奢華的生活。抑或橫溢的才華茍活在這中等城市,尤覺大材小用。世界那么大,理應去看看。于是下海了,攜妻帶女定居上海。他們笑語盈盈、躊躇滿志地走向繁華大都市,等待新生活的到來。可命運給他們開了不大不小的玩笑。甭說大展宏圖,卻把自己捏成一尊活生生的泥菩薩。
他們?nèi)ド虾:?,開服裝店,無多少人問津,老家的人脈不會漂洋過海;鉆營于高干弟子中間,一擲千金,想撈取奔馳車4S店的銷售資質(zhì)。錢走了,夢想變成肥皂泡。后來,使出渾身解數(shù),認識交易平臺所謂的內(nèi)幕掌控者,投資期貨,偌大的資金連鍋帶盆全被端走……
生活被他撕開了一個大缺口,越撕越大,無力回天。沒幾年,二叔公賣掉了兒子的婚房;再沒幾年,二叔公又賣掉了自己的養(yǎng)老房。再沒幾年,二叔婆賣掉了父母的街面房。接著,還四處借錢,償還兒子高筑的債臺,理清兒子難纏的官司,還是填補不了這巨大的欲壑。
七
本該頤養(yǎng)天年的二叔公,像乞丐似的,踉踉蹌蹌走在他熟悉的街頭。
沿街兩旁的梧桐樹,亭亭如蓋。粗壯的枝干,兩三人才得以合抱。樹皮呈灰褐色,多處幾近脫落。微風過處,繁茂的葉子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一股生命在暗自較勁。陽光穿過葉縫,在地上灑下斑斑駁駁的光影。這些光影在二叔公佝僂的后背上閃動著,跳躍著。拐個彎,影子不見了。二叔公上樓了。
樓上有一老人在等他,像燭光在等六瓦的燈泡。
光,盡管微弱,只要一息尚存,猶能照亮一隅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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