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與爺爺家在同一個村。村子街道逞T字型、面積不大、四周有城墻，城門朝東。舅舅家在街道的一橫左邊頂端處，我們家在一豎處。小時候，大人們一說舅舅家就說“南頭”。我出生前就沒了外公、外婆。外公外婆這一字眼，我從未說過、也沒見過、更不理解。
　　 外公外婆都是河南省人，抗戰(zhàn)時期從黃泛區(qū)逃難，一路討飯流落到陜西的。外公兄弟三人一起到的陜西三原，外公來到我們村，馬額上王堡。他的哥哥弟弟在附近另一村落戶，三人分居兩村。其時均尚未成家。起先外公就沒打算成親，兄弟們商議決定，先給他的弟弟結(jié)婚，他和哥哥就不結(jié)婚了。于是給哥哥收養(yǎng)了一個男孩作為養(yǎng)子，經(jīng)過幾年共同生活，發(fā)現(xiàn)養(yǎng)子不孝順，且懶于勞動，還不務(wù)正業(yè)，于是改變主意，外公和弟弟才先后結(jié)了婚。
　　 外公和外婆結(jié)婚時，外婆有過婚史，她和外公結(jié)婚時帶著與前夫的一個女兒（大姨），還帶著前夫的侄子（大舅）作為外公的養(yǎng)子。外公外婆都是老實巴腳的莊戶人，只會下苦種莊稼，婚后外婆當(dāng)家庭婦女，依靠外公給人種地養(yǎng)活一家。外公非常能吃苦，干起活來從不休息，干不完活不收工。到了夏季整天光著膀子，脊背曬得像臘肉，油黑油黑。生活穩(wěn)定后，外婆省吃儉用，攢了幾塊銀元，放家里也不放心，于是在城外找了塊地方埋在地下，誰料想還是被土匪探知。有天晚上外公沒在家，幾個歹徒翻墻入室，逼迫外婆說出銀元下落，外婆寧死不說，最后土匪殘忍地用火燒傷胳膊她都沒招。
　　 外婆嫁給外公以后，省吃儉用，外公勤勞肯干，幾年后，就有了我的媽媽、小姨，二舅。外婆生二舅那年外公已經(jīng)五十九歲。因此二舅小名叫五九。
　　 媽媽嫁給爸爸，完全是外公看中我家男孩多，種地不缺勞動力;而且是本地人，外人不敢欺負：尤其是看中爸爸身體好，干活舍得力氣，為人忠厚實在。那時大舅在外教學(xué)，二舅還在上學(xué)，外公年齡大了，重體力活干不動，需要人幫襯。
　　 媽媽嫁到我家時，是我家第一房媳婦。在我家，父親排行老二，按常理伯父老婆應(yīng)為大媳婦，但伯父娶的第一房媳婦進門時間不長就因病逝世。媽媽嫁到我家時，三爸參軍在外，四爸五爸均在上學(xué)，大姑已出嫁，二姑還小，奶奶年齡大又是小腳，爺爺早已逝世。媽媽和伯父、奶奶、爸爸、一起持家過日子。過了好幾年并且攢了足夠的糧食，才給伯父把伯母娶進門。伯父比父親大三歲，媽媽小爸爸四歲，伯父大伯母十歲，媽媽比伯母年齡還大。伯父的女兒和我同歲，因為媽媽頭幾個孩子均因新生兒破傷風(fēng)等病夭折，我是媽媽生的的第五個孩子，并且請醫(yī)院大夫上門接生才成活的頭一個孩子，也在王家爺爺?shù)膶O輩男孩中為老大。
　　 媽媽進了我們家，不僅勤快、干活麻利，還會說話、深得奶奶喜愛，她要管全家老小吃飯穿衣，每周還要給上學(xué)的四爸、五爸做干糧。用如今眼光看，誰家嫂子還給小叔做干糧，供其上學(xué)，不可思議。但媽媽當(dāng)年就是這樣做的。奶奶1956年生病期間，直到病故，媽媽和爸爸每晚伺候在側(cè)、端飯、端水、熬藥、喂藥無怨無悔。我懂事后，媽媽常常一說起奶奶挺懷念的。
　　 三爸四爸結(jié)婚后，五爸大學(xué)畢業(yè)在外教學(xué)，尚未結(jié)婚。伯父在分家的家庭會上就對單身的五爸和大家說，“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四位哥哥，你愿跟誰一起過就跟誰！”五爸脫口而出：“我跟二哥！”五爸結(jié)婚前，單位放寒暑假回家，就在我們家一起生活。
　　 媽媽只上過兩年私塾，識不了幾個字，但記憶力特強，思維清晰。她一生不會騎自行車，附近村子沒去過幾個，但別人議論起外村的某個人她都知道，誰和誰是啥關(guān)系也清清楚楚。關(guān)于這一點，我很長時間總是弄不明白，說是她知道我們大隊某小隊的某個人還好理解;因為距離不遠。而相距七八里地的一些人她根本就沒見過，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只能解釋為處處留心、記憶力強，生活中的有心人。
　　 媽媽不但記憶力好，身為家庭婦女處事還很有原則，并有始有終。
　　 糧食困難時期，家家糧食不夠吃，生存艱難。當(dāng)?shù)亟瓒冀璨坏郊Z食。有年春節(jié)。遠在涇陽縣的一位爸爸的劉姓朋友來家，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時，爸爸就告訴朋友，在涇陽當(dāng)?shù)亟椟c糧食好度過春荒。在這個場合還有一位本村熟人也和劉姓朋友熟悉，提出給他也借一些糧食，朋友同樣爽快答應(yīng)。到了春季，爸爸到?jīng)荜柨h取回了借好的糧食，解決了一時之需?？墒悄俏煌袆⑴笥呀杓Z食的人根本就沒取糧食，因為他家孩子小，飯量輕，暫時還可維持一些時日，已不需要借糧食了。他不需要了借好的糧食，又沒捎話給人家。后來得到可靠消息，劉朋友回家后，自己家糧食也不夠吃，就把替另一人借好暫存自家的糧食吃了。預(yù)想不到的后果是春季國家發(fā)放救濟救災(zāi)返銷糧食，就沒分給劉朋友家一點，因為群眾反映他家有糧食吃。而他為三原人借糧食的事都是悄悄借的，沒敢讓外人知道，別人還以為他家有糧吃，劉朋友吃了啞巴虧，又沒話可說，真有點窩火。
　　 這件事過后多年，媽媽老說：“咋能這樣辦事呢，害的劉朋友吃了虧，還有話說不出?！币诔Ｈ丝磥?，這怎么會是個事呢。說了借糧的話后來并沒實際借糧，他沒受啥傷害呀。媽媽認為：人應(yīng)該一諾千金，一句話委托人的事也應(yīng)處理好善后，你沒實際借糧食，但這朋友是我家交的，咱們有意無意讓朋友受到損害，心理總覺得對不起人，媽媽的仗義擔(dān)當(dāng)可見一斑。
　　 還有一件事，1985年夏天，我在50里外的大程所上班。一位朋友販賣木材，讓我在家鄉(xiāng)附近替他聯(lián)系一下。我回家后打聽到，臨村一位做木器的熟人需要木材，我和他說好現(xiàn)錢交易，不賒賬。上班走時，我給父母交代好意見，就去上班。結(jié)果與我預(yù)料的情況一樣，那人就是沒現(xiàn)錢要賒購，爸爸和媽媽堅決不允許。動員家里人一起用架子車從村西頭一車一車把一卡車木材轉(zhuǎn)運到我們家存放。
　　 我隨后休假回家把那車木材全部現(xiàn)金賣完，都賣給了附近群眾。多虧父母積極配合我替朋友辦了件完滿的事，沒留任何后患。
　　 還有一件事足見媽媽大事面前不糊涂。早年外公逝世，媽媽正在月子，家人們瞞著她，怕于身體康復(fù)不利。出月后舉行葬禮時，為讓誰摔紙盆的事意見不統(tǒng)一并且嚴重對立。按當(dāng)時農(nóng)村風(fēng)俗習(xí)貫，只有親生大兒子才能摔紙盆。摔紙盆意味著是死者財產(chǎn)繼承人。意義重大，因此爭論不休。媽媽出月到場，觀點明確、毫不含糊地說：“就讓我哥摔！”這句話出口，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再無異議。
　　 糧食困難時，不缺糧的戶是個別戶。大舅家條件稍好一點，大舅在外面教學(xué)，家里女孩多、飯量小，缺糧問題不是太嚴重。有次大舅鄭重給我媽說：“妹妹，你放心，有哥哥一口吃的就有你吃的，”多么暖心的一句話?。〈缶耸攀酪呀?jīng)四、五十年，媽媽在世時還常常提起大舅的好。
　　 媽媽和爸爸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沒鬧過大的矛盾，遇事心平氣和一起商量，從未發(fā)生過吵架、冷戰(zhàn)等現(xiàn)象。
　　 糧食困難年代，爸爸消化不好，干重活多，體力消耗大，家里吃湯面條時，（而那時因缺糧午飯大多時候都吃湯面），就先給爸爸撈一碗干面，媽媽和我們都吃湯面，已成慣例，無人有意見。這一慣例直到改革開放后，吃飯問題徹底解決才終止。媽媽對爸爸生活上關(guān)心照顧無微不至，在村里盡人皆知，傳為美德。
　　 2003年我從家鄉(xiāng)舉家遷到縣城，搬家前的2002年我家被所在的行政村和鄉(xiāng)政府評為《五好家庭》榮譽稱號。鄉(xiāng)政府頒發(fā)了證書和獎品。
　　 媽媽逝世那年88歲，算是高齡。她年輕時就老想自己可能連40歲都活不到，我平時盡量注意不讓她操心、掛牽啥事，這樣消化也好了許多。住到縣城后，一直同我住一起，偶爾在妹妹家去幾天，就想盡快回來。她又不愿讓妹妹直接給我說，只是問：“你哥沒打電話嗎？”我一旦得知消息，就知道該接媽媽想回家了，盡快接她回家。
　　 媽媽在世時，最愛和我交談。從我十七、八歲時起一直都是這樣，我們娘倆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媽媽思維細膩，精神世界豐富，愛憎分明，這些特點與我完全相同。媽媽逝世是我少了一位可愛的母親，我和媽媽不僅是母子關(guān)系，更是因為思想感情融洽不可或缺的心靈相通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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