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無論身在何處，我沒有一天離開枸杞。每天清晨泡一杯，看著它在水中無聲無息地飽滿鮮艷，仿佛生命在垂暮之際又注入活力，我的心情也隨之明亮。味覺是不會騙人的，循著它，我會瞬間回到少時的枸杞園。
　　 盛夏六月，黃河南岸紅瑪瑙般的枸杞綴滿枝頭，村里的姑娘們一大早挎著柳條筐涌入枸杞園，雙手在綠枝間穿花走線般上下翻飛，紅果似雨點紛紛落進筐里，說說笑笑間把曬場鋪成一片紅色海洋。
　　 我們經(jīng)常采摘的這片枸杞園是寧夏中寧舟塔鄉(xiāng)一戶周姓人家的。周大伯很和藹，腰背微駝，額頭皺紋里藏著枸杞的前世今生，長滿老繭和毛刺的粗礪雙手像極了枸杞刺枝?？匆娢覀兞嘀b滿枸杞的柳條筐來到曬場，他笑瞇了眼，活像小學(xué)語文看圖寫話中的豐收農(nóng)民伯伯。周大伯喊一聲：“大寶，過秤記賬咯！”正晾曬枸杞的大寶應(yīng)聲而來。大寶看上去十五六歲，高大壯實，黝黑的臉龐在太陽下泛著古瓷一樣的釉光，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見到我們，他很害羞，也不搭訕，也不說笑，也不敢抬眼睛直視我們，只管挨個接過我們手中的筐一一過秤。輪到梅香，我不經(jīng)意瞥她一眼，她離秤還有一大截，大寶一個箭步過來接過她手中的筐，格外貼心。梅香的臉頰悄然騰紅了。待大寶把倒空枸杞的筐遞給她，兩個人目光碰一起，又觸電般分開。梅香轉(zhuǎn)身時，我故意接住她的目光，了然于心地笑了。她又羞又惱，一個人賭氣扭頭進了枸杞園。我曉得梅香心氣高，一心想考學(xué)吃商品糧，便不再笑她，專心摘起枸杞。
　　 每一個采摘枸杞的姑娘心中都藏有小小的心愿，或是供銷社柜臺里的一方花手絹、或是集市上的一雙繡花鞋墊，采摘枸杞，也是采摘自己的心愿。那時，我們并不曉得枸杞的價值，也無法理解曬場上茨農(nóng)極具感染力的笑容，更不會把家里老什物般熟稔的枸杞和我們的人生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的未來在別處。
　　 “城里的干部多神氣，吃香喝辣，穿中山裝、戴手表，票子多得花不完?！蔽覀兡笾坭綊甑腻X逛集時，梅香一臉神往地夸贊道。梅香的姑姑識字有文化，嫁了城里的干部，每年秋收后閑下來她都會跟上父母進城浪一回親戚。她對城里的干部這么一夸，我們幾個頓然有了人生目標(biāo)——考學(xué)進城當(dāng)干部。梅香嘴上不說，從她用功的勁頭就曉得她一心要考大學(xué)。每天清早雞一叫，住我家宅院后的她就在墻根背英語，惹得母親天天拿她來訓(xùn)我：瞧人家梅香，背書都一個鐘頭了，你個懶丫頭還賴炕上不起，你當(dāng)商品糧那么容易吃上？
　　 個人生命的浪花無不隨時代浪潮跌宕起伏。轉(zhuǎn)眼間初中畢業(yè)，父親所在的青銅峽鋁廠“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biāo)下來，我以非農(nóng)戶身份在考高中前夕報考了青銅峽鋁廠技工學(xué)校。中考完這年暑假，我們幾個仍舊坐拖拉機到十里外的中寧摘枸杞。枸杞園里一粒粒鮮美的枸杞依舊像初見時那樣在清風(fēng)中向我們頻頻點頭。我和梅香一邊采摘一邊憧憬高中生活，當(dāng)時我尚未意識到即將與少時的枸杞園告別、與故鄉(xiāng)告別。
　　 很快，中考成績出來，我和梅香榜上有名，而技校錄取通知書也隨后下來?？紤]到當(dāng)時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嚴酷篩選，上數(shù)學(xué)課猶如聽天書一樣的我卻步了，決定上技校。自此我和梅香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一起摘枸杞的情景只能出現(xiàn)在彼此的往來書信里。
　　 四年后，梅香復(fù)讀一年，依然名落孫山。我回去看她，她哭過的眼睛還紅腫著，說自己沒有吃商品糧的命。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是默默地陪她沿黃河堤岸走著。不知不覺，我們走到曾摘枸杞的枸杞園附近。梅香說她在信里常跟我提起的我們曾采摘的枸杞園里那個周大寶，也是復(fù)讀一年今年又落榜。憶起那時周大寶幫梅香枸杞過秤的一幕，我悄悄問梅香，是不是喜歡他？梅香像四年前一樣，再次紅了臉。她說上高中幾年大寶從中寧中學(xué)跑到宣和中學(xué)看過她好幾回。她甜蜜地說出自己的秘密，褪去稚氣的瓜子臉看上去更加俊俏。但笑容只在臉上停留片刻，落榜的陰云又壓下來。她傷心地嘟噥道，那時心高氣傲，總想著未來在別處，到頭來還不是留在原地。
　　 在村里，姑娘考不上學(xué)就得嫁人，梅香也不例外。得知閨女的心上人是知根知底茨農(nóng)人家的孩子，梅香母親依然堅持按老規(guī)矩辦：先看家，后讓男方請媒人上門提親。梅香姑姑特意從城里回來幫梅香看家。四月春深，走進杞鄉(xiāng)，枸杞樹已經(jīng)吐翠，枝條上的小尖葉嫩綠嫩綠的，遠望去，像是在大地上撐開的一頂頂綠紗傘。透過滿園的“綠紗傘”，梅香姑姑仿佛看到一串串壓彎枝頭的鮮紅枸杞。她望著大寶家十畝枸杞，不用看門戶，心里已替侄女許了這門親事。
　　 再次回來，我直接到枸杞園找梅香。三月天氣，乍暖還寒，梅香正在枸杞園里揮著大剪刀咔咔咔地剪枝，剪刀起、枝條落，一會兒功夫，紛亂的樹冠就像剛理過的頭發(fā)，整齊而富有層次感。我很吃驚，梅香才嫁過來兩年剪枝就如此嫻熟，背地不知吃多少苦。她信里說，聽老茨農(nóng)講，工人戴的帆布手套密實夠厚，戴上侍弄枸杞樹不容易扎到手，要我回來給她帶幾雙。帆布手套是廠里配發(fā)給工人的勞保品，每月兩雙，我特意攢了一摞帶回來?？次襾砹?，梅香收起剪刀，我們坐在田埂上說話。這當(dāng)兒，我看到她原本白皙細嫩的手黝黑粗糙、長滿肉刺，指甲蓋被綠葉汁和紅果汁染得七紅八綠，完全是一雙茨農(nóng)的手。見我吃驚地盯著她的雙手，她苦笑一下說，嫁過來才曉得，杞鄉(xiāng)人就是為種枸杞而生，祖?zhèn)鞲?、父傳子、子傳孫，一輩輩傳著往下種。一年到頭，剪枝、施肥、灌水、采摘、晾曬……枸杞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我問起大寶，她說去藥材廠送枸杞去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枸杞作為一味中草藥，銷售渠道主要是藥材廠）。我問種枸杞收入咋樣？她說一斤五塊錢，刨除成本，一家人吃穿花銷緊緊巴巴。我聽罷默默遞給她一摞帆布手套。
　　
　　 春來一片綠，盛夏一片紅，枸杞園幾度綠紅轉(zhuǎn)換中，時光跨入二十一世紀(jì)，人們從吃飽吃好到吃出健康，緊隨時代變遷而變化，枸杞不再古板地待在藥材廠，它以養(yǎng)生的姿態(tài)進入尋常人家。聽說我老同學(xué)在中寧種枸杞，廠里認識和不認識的工友時不時地托我給他們捎枸杞，說枸杞能養(yǎng)肝明目，能補血補腎。這讓我對它刮目相看。要知道，我們小時候摘枸杞向來都是現(xiàn)摘現(xiàn)吃，吃夠為止，哪有什么稀罕的。我不得不重新認識它。
　　 先來探尋枸杞的源頭。我翻了史料，枸杞最早出現(xiàn)在殷商時期甲骨文卜辭中關(guān)于“黍、稷、麥、稻、杞”等農(nóng)作物的記載，其中“杞”，就是枸杞。對此，甲骨文研究專家羅振玉作過注解：“杞，枸杞也，從木以聲?！薄对娊?jīng)》中我數(shù)了有7首寫到枸杞：“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檀車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遠！”（《小雅·杕杜》）、“翩翩者鵻，載飛載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將母?！保ā缎⊙拧に哪怠罚ⅰ皩⒅僮淤?，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鄭風(fēng)·將仲子》）、“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保ā缎⊙拧け鄙健罚ⅰ澳仙接需?，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小雅·南山有臺》）、“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保ā缎⊙拧ふ柯丁罚?、“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保ā缎⊙拧に脑隆罚??！侗静菥V目》也有對它的詳細記載：“枸杞，補腎生精，養(yǎng)肝，明目，堅精骨，去疲勞，明目安神，令人長壽。”《本草綱目》還稱“全國入藥杞子，皆寧產(chǎn)也”（其中“寧”即寧夏）——從這些古老文字和經(jīng)典中獲知，枸杞從殷商走來，距今四千多年，它的生命歷程貫穿整個華夏文明史，它無與倫比的生命力讓人們對自己的想象力感到蒼白。
　　 當(dāng)我?guī)е鴮﹁坭接凭脷v史的浩嘆踏上杞鄉(xiāng)時，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茨農(nóng)種枸杞這樣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事，在我眼里變得神圣起來，仿佛他們種植的不再是我曾經(jīng)邊摘邊吃的飽含陽光味道的枸杞，而是根植于甲骨文、《詩經(jīng)》《本草綱目》里的不朽植物。
　　 又到六月枸杞紅時。站在河邊望去，鮮紅與碧綠，世間萬物最經(jīng)典的色彩搭配完美地呈現(xiàn)在枸杞樹上，莊重而典雅地裝點著大地。循著杞鄉(xiāng)特有的果木清香走過去，一樹樹枸杞紅得明亮，紅得鮮艷，紅得濃烈，紅得正宗，紅得吉祥，紅得炯炯有神。我在想它們是一種什么紅：紫紅？絳紅？大紅？似乎都不是。它們是中國紅。
　　 枸杞園里傳來清脆的笑聲，又一茬姑娘長大了。我穿過枸杞園，來到曬場上，曬得黑黝黝的梅香和大寶，一個過秤，一個記賬。他們望著一筐筐鮮靈靈的紅枸杞，臉上露出和豐收老茨農(nóng)一模一樣的笑容。見我來了，梅香說，你剛好趕上頭茬枸杞，等晾曬好，多帶一些給工友。2000年以后，枸杞一年一個價，從最初五塊錢一斤漲到三十塊錢一斤。銷路也不愁，專門有車上門收購。茨農(nóng)腰包一年年鼓起來。大寶說，明年再承包二十畝地種枸杞，一年下來不比城里干部掙得少。
　　
　　 又過十年。
　　 全域旅游時代到來。久居喧囂城市的人們更喜歡到鄉(xiāng)村給疲憊的心靈補氧。鄉(xiāng)村時興果園采摘，工友們提議去中寧枸杞園采摘。六月的一天，我們在109國道擋了輛途經(jīng)青銅峽的大巴出發(fā)了。這次以游客身份去枸杞園，心境完全不同，我更多的是觀賞。臨近舟塔鄉(xiāng)，耳邊傳來轟隆轟隆的巨大水聲。循著水聲走過去，是衛(wèi)寧平原遠近聞名的山河橋。它橫跨清水河?xùn)|西兩岸，橋梁南側(cè)懸著一掛黃色瀑布，流瀉而下的黃浪一路奔騰向前，不經(jīng)意間在河床斷層處驟然跌落，漫泗的河水向北蜿蜒四公里匯入黃河。黃河和清水河交織的“兩河流域”，正是枸杞園所在的舟塔鄉(xiāng)。站在山河橋一側(cè)注視這奇麗風(fēng)光，震顫之際，我對大自然慷慨無私的饋贈充滿敬意。
　　 追溯枸杞歷史，地處西夏腹地古絲綢之路東段北道上的寧夏中寧，黃河甜水和清水河堿水穿境混灌，猶如兩大古老文明相互交融，孕育出萬畝風(fēng)姿卓絕的枸杞樹。那一粒粒紅枸杞，是古絲綢之路上的不老傳說，是東方通過古絲綢之路向西方輸出的一種圣果，也是中國吉祥文化的一個注腳。如今，六百多年過去，在西夏文化和古絲綢之路商旅文明的交相輝映下，枸杞在這片黃土地上閃耀著熠熠光芒。
　　 從山河橋東側(cè)進入杞鄉(xiāng)，枸杞園里果紅枝綠，生意盎然，一粒粒亮麗的枸杞紅得熱烈，仿佛隨時要開口說話。種枸杞近三十年，梅香和大寶成了中寧的種植大戶，采摘季節(jié)雇用不少務(wù)工人員，一年下來光工資就發(fā)出去十幾萬。我在微信里跟梅香說要帶工友回來采摘，梅香和大兒子陽陽一起來接待我們。枸杞園里歡聲笑語，一個老茨農(nóng)背著手，在園子里邊溜達邊給游客們講關(guān)于枸杞的傳說：
　　 “盛唐時期，古絲綢之路來了一行西域商人。在客棧住宿時，他們看見一年輕女子斥責(zé)一老者，認為女子不孝，上前阻止。那女子道：‘我訓(xùn)自己的孫子，與你何干？’商人聽聞后大吃一驚，原來老者受責(zé)罰是因為沒有服用良藥，致使未老先衰，兩眼昏花。西域商人急忙討教高壽秘訣，女壽星告訴他，四季服用聚天地之精華的枸杞。自此，枸杞沿著古絲綢之路傳入中東和西方，被譽為東方紅寶?！?br />　　 這個古老傳說引來游客們一陣開懷大笑，大家嘖嘖稱贊枸杞的神奇功效。老茨農(nóng)講罷自得地笑著走了。
　　 盡情采摘一通，游客們坐在園區(qū)休閑棚享用自己親手摘的新鮮枸杞。陽陽搬來一捆礦泉水分發(fā)給大家。梅香得空過來悄悄跟我說，陽陽的婚事定下了，打算秋天枸杞收盡就辦喜事。
　　
　　 十月天氣，收獲過后，一棵棵枸杞樹開完該開的花，結(jié)完該結(jié)的果后，伸展枝條，慵懶地曬著太陽。枸杞園里一片靜謐，不時有一兩片黃葉蝴蝶般無聲飄落。
　　 土地休息了，村莊嫁娶忙起來。陽陽的對象是寧夏農(nóng)校的同學(xué)，是城市姑娘。農(nóng)校畢業(yè)后，兩個年輕人相約做“創(chuàng)客”，到杞鄉(xiāng)包了一百畝地種植枸杞，種植未來?；槎Y上，新娘發(fā)髻高挽，一襲紅綢旗袍，美得仿佛一粒鮮美飽滿的紅枸杞?；檠绺且粓鼍澜^倫的枸杞宴：枸杞元寶、玻璃枸杞鴿、枸杞雪花牛肉、枸杞天鵝酥……這場枸杞盛宴完美征服城里來的娘家客?？腿藗兛滟澬履锛薜皿w面，一結(jié)婚就有自己的“莊園”。
　　 席散了，走出村莊，站在山河橋東側(cè)展眼望去，纖瘦婉轉(zhuǎn)的清水河與磅礴浩湯的黃河深情交融，匯成一片旖旎。在這方山水圣境中，我恍若看見一位溫潤如玉的紅衣仙子正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