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明】李家太太(散文)
父母已經(jīng)逝去快二十年了,但那個村莊的山山水水,還有濃濃的鄉(xiāng)情,總是牽掛著我,常回老家看看。每次回老家,我們姐弟四人都會聚在一起,不是打麻將,就是一起遛彎,說說自家過去的事情,偶爾也扯扯張家的瑣事,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李家太太。
又一次回到老家,飯后,我們從二哥家出發(fā),一同遛彎。我們不像其他人那樣沿柏油路邊去走,而是穿過村莊,去我們曾經(jīng)一起住過的老家房子北邊的一片果林空地中走一走。哥姐雖然歲數(shù)比我大,可他們每次都走在我的前面。他們在前面說著話,我跟在后面不時地插上兩句,更多的則是環(huán)顧這個養(yǎng)育我的村莊。
“老三,又瞅啥呢?”就在走過小學(xué)原校址時,走在前面的姐姐發(fā)現(xiàn)我落后了,回頭說道。
“姐,這老李家院子咋都用圍擋圍起來了?”我指著圍擋問道。
“哦,他們把這院子賣給咱莊的宋二了,宋二在村西住呢,沒住在這?!?br />
“咋還賣了呢?”我接著問道:“這里不是住的小狗子的兒子么?”小狗子是李家老二的兒子,我發(fā)小的外號。
“他……他們說小……小狗子家的兒媳婦輸……輸了錢,就……就把房賣了?!倍缡迥昵暗眠^腦出血,留下了后遺癥,說話有時斷斷續(xù)續(xù),有時還會斷片,常把我的名字喊成他家我侄兒的名字。
“兒媳婦?輸了多少錢以至于賣房???”我驚詫道。
“聽……聽人說……好像是……是……一百多……多萬?!倍缬盅a充道:“是……是玩手機輸……輸?shù)?。”二哥雖然說話不連利,可每次我們一起打麻將,姐姐、大哥還有我,往往都會被二哥贏去。
“家伙溜子,這么多?”大哥也跟著道。
這老李家的宅子,就在小學(xué)原址的道東,六間正房,旁邊還有耳房,門前原是大水坑,現(xiàn)在坑也漸漸地填得幾乎沒有了,整個院子足足有兩畝來地。走過宅子的西山墻,一溜北墻上有兩個鐵皮后門。那兩個鐵皮門,原屬老二老三兩家的,后來變成老二一家的了,現(xiàn)如今,又都變成別人家的。
李家總共哥仨,老大李希仁,他幾乎眼盲,平日那只通一點道的眼睛說話時總是向上翻出很多的白眼,眼瞼周邊總是紅赤赤的,外號“瞎饒頭”。老二李希禮,老三李希義,還有一個老妹子。李家哥仨的妹妹,年輕時很漂亮,我見過的,高挑的身材,紅紅的臉蛋,一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都快垂到腰間,早早就嫁到很遠的地方了。
李家哥仨的母親,大概與我的奶奶一般的年紀,按照我們村里的行輩,我應(yīng)該喚她太太的。自打我記事起,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太太的丈夫,倒是她的兒子們給我的印象最深。
哥仨中最先讓我記住的是老大,瞎饒頭。那時我還小,奶奶把我們家住的房子收了去,給我的叔叔們?nèi)⑾眿D用了,所以父母帶我們姐弟四人串房檐,住在嚴武家的大院,李家太太與老大老三恰巧也住在這個大院里。我們兩家對個屋,我家住東屋,李家住在西屋。那時她家只有老二娶了媳婦,住在鄰家的一個院里。嚴武家的大院很深,總共兩進。
有一天,我在堂屋過道,看見李家太太正用一柄鏟餅子的鐵鏟在撬她家的門栓,邊撬邊連聲對里邊的人說:“饒頭啊,饒頭,給媽開開,???給媽開開。媽這就給你說去,???媽這就給你說去。求求你,給媽開開門吧。”
只聽里邊的人咣咣地用力頂著拴著的門,恨恨地:“不開,就是不開,你個養(yǎng)漢的精!”
饒頭,那一定是被人喚作瞎饒頭的老大了,平日里總是坐在大院的大門口的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曬太陽。那時候,我不知道那比我父親年紀略小的瞎饒頭罵他媽媽的原因,只是知道這“養(yǎng)漢的精”是個很不好聽的詞語。
不久,從大人們的閑談中得知,一向被人恥笑在家一直吃閑飯的瞎饒頭去了隊上的飼養(yǎng)處,在那里喂牲口。而這一喂,就喂了好多年,直到生產(chǎn)隊解散。再長大些,我才知道,原來瞎饒頭去飼養(yǎng)處喂牲口,是他的母親求了老生產(chǎn)隊長幫他跑來的,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隊長是老隊長的兒子。從人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中得知,那李家太太很久很久之前曾經(jīng)跟著過那位老生產(chǎn)隊長。那時她的孩子們還很?。喝齻€兒子,一個老閨女。她的丈夫在她老閨女十來歲就早早地死了。
老生產(chǎn)隊長長得什么模樣我沒有見過,但是小時候的生產(chǎn)隊長們我見過好幾個,他們的裝扮都差不多,前臂永遠都戴有一副藍色大套袖,脖子下吊著一條家織布或是大帆布圍裙。為啥都這等裝扮呢?當(dāng)時的人們對生產(chǎn)隊長們也多有調(diào)侃:戴著套袖的雙手插進裝著豆子或是花生的袋子,手從袋子中拿出來時,口袋中的豆子或是花生便少了一截。隊長圍裙下的褲子口袋里,不是幾個蘋果,就是幾穗玉米。那年月,雖有看山護秋的,可生產(chǎn)隊長總有機會去小隊部的麥場或是飼養(yǎng)處繞上一圈,看看麥場的糧食垛或是牲口的飼料。回家后,套袖里或是圍裙下的褲袋里就變戲法似的倒出許多東西來。生產(chǎn)隊的糧食堆上或是飼養(yǎng)處的牲口飼料袋少上那么幾斤東西,終究是不太顯眼的。調(diào)侃歸調(diào)侃,但生產(chǎn)隊長家的日子總是好過一般人家。我同學(xué)的爸爸就是生產(chǎn)隊長,他家下粥的菜總有吃不完的黃豆?fàn)F醬油,這可是真真的。黃豆?fàn)F醬油,我家是很少吃的,因為媽媽嫌我們費飯。
從我見到李家太太的那一天起,她的身形就永遠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小小的個子,小小的頭臉,單薄的身子,佝僂著,頭上梳了一個灰白的纂,穿個偏開襟的灰布衫。
李家太太是個一只眼。“哭瞎的唄,那時候窮啊?!辈挥浀檬裁磿r候了,李家太太曾經(jīng)對我說過,似乎我也曾經(jīng)問過這位太太那只眼睛怎么了。那時候小,我不懂太太說的窮的含義,直到我成人之后,才慢慢地懂得李家太太當(dāng)年的不易和艱難。當(dāng)年我們姐弟小的時候,父親一人一年掙六千工分,家里尚且經(jīng)常斷頓,李家太太一個婦道人家,她那個年代剛解放,她自己一人拖著四個孩子,那生活肯定是難啊。
我小的時候,這位太太很喜歡我,因了住在同一個院子,又是對屋,太太總愛用她那枯枝般的手摸我的頭,還經(jīng)常背著我的父母掀開鍋蓋用那柄鐵鏟從鍋中鏟下一塊白薯餅子,然后掰下一半來,遞到我的手上:“龍啊,乖,聽太太說,快吃了?!蹦悄暝碌陌雺K白薯餅子,金貴得很,絕對勝于今天的一只大龍蝦!所以父母經(jīng)常叮囑我們姐弟千萬不要要人家的東西??墒牵暧椎奈?,面對熱熱的白薯餅子,媽媽又沒有在眼前,所以我的腳沒能挪開步子。拿了太太給的白薯餅子,偷偷地跑到?jīng)]有人的地方,我右手拿著餅子往嘴巴里送,左手掌朝上放在下巴底下做斗狀,生怕掉落了一點渣渣,那太可惜了。
李家哥仨中,老二給我印象最深。
這李家老二的妻子死得早,他的兒子外號小狗子,長我一歲。同樣的,我也從沒見到過李老二的妻子。李老二脾氣很壞,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院墻東邊的他在家里大罵,也不知道成天地罵誰。他罵人不僅聲音大,而且我曾看到他罵人罵得嘴角飛出白色的唾沫。一副怪嚇人的樣子,我都不敢去他家里找他的兒子玩。有一次我剛到他家門口,就見到他隔著道墻大聲地在罵墻西頭他的母親,雖然他的母親是那么地疼愛著他的兒子小狗子。
說起這李家老二,他有一個像,忒像過去電影中的一個反派角色貓眼司令,所以村里的人們便用用貓眼司令來背后稱呼他。這個貓眼司令,年輕時候脾氣暴躁罵人也就算了,就在他做了爺爺?shù)臅r候還曾罵自己的媽媽,而且罵得還忒狠。
一個深秋季節(jié),我打算去自留地里刨些白薯回來。走到李家現(xiàn)在宅子后山墻的時候,李家老二正在大罵他的老母親:“你個老養(yǎng)漢的精!”這個李家老二,曾經(jīng)也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的他,不僅接過了他哥哥罵娘的接力棒,并且還將那“養(yǎng)漢精”發(fā)揚光大,又在前面增加了一個“老”字。眼見得那李家太太坐在房后的小板凳上,嚶嚶無助地,揉著那剩下的一只眼睛在哭。秋風(fēng)中,她稀疏的白發(fā)被吹得凌亂,左一縷右一縷。
我刨完白薯回來的時候,李家太太仍舊在那里哭。我見狀不忍,抓上幾塊白薯放在太太的板凳下,安慰了她兩句。誰料太太哭得更加厲害:“造孽啊,生下這群混王八犢子!”接著又道,“龍啊,剛才,剛才這個二牲口用竹耙子打我?。 笔前?,八十多歲的人了,怎么能夠承受得起這畜生兒子的辱罵以及竹耙子的毆打?太太濃重的撫寧馬峪方言,“王八”二字輕讀,“犢子”二字既加了重音又將尾音拖長,將“王八犢子”四個字的含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感嘆撫寧方言的魅力,內(nèi)心斥責(zé)著這牲口般的小狗子的爸爸。太太的口音,即便嫁到兩山這么多年也沒有改變。
李家老三,我不是很熟,他很年輕就跑到外面,曾經(jīng)當(dāng)過盲流。后來聽人說他曾在一個鋼廠打工,再后來就領(lǐng)了一個寡婦回來,在村里過日子。宅子的西邊三間就是他的。后來他與那寡婦生了一個女兒,兩人很嬌她的,這孩子長大后上初中的時候是我的學(xué)生。有一次開家長會,女孩的父親也到了學(xué)校,見到他,我自然按村里的輩分喊他三爺。
寒暄過后,這位三爺向我炫耀,說昨天他在馬路上撿了八臺彩電。當(dāng)時剛過晌午,他正要去地里干活,一個拉著家電的汽車由于捆綁的不結(jié)實,箱貨散落一地,而司機光忙著往前開了,竟然毫無察覺。他見狀趁著四下沒人趕忙將掉落的彩電一臺一臺地抱進旁邊的玉米地里。然后地也不下了,就站在馬路邊上,一刻不停地望向旁邊的玉米地。直到天大黑,他從莊里找了一輛手推車,將彩電運到家里,第二天便以極低的價格賣給鄰村的人??粗@位三爺臉上得意的樣子,我想,那位拉彩電的司機恐怕要完了。八臺彩電啊!以他的工資恐怕不是一年兩年能還得上??!現(xiàn)在的他是在滿世界瘋找那些丟失的彩電,還是蹲在哪個角落里抱頭哭泣?
都說人無外財不富,馬不吃夜草不肥??蛇@位李家老三雖然得了一筆賣彩電的錢,我卻沒有見他有多富,而且他只活到了55歲的年紀,便不知什么原因一命嗚呼,走在了他媽媽的前面。聽人說他在臨死的時候,死命地嚼著自己的舌頭,邊嚼邊說自己在鋼廠的時候曾白玩過五六個大姑娘,其中一個還曾為他墮過胎。將死之人,自數(shù)過往,似自傲,如自詡,言之鑿鑿,惡之昭昭。說得旁邊自己的女人和女兒都聽不下去了:“你趕緊死了罷!”
李家老三死后不久,他的女人就把房賣給了老二家的兒子,投奔自己的女兒去了。
李家太太是活到九十出頭才去世的。沒有幾年,她的一輩子未曾婚娶的饒頭,她口中的二牲口也都相繼追她而去。這一溜房子,就留給了小狗子的兒子了,因為小狗子也在三十幾歲年紀的時候早早地死了妻子。在給兒子娶了媳婦后,小狗子用為別人開車賺的錢在城里買了一個樓,與另一個女人同住。
而今,諾大的一個院子,已經(jīng)成為別人家的了。看著這座宅子的北山墻,墻體斑駁處,我仿佛看到了佝僂著身子的李家太太,那只渾濁無光的眼,凌亂的灰白發(fā)縷,向前伸著的枯枝般的手。
“老三!”姐姐在前面催我了。我“哎!”了一聲,追上哥姐。跟在他們的后面,我的腦子里想的卻全是那位李家太太和她的兒子們。李家太太年輕守寡拖兒帶女活的不易,靠著自己單薄的身體養(yǎng)大了幾個兒女更是不易,幾個兒子為什么長大后不體諒自己的母親反而恁般的嫌棄?難道是他們?nèi)鄙賮碜愿赣H的教育?抑或是嫌惡自己的母親沒有為他們帶來一個好的名聲?
日不出來霧難開,人不到難處不落淚。世上沒有哪一位母親愿用自己的皮肉維持一家人生計。我想李家太太也是如此。
人皆父母生。做父母的把我們每個人帶到這個世上,讓我們見識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是對我們最大的恩惠了,更何況又將我們養(yǎng)大成人?他們,值得我們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敬仰去感恩。接下來如何生活,那就全靠我們自己。試看哪一個蒲公英不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拼力地飛翔到一個自己喜愛或是不愛的地方,然后靠著自己頑強的意志活下來,再生長?歷盡生死,去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美麗飄降?再看我們身邊每個人,成功的,不成功的,從小到大再到老,哪個人不又是在歷經(jīng)一場自我的修行?有的人在知恩感恩積善養(yǎng)德,行走在人生的康莊大道上;有的人以怨報德毀仁敗義,最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人,地位可以卑微,但品格絕不可以卑劣。記得有位哲人曾這樣說過:喜歡在糞坑中游泳的人,永遠一身惡臭。
敬愛我們的父母吧,如果不能一起看噴薄日出,觀日落余暉,那么我們就買上幾斤豬肉,在父母侍弄的小院里割上一把韭菜,包上幾盤餃子,一家人吃他個樂意融融,或是團聚在自家的葡萄架下,點上一支煙,喝上一壺茶,嘮上一頓嗑,給他們送上子女貼心溫暖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