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山城的雨(散文)
一
九月的山城,經常下雨,也全是霧,夜里淅淅瀝瀝地在窗外亂飛,白天卻霧蒙蒙一片。
許久以前,就熟悉山城的秋雨:很細,一直下,城里城外,滿世界的迷蒙。
清晨,院子里的桂花,香氣四溢,被雨水滋潤得膩膩的,像漿糊,黏成一團的扯不開,扭不斷。那些米粒的花瓣在雨后,零落成了一片,墜在地面上,與水、與泥、與車輪和腳印胡亂地混在了一起。
妻子小霞送傘下樓來:“雨太密,小心打濕衣服?!?br />
我說:“不怕,只怕師兄早到江邊了,讓他久等,失禮?!?br />
山城的變化很大,許久未歸,就有些陌生了。想來那江邊的茶樓、飯店還在;如果一邊看江水,一邊與師兄們聊過去的往事,應該是不錯的享受。
沿著濕漉漉的老街往下走,從前的記憶就越來越清晰。
二
認識山城,從一輛“哐當、哐當”的綠皮火車開始。
在擁擠的人群中,在背包、蛇皮口袋、行旅箱變形的縫隙中先坐下、后站起、再坐下。那時候只看見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燈火,其余便是漆黑一片,分不清是隧道還是田野,是河流還是村莊,只知道從蓉城到山城,需要坐十二個小時,一整夜。
一整夜,都聽見“哐當”的聲音,心隨著它起起伏伏地遠離故鄉(xiāng),無法入眠。一整夜,車廂里的腳氣、羊膻味、汗?jié)n、混在一起,很像山城里的火鍋——包容、雜陳,卻又味道十足?;疱伬锏臏?,是紅的,而那時的氣息,卻是渾濁的、暗黑的。自那以后,很不喜歡坐綠皮火車,一聽那聲音,感覺全身都在“哐當、哐當”,直到把自己搖至昏厥過去。
天明時從菜園壩火車站出來,四面一望——原來山城的“壩”,只是一小片平地,其余的一面臨江,一面靠山。真正的山城,不僅僅是山,是城,城由高低錯落的建筑構成,又由人的活動呈現(xiàn)出來,——他們在走動,在吆喝,在擁擠、在挑著東西上上下下,汗珠子順著額頭、肩背灑了一地……然后這里的山就有了煙火氣息,——有煙火味道的地方,便可以叫作人間。
而那些建筑之間的小巷、小街,全由梯坎串起來,每一級梯坎,像記錄歷史的簡冊,在高樓與巷子之間延伸;拉平了,又似琴鍵,腳踩在梯坎上,像手敲在琴鍵上一樣,歷史的音符就在腳下響起來,一直響到二十幾年前的那些秋天里去了。
從菜園壩到兩路口的公司總部,得走幾百級梯坎,初時感覺輕松,后來喘氣,再后來大汗淋淋,于是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人生的路,都可以在山城找到——不是上坎,就是下坡;偶爾的轉角,不會邂逅什么,只是一種期望的驚喜,所以你得慢慢地行走。
到公司面試,一個精神矍爍的老人接待了我們,知道我們走得累了,所以先請我們喝水,一面自我介紹:“我姓周,叫周祖孝。”說完溫和地笑一笑,臉上的皺紋像春天小河面上的水波。然后看我們的簡歷,后又說起公司對我們的期望,輕聲細語中,又有一陣春風吹過,于是終于決定留在了山城,這一留,便把青春的時光拋在了長江里,隨水而逝。
晚上被小霞的同學拉去九宮廟吃火鍋,人生第一次見到了滾燙的紅湯,在銀白色的鐵鍋里翻滾,熱氣騰騰,有些嗆人,又有些熱烈,像極了那同學的性情——皮膚白,像牛奶的顏色,比小霞的膚色白;一襲長發(fā)披兩肩上;瓜子臉,愛笑,笑起來淺淺的酒窩,像半開的桃花。她一邊給我們夾菜,一邊很興奮地說:“歡迎你們留在山城工作!”
那一頓的火鍋味道極好,只是太辣、又太麻。興奮之余,吃完抹了抹嘴,竟不知道菜的味道如何——全交給麻辣的疼痛感覺了。后來跑了幾次廁所,才知道從蓉城外的雪水流到山城后,就不太適合我這個異鄉(xiāng)人的腸胃了。
一個人要適應一個地方的水土,應該從腸胃開始。
想起第一次出門,母親用手帕包的一塊故鄉(xiāng)的紅泥土,母親說如果腸胃不好,可以用這個泡點水喝。那時候突然記起這個事來,翻箱掏包一陣,除了幾件舊衣服,幾本書外,不知道把那些泥土丟在了哪里——人年輕的時候,最容易忘掉的是故鄉(xiāng),而對于我來說,也并沒有把故鄉(xiāng)的東西帶到過山城,所以留下許多遺憾。
三
從朝天門碼頭坐船,順江而下,不過半小時水路,便可到小霞的故鄉(xiāng),就是我現(xiàn)在要去的古鎮(zhèn)——魚嘴。
在朝天門碼頭上,臨江而望,長江和嘉陵江在這里匯合,很好辨認:一邊渾濁,一邊清澈。還是長江廣闊,一把就擁嘉陵江水入懷,從此它們融為一體,翻滾著紅色的浪花奔向遠方。
第一次坐船,很興奮。船過銅鑼峽,才真正有一種“重巖疊連,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的感覺。小霞說,這是長江第一峽谷,要到巫山時,才得見真正的三峽,——然而那是幾年后的事了。
去三峽的時候,大約二十五六歲,也是秋天,幸好沒有下雨,所以與神女峰有過一面之緣。那滿山的紅葉,配合了兩岸的崖壁,翻滾的江水,有靜有動,有色有素,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去形容它。船在轉彎時,兩岸崖壁直立在面前,忽然有一種敞亮的氣魄迎面而來,原來那就是夔門。
那時候為生計奔波,少了詩情畫意,只記得杜甫的那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焙苄疫\,我年輕,他成了歷史的舊木,他隨江水而去,淹沒在江水里,再沒有回來過,而我卻可以故地重游。
船到魚嘴,就靠在江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船靠得穩(wěn)了,心也就穩(wěn)了。沿著江邊的石梯坎一直向上,才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江邊的一座古鎮(zhèn)。
走進古鎮(zhèn),一條彎曲的石板鋪成的路橫穿而過,便構成了小鎮(zhèn)的老街。因為地勢的高低起伏,老街呈然出有規(guī)律的波浪型,就像曲譜上的五線,抬眼一望,也看不到盡頭,總覺得,老街的盡頭就在轉角處,然而,踏著光滑的石板路尋去,才發(fā)現(xiàn),轉角后,還是老街。老街兩邊的商鋪,全是土坯及木結構房子。房頂灰瓦,瓦上青苔,房沿有屋檐,穿梁斗榫,雖經風雨,卻依然保存完好。而各商鋪的門面,均用木質門板,一塊塊地拼接,開門關門,全一塊塊地取下與裝上。那門板斑駁的顏色,蟲蛀的孔眼;那瓦上的青苔,臺階的一片青綠,讓歲月更顯得幽深。
小霞說,她曾經踏著老街從東走到西,手上總少不了一樣吃的東西——不是一根冰棍,就是一塊油餅。從老街東頭走到西頭,她不知道走過多少個來回,也從一個青澀的少年,走成了一個花枝招展的青大姑娘,走出這江邊的小鎮(zhèn),而至現(xiàn)在為人妻,為人母。
再坐船沿江而下,便是我們工作的地方——涪陵,工作不是坐辦公室,也不是當領導,而是下車間。其次便認識幾位師兄師姐,都是極好、極熱情的人。第一次見向師兄,一個皮膚有點黑的帥小伙,說完話來老是微瞇著眼睛“咯咯”地笑,那笑聲,把他的所有心思都寫在了臉上,讓人看了,一目了然。
那時候向師兄執(zhí)意要請我和小霞吃飯。廠里的食堂二樓,可以點小炒,三個人,一盆臘豬蹄燉粉條,一份熗炒藤藤菜,一盆湯。——長江水養(yǎng)人:那一頓飯吃得很香,很飽,也很解饞,所以還記得那臘肉的味道。
四
正想得出神,不知不覺已走了到長江邊。夏天的暴雨,秋天的細雨,從遠處匯集而來,長江水位已經達到了歷史的最高峰,所以立在江岸邊遠眺,到處是水,到處都是滾動的洪波。
向師兄還沒到,我只好坐在江邊的大石頭上,看江面上那些緩緩漂流的船,聽它們拉響“嗚嗚”的汽笛聲音,以此打發(fā)無聊的時間。
我曾經多少次在這塊大石頭邊上船下船。追憶當年,意氣風發(fā),沿江而下,臨著滔滔的江水;回看如今,兩角斑白,尋江而望,感嘆悠悠的歲月,只是太匆匆。
我們就在江邊的那家飯店吃飯喝茶,老板很熱情,像見了多年的老友一樣:“吃飯,茶免費!小吃免費!”
我們聊起過去的許多往事,從人聊到工作,從工作聊到孩子——那才是我們這個年紀真正的事業(yè)。向師兄胖了,只是依然愛笑,笑起來微瞇雙眼,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一個人沒有改變過自己的笑聲,說明他還是年輕的模樣。
黃昏時,江邊的漁火亮起來,向師兄說太晚了,打攪了我一天,得回去了。我送他上車時,他一直很謙虛地說,本來該他請我吃飯的,以盡地主之宜,不想我早付錢了。
在雨中,我擺擺手,看著他的車漸漸地消失。山城的雨,一直下著,我眼前一片迷茫:
這座城,我越來越陌生了。
2023年10月3日夜于重慶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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