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夾草有愛暖如歌(散文)
每年入秋,我對“一歲一枯榮”的花草格外關(guān)注,對那些傲雪凌霜、安然越冬的樹木卻視而不見。前幾天去超市,不意間發(fā)現(xiàn),在一堵干硬而冰冷的水泥墻壁和一扇玻璃門的夾縫中蓬勃著一株翠綠的生命。這是一顆不知名的植株,幾位文友幫忙用百度按圖索驥也不知其名。盡管像這鋼筋水泥墻壁一樣堅硬的生活現(xiàn)實曾經(jīng)讓我多次下決心改掉多愁善感的毛病,但此時此刻,我還是忍不住感慨了一番。
原來這里是開了一扇門的,估計是后來門廳改作他用,主人就把這扇門用水泥磚頭給封掉了。或許是磚頭尺寸規(guī)格不趕巧吧,在墻體和玻璃門之間留出一拳左右的扁平空間,卻讓這棵無名植株樂得屁顛屁顛地生長,待我見到它時,已經(jīng)蓬蓬勃勃地長到一人多高了。我禁不住在心里心疼地質(zhì)問它:你為什么要生長?你的希望在哪里?你一出生就是錯的!無論你多么的努力,你都無法突破這個局限!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小哥哥來。
雖說我的小哥哥只是一名老師,但他那高大俊朗的外表、海闊天空的吐談、臨危不亂的篤定以及喜怒不形于色的涵養(yǎng),總是讓那些功成名就或生活得一地雞毛的學生親近他、找他談心、求解人生。小哥有一位學生曾經(jīng)參加了當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開赴前線之前他沒有給家人任何消息,卻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請我小哥給他處理“后事”。
小哥是十足的文藝范兒,一頭長發(fā),天性追求完美,衣著言行都有些另類。十八歲參加《山西文學》的全國詩賽與詩壇大咖同臺競技就能獲獎;二胡、笛子、口琴等常見樂器樣樣皆能;書法、繪畫也常有人要拜他為師。他還是個當?shù)氐男∧苋耍蘩碜孕熊?、摩托車他是無師自通;自己買幾本醫(yī)療衛(wèi)生書籍看看他就能給家人和親戚朋友治些小病;因嫌裁縫做的衣服土氣,我的小哥哥竟然自己學會了裁剪,他給我們兄弟做的喇叭褲等時尚服飾引領(lǐng)我們當?shù)氐姆b潮流,前些日子還有人跟我提起。
我的小哥哥還是一個幽默、風趣的人,他說笑話自己從來都是一本正經(jīng),無論走到哪里,總能把歡笑帶到哪里。農(nóng)忙時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即使干著苦役一般繁重的農(nóng)活,他也能讓那些累得直不起腰來的叔伯嬸嬸們哈哈大笑。有時候,我的小哥哥還會冷不丁地往哪位大媽的灶堂里添一把柴火,給哪位大嬸的水缸里加一桶水。曾幾何時,小哥哥一度成了當?shù)啬切┕媚飩兊膲糁星槿?、那些叔伯嬸嬸們的夢中女婿。有的大媽大嬸還當面甚至走上門向小哥或我媽表明心意。對此,我們一家人都十分感激!
我們家在當?shù)厥切⌒?,是一百多年前我爺爺逃水荒從湖北黃梅逃到江西都昌的。當時在當?shù)剞r(nóng)村一些人心中還存在一定的宗族觀念,尤其是那些大姓家族。也許是在別人看來我的小哥太出色吧,盡管當?shù)卮蠖鄶?shù)人對我們家很友善,但明里暗里小哥還是招致了個別人的忌恨,估計他們是覺得不應該讓我小哥出足了風頭吧。我小哥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但一旦動起手來卻孔武有力,在平時的玩笑較勁中難得遇到對手,在當?shù)剡€沒有一個人可以占到他便宜。于是,個別忌恨我小哥的人就聯(lián)合了幾個同樣對我小哥不滿的人一起來對付他。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大哥在部隊服役,我也在中學就讀,原始家庭中就小哥一人陪著母親過日子。小哥從不把這種事兒告訴大哥和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獨自面對。后來我和大哥從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有點責怪他不告訴我們。誰知小哥卻樂呵呵地對我們笑道:我當場就明明白白告訴他們——寫,我寫得你們贏;說,我說得你們贏;罵,我罵得你們贏;打,我也打得你們贏!表示完全沒有必要告訴我們,讓大哥和我又心疼又好笑。
我小哥是這樣一種品性,而作為同胞兄弟的我卻是另一種性格。我兄弟三個,無姐無妹,就連我媽也把我們家唯一的長發(fā)用個發(fā)具反扣在腦后,因此,我見到女性用品都不敢多看。遇到村里年齡差不多的女孩我要么躲著走,要么板著臉孔緊張、急促地通過,以至有膽大的姑娘笑問是不是有人打了我。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我家為躲避山洪把房子從一個大村莊搬到了一個僅有一戶人家的山腳下,全村兩戶僅八口人。正當我需要玩伴的時候,我是全村唯一的小孩子;而我小哥卻早已在原來的大村莊有了自己熟悉的玩伴。記得在夏天的晚上,我經(jīng)常是一個人躺在竹床上,在用來驅(qū)趕蚊蟲的馨香的艾煙中,在母親的老蒲扇啪啪的拍打聲中,對著繁星閃爍的夜空胡思亂想。
多年以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小哥最適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發(fā)展,而我更適合在體制內(nèi)安穩(wěn)地過日子。可偏偏造化弄人,最終,我小哥走到了體制內(nèi),大半輩子用雙腿丈量著家鄉(xiāng)的山川大地;我卻走到了體制外,在文化與經(jīng)濟的邊緣地帶沐風櫛雨、摸爬滾打。
當然,我放達而浪漫的小哥并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被束縛的人。他之所以愿意一輩子在鄉(xiāng)情俚語中流連忘返,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的母親。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外面的世界機會良多。當看到繁華的都市以及一日千里的變化時,我不止一次要求我的小哥停薪留職,他的同學和學生也多次要求他和他們一起創(chuàng)業(yè)。在我的再三鼓動之下,小哥也動心了??烧斔诳紤]如何安排母親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時年六旬開外的母親在池塘洗菜時不小心滑了一跤把鞋給弄濕了。小哥在詳細詢問了母親滑跤的經(jīng)過后走進了房間,輕聲而鄭重地跟我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意思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叫我以后不要再催促他下海,他也不會再考慮這事了。最后小哥樂呵呵地跟我說:“改革開放的紅利咱家有你跟大哥分享,也就夠了!”
自此以后,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要求小哥跟我一起商海弄潮,一個人獨自游走在經(jīng)濟與文學的邊緣地帶。由于我一直對商業(yè)氛圍格格不入,對那些潛規(guī)則不肯妥協(xié),我的人生起伏很大。經(jīng)濟形勢欠佳時,我負債累累;經(jīng)濟形勢好時,我也能把企業(yè)做到省部級領(lǐng)導來公司視察。而我的小哥,每當我遇到事兒心情落寞時,便丟下手頭的事兒整天整夜地陪我;在我得意時總是提醒我清醒、理智,告訴我要居安思危。
面對夾縫里的這顆無名植株,我特意拍了張圖片發(fā)給了我的小哥哥。想到他打小“出類拔萃”,卻至今“碌碌無為”,覺得我太自私了,自己混不出名堂,卻把小哥哥局限于一隅,忍不住悲從中來,一時慚愧萬分、愧疚萬分。
我緩緩地折回腳步,在樓下小公園的一個角落里找了張僻靜的長椅,沉沉地坐了下來,打開手機,一字一頓地撥通了小哥哥的電話。即使是同胞兄弟,我今天也要把埋藏在心中深深的歉意對著他說出來。
誰知,電話那頭的小哥哥吐字是那樣的含混,像是嘴巴叼著一根煙。我問他有沒有看我發(fā)的圖片。他說看了,晚上還準備寫首詩呢。這就是我的小哥哥,無論是壞事好事、高興事還是煩心事,他總是想到了他的詩。當我問到他有沒有想到自己時,他毫不在乎地笑了。手機里麻將敲在桌子上的聲音伴隨著“二餅”“東瓜”“八索”……“啪啪”傳來,小哥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沒一句地“教訓”起我來:
一棵草,你就是給它再廣闊的空間、再充足的雨露陽光,“白板”。它也長不成參天大樹?。 叭f”。還不如就這樣安居一隅呢!
我激動地反駁道:可你明明是一棵樹??!
小哥爽朗地笑了起來:你這是什么邏輯???“紅中”。這不明明是一棵草嗎?怎么可能長在局限的空間里是一株草,長在廣闊的空間里就是一棵樹呢?“南瓜”。
我不甘心地堅持道:你就是一棵樹的種子,在廣闊天地里一定可以長成參天大樹!
小哥語氣嚴肅了一些:雖然每個人的種子是一樣的,但不管我們多么努力,都不可能全長成參天大樹,也不可能都長成趴地小草。人們努力的作用,無非是證明誰是小草,誰是大樹而已。全是大樹的人生很單調(diào);全是小草的人生也無趣。人生有大樹,也有小草,這樣的世界才豐富多彩。我從來不覺得大樹比小草有出息,莊子說“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道理你應該懂。別人都只看到小草春生夏長、秋冬凄黃,哀嘆其生命的短暫;我卻看到小草每年都在希望里輪回,看到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頑強和生生不息。我掛了哈。
這時聽到電話里的小哥大叫一聲“和了!”隨即掛斷了電話。
看吧,這就是我的小哥哥!即使是一粒小草的種子落在尺幅之地,就因為知足,他也能把自己活成一首歌;就因為心中有愛,他也能把自己活成一棵高大的樹,讓他的妻子兒女、兄弟乃至親朋好友做窩、鳴叫,或者讓他們乘涼、為他們遮風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