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大地之子(小說) ——長征路上的故事
文慶安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很興奮,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浪漫的憧憬。而滿臉皺紋的母親撫摸著卷成圓筒的棕蓑臉上趟著淚:“安兒,以后要當心,照顧好自己,要聽連長的話,多打敵人”。
文慶安使勁地點著頭,告別母親追上隊伍。當他回頭看看母親那消瘦的身影在暮靄里顫抖時,心頭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母親,你太孤單了!”
本來母親準備過年給他成親的,可他把婚期推遲到回來之后。他的未婚妻是個勤勞而善良的姑娘,答應在他出征之后來到他家跟母親一起住,好照顧他的母親。他的父親在他13歲那年去世了,棕蓑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物,他覺得即使丟了性命他也不能丟棕蓑。在紅軍一、二、三、四次反“圍剿”中,他曾作為民工支援過前線,抬過傷員,也聽到過紅軍戰(zhàn)士英勇作戰(zhàn)的故事。他懼怕受傷,卻又向往英雄行為,他腦子里裝滿紅軍戰(zhàn)士英勇殺敵的故事。他曾想,將來有了孫兒時,那時他老了,他會給繞膝的小孫子講:“爺爺在火線上,真刀真槍地跟白狗子干過……”
1930年11月,蔣介石在取得對馮玉祥、閻錫山的戰(zhàn)爭勝利后調(diào)集10萬大軍,采取分進合擊的戰(zhàn)法對江西革命根據(jù)地展開了第一次“圍剿”。12月底至1931年1月初,紅軍在第一次反“圍剿”中,五天內(nèi)殲敵萬余人,取得了第一次反“圍剿”的勝利,使贛南、閩西根據(jù)地連成一片,發(fā)展成中央革命根據(jù)地,中央蘇區(qū)從此形成。1931年5月至1933年3月,紅軍連續(xù)粉碎了敵人第二、三、四次“圍剿”,紅一方面軍再次稱為中央紅軍。
文慶安不久調(diào)到中央縱隊當了一名馬夫。
1933年9月下旬,蔣介石又調(diào)集部隊100萬,飛機200架,對各革命根據(jù)地發(fā)動第五次“圍剿”。其中進攻中央蘇區(qū)的兵力達50萬人,兵分四路采取持久戰(zhàn)和堡壘主義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緊縮根據(jù)地,消耗紅軍力量,以達到最后消滅紅軍之目的。王明“左”傾路線執(zhí)行者先則實行進攻中的冒險主義,繼則采取防御中的保守主義,后則出現(xiàn)退卻時的逃跑主義,使紅軍遭受重大損失。
1934年10月中旬,中央紅軍被迫退出根據(jù)地進行戰(zhàn)略轉移。紅一方面軍留下3萬余人在根據(jù)地堅持斗爭,紅軍主力一、三、五、八、九軍團連同后方機關共8萬余人,從江西瑞金、于都等地突圍西征。
那時,在行軍途中,在敵人的炮火聲中,人們看到中央縱隊一個背著褐紅色棕織蓑衣的馬夫,由于太顯眼,敵機專門對他轟炸,可就是炸不到他。文慶安說,是父親的蓑衣象護身符一樣保佑著他。
一次殘酷戰(zhàn)斗的間隙,中央縱隊在油榨坪一帶得到了一天寶貴的休整時間。紅軍總政委周恩來從繁忙的工作中擺脫出來,緩步在資水河邊時,他看到樹叢掩映的淺水里,文慶安正在沖涮他的蓑衣。這頂蓑衣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在炸彈硝煙中他見過它,他斷定這就是那個馱騾戰(zhàn)士。文慶安只知道這是位大首長,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在湘江東岸拉馱騾的是你吧?”周恩來先坐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來。文慶安把蓑衣晾在身邊一塊臥牛石上,怯生生地坐到周恩來身邊。
“你應該注意防空,臥倒,飛機差一點炸著你了吧?”周恩來的聲音象父親一樣溫和。
“我倒不怕炸,就是怕天天走啊走啊,不知哪天轉回咱蘇區(qū)去”。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在一個叫撒哈拉沙漠的地方,無邊無際的沙丘看不見一棵草。沙漠里有個小伙子一心想干一件對沙漠里的百姓有益的事。他的爺爺告訴他,做好事要有耐心才能做成。爺爺把自己的拐杖交給小伙子,讓他把它插進沙漠里。爺爺說,讓這支拐杖成一棵大樹,大樹再生小樹,小樹再長成大樹,子子孫孫繁殖,直到沙漠里有了一片綠洲,你的雄心壯志就完成了。水是生命的源泉,小伙子每天早起晚歸,從水井里擔水向沙漠里的拐杖澆水。漸漸地,拐杖長出了綠芽,小伙子有了信心,天天擔水,終于看到了拐杖長成了枝葉茂盛的大樹,旁邊又生出了許多小樹。許多年過去了,他的爺爺早已去世了,他還是不停地澆水,沙漠終于有了一片綠樹林。有一天,他忽然跌倒在井邊,井水映出了他的一頭白發(fā),跟他的爺爺一樣白。他終于擔不動水了,他讓子孫繼續(xù)澆灌那片樹林。他對他的孫子說,只要那片樹林長成一片綠洲,他的爺爺就不會死。這個故事叫做沙漠里的綠洲”。
“首長,我也有耐性的?!蔽膽c安望了望越成嶺的高峰,憂心忡忡地說:“聽說明天要翻越這座高山,我擔心馱騾上不去”。
“實在不行就丟掉東西。不過在山里行軍不怕飛機。”周恩來站了起來,警衛(wèi)人員向他走來。
第二天天未亮隊伍就上路了。夜晚下了一場蒙蒙細雨,山路象抹了油似的潤滑,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著。文慶安的馱騾馱的是中央縱隊的軍需物品:腌臘肉、炒米、炒豆、花生、香煙,以及非到不得以才能啟用的物品。此外,還有日用品:手電筒、電池、火柴、蠟燭等,及許多行路艱難的戰(zhàn)士帶不動的物品:衣服、毯子、水壺、干糧袋和舍不得丟的書籍等。他知道,他的馱騾比任何馱騾都重要。
隊伍在艱難的細雨中前行,漸漸地文慶安和他的馱騾掉在了后面。他知道,他并不是最后的,他的后面還有隊伍,只是中間隔了一段路程。他扭頭向后面望了一眼,希望看到后續(xù)隊伍的人。就在這瞬間,馱騾的龐大馬袋在山道拐彎時被一塊突兀的懸石撞了一下……騾子失去重心,前蹄失控,猛地滑向山崖邊,發(fā)出驚愕的嘶鳴。如果這時他松開韁繩就保住了自己,可他卻下意識地死死地拽住馱騾,結果在馱騾慘烈的嘶鳴中一齊滾下山崖……
文慶安從昏迷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水溝里。他試著扭動一下身體,疼感立即傳遍他的全身,襲來陣陣昏眩。他從200米高的斜崖上滾落下來,竟然還活著,這是他那緊裹在身上的棕蓑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他半身浸在澗底的湍流里,他覺得全身濕透又似火在燃。他極力睜開眼睛,可是只有一只眼可以睜開。他看到了濃密的樹叢,他想舉手摸摸臉頰卻無法舉動。他猛地轉了個身,只感到眼前一黑,他又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蘇醒過來卻不敢活動。他感到雙眼有粘粘的血液滲出,手臂仍然舉不起來,他的一只眼似蒙上了一層紫葡萄似的血紅,他感到額頭、鼻端、兩鬢和左眼的眉骨被石棱擦傷,癢疼難忍,手臂和腿腳腫得厲害。他一次次昏厥過去,又一次次蘇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陽光無法透進這狹深的溝底。他意識到自己的臉在流血,那是蓑衣掩護不到的地方。
他不再動彈了,靜靜地躺著。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的意識越來越清晰。他慢慢活動著,一眼看到掛在身旁亂樹叢上的蓑衣,他立時象注了一種無形的力量,竟然忍著劇痛坐了起來。他看到身邊是摔死了的馱騾。食品、書籍、物品全都在下墜時散落在樹叢石堆中,有一部份浸在澗溪里。一支步槍從槍托處摔成兩截。他又哭又叫:“來人啊!救命??!”
他的喊聲如在井底,又固執(zhí)地回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很快,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枉然,他有些羞愧。他拽過棕蓑看到那紡織細密的蓑衣除了染有幾處血跡外竟完好無損。他很快清楚了目前的嚴酷現(xiàn)實。他在這深溝里最少躺了二天二夜,從泡脹的黃豆花生看得出來。他想到中央縱隊離他遠去了,一個人落在這荒無人跡的深山溝里怎么辦呢?他只有走出這深溝才有活著的希望,才能趕上部隊。
眼下并不缺吃的,灑落的花生、炒米、黃豆等雜糧夠他吃。清流可以用來煮食,火柴書籍還有干的可以燃火,小精鍋也有。他甚至還摸索到了一個小手電筒和一個醫(yī)用藥箱,那是一位戰(zhàn)地護士放在他馱騾背上的。他扯下紗布幫自己包扎好破皮的腿腳,又把軍毯鋪在亂石堆上躺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想養(yǎng)精蓄銳。生活在艱難中的人,生命力特別頑強,疾病創(chuàng)傷的自愈力也是驚人的,就象長在路邊的馬蓮草,雖經(jīng)人踏牛啃,卻反而極端茂盛地生長起來。當然,他正值青春期生長期。他想自己必須要追上部隊,然后跟隨部隊再回到中央蘇區(qū)去,他的老母在盼望他,他要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他的未婚妻在等著他。他想起未妻婚送他當紅軍唱的那支山歌:
哎喲來——
哥哥參軍最光榮,
妹妹把你送幾程。
一盼你革命到底不變心,
二盼你勇敢善戰(zhàn)殺敵人。
……
他的政治覺悟和其他戰(zhàn)士一樣,簡單而明確:紅軍是窮苦人的隊伍,打土豪、分田地,領導窮人翻身求解放,過上不受壓迫不受剝削的好日子。
澗底一片死寂,風不吹、樹不搖,鳥不叫,汩汩的流水聲更襯出峽谷的寂靜。文慶安產(chǎn)生了一種極端的孤獨感。他想聽聽槍聲與炮聲,甚至想遇到一個敵人,不管是他打死他,還是他打死他??墒且稽c聲音也沒有,那種慘烈的搏斗和戰(zhàn)場的硝煙竟成了遙遠的夢境。他想起行軍休息時的夜晚,中央隊伍的許多人圍著篝火說笑。他見到了蘇維埃共和國主席毛澤東,那時披著一頭長發(fā)的毛澤東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正給休養(yǎng)連的戰(zhàn)士講故事:“你們問我,咱們走到哪里去嗎?這是軍事秘密,我不能說。再說,還要看蔣介石的變數(shù),敵人安了當頭炮,我們只能把馬跳……”毛澤東拉家常的講話方式,腳上打著綁帶的布鞋,使人感到特別的親切。他的淵博知識和新鮮的見解,更增添了誘人的魅力,他的極具趣味而幽默的談笑,讓人感到爽心悅目,那種悠然遠思的威儀和自信自負的情態(tài)分明表現(xiàn)出一種詩人的浪漫氣質。
“毛委員,咱們把蘇區(qū)丟了,咱們是不是打了大敗仗?”文慶安怯生生地小聲問。
“那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楚漢相爭,劉邦屢敗,一勝而得天下;項羽百戰(zhàn)百勝,可是垓下一戰(zhàn),只好唱一曲霸王別姬,而后自刎烏江!”
他又想起了紅軍總政委周恩來給他講的沙漠上那片綠洲的故事,他要做那個給拐杖澆水的小伙子。想到這里他從浸水的馬袋里挑出臘肉,飽餐一頓,又從摔斷的槍上卸下一把刺刀,還有油紙包的兩盒火柴和一卷白紗布,他感到體力恢復了好多,由于蓑衣的保護本沒摔斷筋骨。
崖頂上的陽光給他提供了方向。
他沿著水流彎彎曲曲前行,腳下的山溝越來越窄漸漸向上,原來只是一條沿山而下的裂隙。那裂隙是個大沖溝,猶如瀑布,呈四十五度角彎曲而上。他仰視藍天,弧形的蒼穹罩住兩壁高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登山,搖搖晃晃向著山峰走去,恍如大難中的苦行香客,去朝拜祈福的神殿。他忽然醒悟了,命運跟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他雖然生在山區(qū),卻從沒有領略過原始森林的威嚴。理智告訴他:應該返回去!這道萬年因洪流劈開的大沖溝,只有向東才能走出平緩的出口,而他恰恰是向西走的。
他按自己的規(guī)定煮了黃豆和花生米,山上有的是枯枝敗葉。他已經(jīng)成了野獸,他不怕野獸把他吃掉,況且他有火還握有刺刀。沙漠的那片綠洲,行軍途中熊熊的篝火,母親的紗車,未婚妻的山歌和針線笸籮,想起這些,一切的傷痕不能帶給他疼痛,他成了鐵鑄鋼打的。他要活下去,他要征服這座大山。
他提著刺刀站起來,他的目標是山的極峰,翻過峰巔就是他的出路。他又攀爬了一天,左沖右突,卻怎么也突不破茫茫森林的包圍。越城嶺好象識破了他的念頭,擺下了八掛陣,設下了盤陀路。那個在沙漠中創(chuàng)造綠洲的青年形象鼓舞著他,一種征服者的自豪感象烈火般燒沸即將冷卻的血液,他又產(chǎn)生了強烈走下去的欲望,他才19歲。他顫抖著雙腿,膝蓋打著彎,用刺刀砍了一根樹枝當拐杖,他丟棄了視為圣物的棕蓑向前走去。迎頭碰上一個陡坡,他差不多是葡匐著向上爬去,他的手和膝蓋磨出了血,骨頭裸露出來了,但他終于攀上去了,而后蹲在那塊風化剝蝕的礫石上抱頭痛哭起來。哭了一陣他抬頭喊起來:“有人嗎?來人呀!”回蕩的聲波如轟雷般在峽谷間久久滾動著,如同來自天兵天將的回應,他驚駭極了。他終于明白了:他是這座大峽谷盤古開天地以來的第一個闖入者!
文慶安也終于明白了:任何人都無法走出這座原始大峽谷!他想起多少戰(zhàn)友倒在了敵人的炮火之下,想起創(chuàng)造沙漠綠洲的青年,把挑水的扁擔交給了子子孫孫手上。他仍毫不退縮攀登著,最后走到了絕谷斷崖。他的身體終于垮了,跌撲在草叢中口吐白沫,全身好似肢斷肌裂,動一下,心會碎。他感到山林越來越暗,身子漸漸地飄忽起來,耳畔卻響起了未婚妻的那支山歌:
哎喲來……
紅軍哥哥上戰(zhàn)場,
英勇殺敵多威武,
妹妹在家等著你,
胸佩紅花早日歸。
……
他始終沒有走出遠古洪荒的大山,倒在了他所熱愛的土地上,把生命的漿液溶進蒼翠的山林中,但他走到了最后一口氣!
羅曼·羅蘭說:生活有兩種,一種是燃燒,一種是腐爛。他是中國大地之子!第一個真正完成世界高峰的攀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