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應(yīng)該為誰而存在。我的文學(xué)，首先獻給父親。拿什么祭奠我的父親呢？幾盤供品，太輕；幾句懷念的話，太淺。面對文學(xué)，我不能不思考文學(xué)是為什么而存在，怎樣存在。我不能不用文學(xué)懷念我的父親，不是要給父親套上光環(huán)，而是要捧出父親的一顆心。
　　
　　 一
　　 一個人來到人世間，時間是最為寶貴的，人們所經(jīng)歷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個階段的過往，無不觸動著人的靈魂。一切歡樂和痛苦、坎坷和磨難、心情和感受這些才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東西。然而這所有的一切也同樣會失去，那么怎么樣才能繼續(xù)留住它們呢？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通過寫作。唯有把易逝的生活變成長存的文字，人們就可以以某種方式繼續(xù)擁有它們了。
　　 盡管現(xiàn)實生活與人們的夢想存在天壤之別，但是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內(nèi)心世界卻是自由的。正如法國哲學(xué)家盧梭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一樣，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前段時間，在與武漢的文友交流寫作心得時，其中有一位詩人，孫姓文友說得非常好，讓我很受啟發(fā)。他說：自己寫出來的詩，做出來的文章，一經(jīng)問世，那種欣喜若狂的程度，絕對不亞于自己的嬰孩誕生。孫姓文友說這話的時候，面容嚴肅而認真。是呀！有哪一位作家自己寫出來的作品，不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倍加珍惜和呵護呢？寫作的人是耐得住寂寞的，但從精神層面來看他卻并不孤獨，許多作家的成名之作都是在寂寞清苦之中寫出來的。
　　 在寂寞和清苦中，父親就是一個興奮點，總是走進我的文章里，不是因為他的人生有多么精彩，也不是因為他創(chuàng)造過奇跡，而是一種值得我學(xué)習的人生態(tài)度，讓我找到了文學(xué)表現(xiàn)的落腳點。
　　
　　 二
　　 在人生歷史的長河中，父親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舉足輕重的存在，無論父親現(xiàn)在是活著還是逝去了。父親的形象在創(chuàng)作者的心目中都是神圣而崇高的，那無私的父愛總會溫暖著我們。
　　 算起來，我的父親離開我已經(jīng)有二十六個年頭了。父親是在1997年秋天與世長辭的。從那以后，我對秋天這個季節(jié)總是存有敬畏之心。每當秋天來臨，自己總會在秋風中或在綿綿的秋雨里獨自一個人默默地回想起與父親在一起時，那溫暖而甜蜜的日子。
　　 時光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隨著中國農(nóng)村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不斷深入，廣大農(nóng)民們的勞動積極性空前高漲，那年月，風調(diào)雨順，水稻和小麥連年大豐收。各家各戶的糧食不僅能夠解決溫飽，而且還有富裕，值得記住，我們是趕上了好時代，好年景。
　　 我們家鄉(xiāng)地處大別山深處，雖然交通閉塞、山多田地少，但父老鄉(xiāng)親們辛勤耕種，起早貪黑，用勤勞的雙手，將每一塊田地都侍弄得干凈利落，俗話說得好，人勤地不懶，田地上的莊稼有了好的管理方法，自然長勢喜人，顆粒飽滿，望著這充滿希望的田野，農(nóng)民的日子終于有盼頭了，人們臉上個個都洋溢著久違的開心笑容來。
　　 那時，我們家鄉(xiāng)不僅沒有一塊田地撂荒，而且那些溝溝坎坎上面的荒坡地，也被鄉(xiāng)親們開墾出來種上莊稼。每到秋收稻谷歸倉，小麥安種過后，農(nóng)民們就把一年全家人的口糧留足，又將剩下的余糧賣給國家。
　　 對于土生土長農(nóng)村人的我來說，雖然沒種過地,但參與農(nóng)事勞動卻也干過一些：例如割麥、插秧、鋤地等雖算不上行家里手，卻也干得來。父親曾對我說過：是農(nóng)村的孩子，不會干農(nóng)活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父親的話雖然糙了些，但理卻不糙哩。言外之意是，想過十指不拈陽春水的富人家的好生活，那你就投錯了胎。
　　 在沒有時興外出打工的年代，農(nóng)民的收入主要來自于種地賣糧。時至今日，隨著國家“三農(nóng)”政策的變化，農(nóng)民賣糧的方式方法也在悄然改變著。賣公糧交農(nóng)業(yè)稅、還有繳納各級提留款、開學(xué)季賣糧湊學(xué)費，對于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農(nóng)村人來說，相信并不陌生。種田納稅是中國幾千年來一以貫之的做法，是天經(jīng)地義的，這種理念已深入人心。
　　 記得那是1986年秋收后的一個禮拜天，我隨父親一起就賣過一次稻谷?，F(xiàn)在回想起那次與父親賣糧的經(jīng)歷后，讓我對父親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和崇高的敬意，懷念父親的心情也就更加濃烈了。
　　 父親早先就把稻谷曬干揚凈，將上風頭籽粒飽滿的稻子，留作谷種和交公糧。那時我家沒有農(nóng)機和板車，賣糧只能靠肩挑背扛，好在我家離糧站近，父親挑著一擔一兩百斤左右的谷子在前面走，我肩上扛一布袋四五斤的稻谷在后面跟著，那天，父親心情特別好，走得非常快，我在后面緊追慢趕氣喘吁吁地都追他不上。此時，我放眼向四周望去，只看見在通往牢山小街的道路上，四面八方到處都是賣糧的鄉(xiāng)親們，男女老少、叔叔大爺、大姑娘小媳婦們有的趕著牛車，有的開著手扶拖拉機，婦人們頭上圍著毛巾，男人們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他們都汗流浹背，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那浩浩蕩蕩的運糧食的大軍，都向著牢山糧庫的方向趕來，形成了一道熱鬧非凡亮麗的賣糧風景線。
　　 來到糧庫后，父親把肩上的擔子放下，跟著賣糧人的后面排起了長隊。若大的牢山糧站已經(jīng)被賣糧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擠得水泄不通。盡管如此，鄉(xiāng)鄰們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照位置排好，井井有條慢吞吞地望前移動著，人們額頭上滿是汗水，可臉上的笑容怎么也隱藏不了內(nèi)心那激動的心情。鄰村的張大爺笑哈哈地對父親說：這可是自解放以來，從來都沒有遇到過的景象哩，全家老小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現(xiàn)在田地分到了戶，農(nóng)民自己種自家的田地，心里才踏實呀，這上面的政策真是太好太好了！
　　
　　 三
　　 說話間，賣糧的鄉(xiāng)親們越聚越多，可糧站工作人員的人手少，自然工作效率就低下一些，臨到我們的糧食過磅上交的時候，天就快黑下來了。只聽見前面有一位倉庫管理員大聲音地喊叫道：“508號是哪一位呀？快把稻谷挑來過磅吧！稱完這一磅，我們就下班了，剩下的各位明天再來吧！”
　　 父親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用手把508號的牌子舉得老高，正準備把稻谷挑上前過磅去，這時突然從后面慌慌張張走過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婦女，她滿頭大汗，一只手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另一只手里拿著621號的紙牌子，她匆匆忙忙地來到我們跟前，并小心翼翼氣喘吁吁地對父親低聲說道：“大哥，大哥呀！請您幫幫忙，讓我的谷子先交好嗎？小孩他爸受了傷，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還得回去照顧他，如果今天交不上糧，還要守著這些谷子在這里過夜，我害怕家里會出事哩！”那婦女一口氣說著這些說，說著說著眼角邊就流下淚水，怯生生地慢慢低下頭，再不言語了。
　　 我相信那婦人所說是實話，天色向晚，倉庫管理員就要下班了，她交糧的排號又這么靠后，想起家里受傷的愛人，今天糧交不上，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心一焦急，才鼓足勇氣，抱著試探的口氣向父親求助，她說完這些話，她自己都不知道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只能任其自然了。
　　 父親看了一眼那驚慌失措流著眼淚的婦女，連忙放下肩上準備過磅的稻谷，用毛巾擦了擦額頭上面的汗水，并對那婦女說道：“妹子，妹子不要著急，我這就讓你先把糧交了吧！把你手里的排號給我?！?br />　　 說完，父親從我手里把排號的紙牌交給了那個婦女后，挑起那擔稻子就向后面走去，我跟在父親的身后，嘴里還在不停地嘟囔著說：“這糧不知何時才能賣出去呢？”
　　 后來才知道，那婦女的愛人是前段時間，我們這里發(fā)洪水時，他是在參加五岳水庫大壩抗洪搶險中，因公受了重傷。隨后，家里的擔子都落在那婦女的肩上了，作為一個女人，家里家外、種田種地、照顧傷者和老人，還要帶孩子，不容易呀！
　　 天慢慢黑了下來，當我們準備把稻谷挑到集鎮(zhèn)上熟人家里放起來，準備第二天再排隊交糧的時侯，只看見那婦女帶上孩子，從糧庫邊的百貨商店里出來，向著我們這邊走來。當走到父親跟前的時候，她低聲地說道：“大哥，今天您可幫了我一個大忙呀！不然，我的糧要等到明天才能交上。只是……只是您方便了我，讓您卻受了勞累，又要等到明天了。唉！這讓我說什么才好、怎么感謝您呀？”
　　 說完這話以后，她趕忙從身上的布包里，拿出剛從商店里買來用紅紙包起的兩袋點心，不好意思低聲地說道：“大哥，這兩包點心請您收下，略表謝意，大哥您真是一位好人呀！請千萬收下，如若不收，我的心會一輩子都不會安寧的哩！”
　　 那婦女不管怎么樣說，父親堅決不收那禮物，心平氣和并嚴肅認真地對那婦女說道：“妹子快別這樣說，誰還沒有點啥難處呢？要是我遇到難處了，你看到后不也同樣會幫助我的嗎？你這禮物我心里面已經(jīng)收下了，就請你帶回家去，算是我給大兄弟買的一點補品吧！讓他在家好好養(yǎng)傷，多加保重自己的身體。天都黑了，趕緊帶著孩子回家吧，大兄弟還等著你回去做飯吃哩！”
　　 那婦女推辭不過，如是就把兩袋點心放回布包里，眼角邊又流著淚，走了幾步遠，緊接著一轉(zhuǎn)身，深深地向父親鞠了一躬，表示敬意。隨后她就帶上孩子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當時的場景，讓我感觸良多，父親靠自己勤勞的雙手，不停地耕耘，養(yǎng)活我們一大家子人，本身自己家庭各方面條件都不盡人意，日子過得很是清貧，即便如此，當別人有困難需要幫忙時，父親還是毫不猶豫盡力而為。勤勞、本分、厚道這些正是父親的本色，也是億萬生活在中國底層老百姓的本色，他們用實實在在的耕耘，收獲那丁點尊嚴，用辛勤的汗水換取那點微薄的收成，用純樸、誠實、憨厚的朗朗笑聲感染浸潤著我們的心田，用純潔樸素的友情凈化著我們的心靈，正是他們傳承著我們民族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支撐著共和國的大廈。父親的善良，讓我很感動。此刻，我的心還在微微顫動著，當望著滿頭大汗的父親時，我的眼睛一熱，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下來，趕忙又低下頭，生怕父親看見。
　　
　　 四
　　 當父親和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剛好遇到交完糧和沒有交上糧的鄉(xiāng)親們，有說有笑地談?wù)撝滋旄鞔鍋斫患Z時，鄉(xiāng)親們相互交流問好那熱火朝天的場面。父親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笑著聽他們談?wù)撝议L里短。
　　 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的糧食不管白天交沒有交上，都沒有影響到他們激動的心情，這讓我感到很舒暢，只要年景好，農(nóng)民辛勤的付出，定會迎來秋后的豐收，雖然賣糧難一些，這不是啥問題，也根本改變不了他們種田的積極性。
　　 這個時候，鄰村有位陳姓大叔笑著問父親道：“戴排長（大集體時期，父親那時是生產(chǎn)隊民兵排長）你的糧也沒有交上嗎？不應(yīng)該呀？據(jù)說糧庫的鄒站長是你的戰(zhàn)友，你對他打聲招呼，哪有不通融的道理，還讓你遭受排隊交糧之苦呀？”
　　 陳大叔半開玩笑半調(diào)侃地說著，又有鄉(xiāng)鄰接過話頭笑著說道：“那可不是嗎？戴排長所帶的徒弟現(xiàn)在都調(diào)到縣郵電局當官了。（父親在抗美援朝時期是架設(shè)電線的通信兵），如果他想走后門，絕對不會像我們這些普通的老百姓一樣，排幾天隊都交不上糧哩！”
　　 你一言我一語，大家伙說著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時候，只看見父親瞅著大家伙一眼，并笑著說道：“我們都是老百姓，誰也不比誰特殊，再說如今替國家辦事的工作人員還不都是為人民服務(wù)，唉！要是為了賣這點糧食，讓我去走后門拉關(guān)系，我還真沒有望那方面去想，我更不會那么去做的哩！”
　　 聽完父親的話，鄉(xiāng)親們都用贊賞的目光看著父親，并異口同聲地說：“排長說得在理，那些搞特殊化走后門的人，心術(shù)不正，動歪心思的人遲早不會有好下場，哈哈哈！”
　　 說話間，我們就回到家里，這個時候，母親正在廚房做飯，當聽見我們回來后，她就走了出來，正準備說話時，父親卻先開口道：“今年糧食大豐收，賣糧的人多著哩！”
　　 母親知道糧又沒有交上，看了我們一眼笑著說道：“糧沒有交上，明天再交，沒有什么，這是好事哩！”
　　 聽了母親這樣說，我也笑了，并笑得很開心。吃罷晚飯，洗漱完畢，我坐在書桌邊，想著今天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就拿出日記本，正準備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及鄉(xiāng)親們“賣糧難”的現(xiàn)狀記下來，這個時候，只看見父親手里端著一杯茶水，邊喝邊向我這邊走來。
　　 村里的夜晚很安靜，后山上的夜鳥時不時叫幾聲，顯得很單調(diào)，村頭的楓樹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大水牛在屋邊的大樹底下吃著稻草，那咀嚼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感覺到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
　　 父親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他看了我一眼，像是有話要對我說，看我要寫作業(yè)時，欲言又止。我趕忙把日記本收起來，并笑著對父親說道：“白天發(fā)生的事，我沒有生氣呀？您可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哩！”
　　 父親聽了我這句話后，爽朗地笑了起來低聲地對我說：“沒有生氣就好，就好呀！明天我們還接著去排隊交糧怎么樣呀？”父親問我這話的語氣很隨和。我想父親帶我去交糧，也許是他讓我多接觸社會生活，多學(xué)知識多長見識。
　　 那夜父親的心情很好，談興很濃，開始他問我在學(xué)校的學(xué)習情況，學(xué)校食堂吃飯能否吃飽？與同學(xué)相處一定要團結(jié)友愛，互幫互助。父親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我做人的基本常識，讓我很感動。臨到末后，父親還向我講述了“三盒方糖”的故事。往事只能回味直到現(xiàn)在還讓我銘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