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較于走高速公路穿山渡水、日行千里的迅捷，我更喜歡隨著低速公路蜿蜒在山河大地上的自由。放逐在遠方，于我而言，漫漫長路從來都不是要去勉力征服的艱難險阻。從恩施進入318國道，我吹著自由的風自北向南、從東到西，一路上不緊不慢、且行且停，走過了無數(shù)的轉(zhuǎn)彎，邂逅著不同的風景。
　　 離了那云煙掠目、涼意沁人的仙山妙境，從大峽谷外一路下山而來，空氣變得漸漸黏膩起來，才教人想起原來此身尚在暑氣蒸騰的八月當中。從利川境內(nèi)匯入滬聶線，又重新回歸到去年那“此生必駕”的口號中未曾走完的道路。到底是國道，一路向西往重慶進發(fā)的路上，上行下行都是絡(luò)繹不絕的小車、大車，又多是山路彎道，難以超車，也難以提速，前后受阻、行程遲滯，遠不及想象中那般可信馬由韁、肆意馳驟。而打開地圖導航一看，去往稻城、大理還有一兩千公里。那一瞬仿佛是見到了高山，不覺心念微動，生出一種畏懼與茫然的心緒來，先前那自由閑適的快意隱隱中被一種說不出的壓抑與躁動所占據(jù)。
　　 途遇一岔道，我便駛離了主路，轉(zhuǎn)入鄉(xiāng)間野路意欲一探究竟，也好暫避國道上那交通的繁忙，順勢冷靜清閑一番。漸入深處，山勢越來越陡，路面越走越窄，林子越來越密，仿佛是要到了盡頭。本著欲窮其林的心態(tài)，我倒是不慌不忙地駕車繼續(xù)向前。心中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倘若當真到了走投無路的那一步，大不了再倒回來就是，古有阮籍窮途之哭，今有狂士迷途知返，又何懼哉！轉(zhuǎn)過幾道折彎，跨過一條溪澗，透過密林隱約可見幾處高低不一的農(nóng)家房舍，黛瓦白墻、參差錯落，始知此非絕路，尚有人家居住其間。復前行，坡道漸緩，地漸開闊，穿出林子到了一方平坦的土地田園中，接上了通往前村的另一條鄉(xiāng)道。穿過村子，又漸上坡，進入一片松杉交錯的密林當中，看到路邊的界碑，始知原來這恰巧是一段G318舊線。雖是國道舊址，卻尚未廢棄，偶有當?shù)剀囕v通行往來。夾道參天的大樹、黝黑的水泥路面、字跡漫滅的里程碑，都在訴說著那深沉滄桑的時代印記。
　　
　　 二
　　 我停駐路邊，下車小憩。走在長滿青苔的土路肩上，踩著散落一地的松針，松軟綿密，荒涼無聲。俯下身去，捻一縷泥土、拾一片落葉，我仿佛在指尖的碰觸中輕輕剝開那塵封的悠悠歲月。
　　 在這荒置已久山野僻靜之處，遠眺上方，改線后筆直的國道在繁茂的杉樹林后時隱時現(xiàn)，路上車輛往來的鳴笛聲依稀可聞；俯瞰來時路，山腳下平靜祥和的村莊又使人仿若置身塵囂之外。一邊是嘶嘯而過的車聲，一邊是鄉(xiāng)間屋舍的安寧，這喧鬧與靜謐并存的世界呀！想來這世間之大、茫茫萬劫，哪有絕對的紛擾與安閑。林徽因說：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這快節(jié)奏的時代，總是充斥著無盡的噪聲、欲求、挑戰(zhàn)、壓力，沒有總是暢行無阻的坦途，也不容可以放意肆志的自由。身形受束于外界環(huán)境，卻大可不必在心中也給自己處處設(shè)限?？傁胫与x這無處不在的喧鬧浮躁，倒不如放下對外物的執(zhí)著，隨遇而安，在心中去尋覓那一方凈土。自由不屬于某一個地方，真正的平靜蘊藏于內(nèi)心深處。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蔽伊⒃跇淞株庺璧膰琅f址邊，聽著身后疾馳的車聲，望著眼前沉寂的村莊，神思悠游、低聲吟誦。心中暗自思忖道，可別忘了自己此行出來是為旅行而非趕路，千里萬里都不是征程，稻城大理也不是目的。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沒有行程規(guī)劃、沒有期限要求，何須為了去加速、超車而給自己無謂地設(shè)限。若都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那還叫低速公路么？若沒有這么多的車來車往，那還叫國道么？川渝重地，交通要道，本是如此，又何必為了不切實際地追求那隨心所欲、來去如風的自由駕駛體驗而無端地在這蜿蜒繁忙的國道上為難自己徒增煩惱？焉知這每一道轉(zhuǎn)彎過后不會是一道靚麗的風景？勿要庸人自擾，只須沿著318國道一路向西，且行且停、隨遇而安。心念既定，回過神來，我繼續(xù)起行。從老路彎彎繞繞兜幾圈過去，最后不知不覺又匯入了G318主線上去，頗有點兒“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趣味。
　　
　　 三
　　 過利川往萬州，地勢漸漸由陡變緩，路線也漸漸從曲到直，村鎮(zhèn)頻現(xiàn)、街市多盛，交通已不似先前那般擁堵繁忙了。出了一處集鎮(zhèn)，驀然天空變得已是霧沉沉、黑壓壓一片，給人一種暮色四合的錯覺，竟開始星星點點地墜落起雨滴來。詩云“黑云壓城城欲摧”，果然不差，愈往前雨勢愈大，先是零零碎碎，俄而密密麻麻，從無垠的烏云中傾瀉而下，串珠成線、噼里啪啦，恰如繁絲急管、珠落玉盤，嘈嘈切切、一時迸發(fā)。
　　 酣暢淋漓的大雨在這夏日炎炎的溽暑時節(jié)教人拍手稱快，也在前路渺渺的薄暮途中教人猝不及防。茫茫雨幕中只看到明明滅滅的雙閃燈，急促的雨刮聲一如那慌亂緊張的人心，我直想即刻尋點停車、止步不前、就地過夜了，哪管荒郊野嶺、置身何處。說是停下暫歇，一時卻也沒有遇見合適的駐車之處，邊行邊望，偶見差強人意的泊車之處，心中卻又不愿勉強，想著再向前看看可否會有更好的地方，加之后方緊隨著的絡(luò)繹不絕的車輛不容多想，也就在猶豫不決中屢屢錯過良機了。同時看那雨勢，似乎正漸漸減小，一時打消了停車的念頭。再前行一段路，看那雨又似乎還是如舊，沒有停止的跡象，又不禁想要止步不前。
　　 一時間心念無定、翻覆如是，教人半是好氣半是可笑。然而時候已然不早，終于還是咬咬牙關(guān)放慢速度，緊跟前方車隊一路向西。行不多時，慢慢地雨勢減小，漸漸止住了。往萬州城里來，竟是一片晴空，一路暢通，看來先前雨中的堅持大抵是正確的選擇。其實倒也無所謂對與錯，殊途同歸也好，徒勞無功也罷，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這千回百轉(zhuǎn)、一悲一喜當中，誰又能事先料定孰是孰非呢。但須隨心、一往無前，旅途蜿蜒、心路起伏，驚疑不定、苦樂交集，這也算是在未知與多變中見識著五彩紛呈的不同風景吧。
　　 峰回路轉(zhuǎn)、且歌且停，走最自由的路，修最平靜的心，到頭來總還是那句話：征途與煎熬絕非旅行的本質(zhì)，風景和享受才是遠方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