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愛上羊雜碎(散文)
羊雜碎因其外形粗獷,腥膻油膩,可能有些人不屑一顧。有一句罵人的話“你個雜碎”,意思是上不了桌,甚至連個小吃也不是。但在很多市井小民,販夫走卒眼里,它確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我是從20多年前來到北京打工開始接觸到羊雜碎的,并甘之如飴,其間也發(fā)生了一些難忘的故事。
我尤其喜歡喝羊雜湯,可謂鮮味勾魂。
一
當年初到北京打工的我,幾乎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寄居在我同學打工的飯店閣樓。一次偶然的機會進入一家叫石龍公司的紙貿(mào)企業(yè),企業(yè)的主要業(yè)務就是經(jīng)銷印刷用的紙張,銷售主要對象是印刷廠,出版社,雜志社,學?;蛘邫C關文印室等。
我初入公司不久就趕上湖南一個紙廠的業(yè)務員來要賬。當時我在公司,還熱情地給他倒了杯水,但奇怪的是公司上下都對他冷冰冰的,好像這個業(yè)務員欠了我們公司的錢一樣。后來才聽說公司這筆錢已經(jīng)欠了該紙廠幾年了,公司就是以各種理由推諉不給,似乎對方除了軟磨硬泡,也沒有別的辦法。
面對這樣的反常情況,放下身段向前輩請教吧。可是自知兜里幾個銅版只夠每天維持吃大餅咸菜,哪有錢來拜師請客喝酒?要不是這個公司說好了有無責保底工資,我可能也不會留下。
公司另外的四個業(yè)務員都是老鄉(xiāng),有的還沾親帶故。他們早幾年進入公司,早就是腰挎BB機,手拿大哥大的主。我卑微地叫著張哥,李哥,問什么是銅版,膠版,客戶應該怎么開發(fā)?他們大都以微笑對我,兄弟,等明天,我要出趟門,回頭啊。等到明天,我的姿態(tài)壓得更低,更卑微,換來的是更燦爛的微笑,兄弟,明天,明天有空一定……去問老板,老板說,你去問業(yè)務,我很忙。
在我一次又一次近乎懇求下,終于,公司一位武哥發(fā)了善心,他面帶狡黠地笑眨著眼睛對我說:“小田兒,公司外面娘娘廟旁有一家羊雜碎不錯,兩塊五一份,燒餅五毛,你不會連這個也舍不得請我吃吧!吃飽跟我出去跑業(yè)務!”這個羊雜碎攤子我哪能不知道,多少次我曾流著口水匆匆經(jīng)過。我連忙說:“哪能,哪能,謝謝,您以后就是我?guī)煾?,等我將來賺了錢,我再請您吃大餐!”
賣羊雜碎的只能算是個鋪子,是靠娘娘廟山墻用條紋苫布圍起來的小攤。里面擺放著幾條長桌短凳,油膩膩的,但鐵鍋里彌漫的霧氣和飄出的香氣著實誘人。我以前在唐山上學也偶爾吃過,可能做得不太地道,也可能當年有太多的選擇,并沒引起我太強的食欲。這些日子只啃大餅饅頭,一切泛著油花的美食都對我有強烈的誘惑。
當時是初夏時節(jié),楊柳開始漫天飛絮,去年被齊根剪斷的路邊隔離帶的薔薇正努力伸展腰肢向上攀援,開出或黃,或紅,或白的花朵,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攤位是夫妻二人合開,他們都是四十開外,皮膚黝黑,西北口音,渾身臟兮兮的,白圍裙幾乎變成了黑圍裙。男的在一個汽油桶做的火爐旁,忙碌著打燒餅,女的一邊招呼我們在長桌旁落坐,一邊用油膩的抹布擦拭一下油膩的長桌。武哥要了兩碗羊雜,四個焦酥的芝麻燒餅。老板娘用鐵勺從一個熱氣騰騰的鐵鍋里撈出一些“干貨”,斟酌著分放進兩個碗里,再澆上熱湯,端了過來。她的大拇指在上,其它手指在下,渾濁晃動的羊湯在她纏著橡皮膏粗劣的拇指上激蕩。羊雜碎里有切得細長的肚絲,暗紅的肺片,翻著肥油的一段段羊腸子,還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邊角碎肉。
我學著武哥的樣子往里面加入蔥花,香菜,胡椒面,紅色豆腐乳,攪拌均勻。羊雜的顏色,氣味立刻變得有了立體感,層次感,也更加誘人。我輕輕地送一勺湯入口,頓時味蕾綻放,渾身舒坦,百脈全開,再細嚼一口燒餅,更是酥脆掉渣,唇齒留香。我當時大概已“三月不知肉味”,哪顧得上衛(wèi)生,講什么體面,自然是狼吞虎咽,甚至免費湯都要了兩次。等肚子鼓起來,頭頂、身上也冒出了熱汗,感覺天氣也立即從盛春跳到了初夏,身上的外套都是多余的了。武哥后來說我,當時我的眼睛都在冒著綠光。
武哥沒有食言,帶我跑了兩天業(yè)務,講了一些做業(yè)務的技巧和注意事項,我在這條路上慢慢開竅,有了一點小小的進步,開了單。條件稍有改善,我偶爾還會叫上武哥在這個小攤上打打牙祭。我和攤主夫婦也慢慢熟絡起來,他們知道我喜歡吃羊腸子,總是給我盡量多添加一些。閑聊中得知原來他們也是下崗職工,家里老人身體不好,孩子都在老家上初中,沒有辦法才來到北京闖蕩。如今的收入已經(jīng)遠勝于之前,他們很知足。我想,我的未來不是夢,困難是暫時的,未來一定充滿光明。
然而,熬到第三個月頭上,老板娘還是不看好我,找理由扣掉我一百元的保底工資和大部分提成,月底我只收到了七個亮晃晃的一元硬幣。當老板娘把它們拋在覆蓋著透亮玻璃的桌面上的時候,它們還在快樂地打著旋轉(zhuǎn),發(fā)出悅耳的叮鈴鈴聲音。我知道,我待不下去了,生活又回到了谷底。
二
那是1998年初冬的第一場雪,我把所有家當放在自行車后架上,武哥堅持送我。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我也不知道要怎樣說再見,或許此生再也難見。我倆默默前行,雪地上多了兩行破碎的腳印和交錯的車輪痕跡。我們不覺來到羊雜碎攤位,武哥開口說,兄弟,再吃一碗熱乎的羊雜碎吧!我請你。
從小攤出來,城市的燈火逐漸亮起,路上行人匆匆,我們在雪地上留下印記已被白雪覆蓋,又被車轍碾得七零八落。我不知道我的前路在哪里,只覺得剛才羊雜碎很燙,燒餅很脆,啤酒很涼,我和武哥的眼神都很迷茫,寬慰的言語顯得無比蒼白,天地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兩個月以后我終于在另一家紙業(yè)公司立足,那月的工資是1948元,那是1998年的最后一個月。以后的工資就從沒低過這個數(shù)字,我的希望之火已經(jīng)開始熊熊燃燒。
不久后,公司擴大規(guī)模買車又招聘了一位新司機。他姓梁,個子不高,嚴重謝頂,微胖,臉往下嘟嚕著,黃眼珠,鷹鉤鼻,當時我們還以為他得有40多歲,后來才知道他當年只有28歲,僅比我大兩歲。
盤完道,我自然而然地叫他梁哥,可他非叫我田哥。我說你比我大,他說我資歷老,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就開玩笑說,一三五你是哥,二四六我為大,我們都笑了。
老梁家住昌平,距離公司要一小時車程??墒敲刻煲辉缟习嗨偸堑谝粋€到,把住宿舍的我們堵在被窩里。然后檢查、擦洗車輛,擦完自己的,就會幫著拾掇其他車輛。老梁的敬業(yè)精神感動了我,我想交他這個朋友。老梁愛出汗,無論冬夏,一干活兒,汗珠子就順著鷹鉤鼻子往下淌。其實面包車拉貨屬于無奈之舉,北京城對貨車采取嚴格的進城政策。面包拉活也是客貨混裝的違法行為,被警察抓到也要受到罰款和扣分處理。老梁對付交警處罰很有一套,告饒中帶著調(diào)侃,趕上好說話的警察往往能從輕處罰。一次冬天,老梁又一次被抓現(xiàn)行,他跟警察嬉皮笑臉,唾沫亂飛,連連求饒,警察最后來了句,看你鼻子尖都冒汗了,也不容易,走吧,把車本直接還了回來。此事后來被老梁吹了很久。
老梁喜歡吃羊雜碎,那時候我有一家位于東四環(huán)百子灣的客戶,邊上緊挨著有一家味道不錯的羊雜碎店。老梁和我一樣喜歡吃羊雜,巴不得天天能往這里送貨。
這是一家擁有兩間平房的夫妻小店兒。肉質(zhì)軟爛,量大實惠,桌上擺著紅紅的油潑辣子。只是衛(wèi)生有些不敢恭維。店主夫婦衣服上,圍裙上,套袖上,都是黑乎乎的油漬,店內(nèi)往往也是杯盤狼藉。我們對此并不太在意,經(jīng)常把這里比做古龍筆下的“快活林”。老梁喜歡吃羊雜里的羊肝,喜歡加紅油辣子和醋,每次都要吃上兩大碗,吃得渾身冒汗,大喊痛快,干活的時候也會力氣倍增。有一次由于吃得太飽,等中午回到公司,他竟連中午飯都不想吃了。還有一次老梁竟然從羊腸子里面吃出一粒硬邦邦的羊糞蛋來,老梁用筷子點著羊糞蛋,回頭對老板娘說,要不你家的羊雜湯味道這么好,原來配料這么足!感覺那時候的人大多沒那么矯情,對衛(wèi)生這塊兒沒那么多講究,更不會為難店主。
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我出來單干,原捷恩公司的兼職會計羅姐照樣給我記賬。別看我喊她羅姐,其實她大我兩輪,甚至比我媽還要大一歲,是老三屆,下過鄉(xiāng),插過隊,記憶力驚人,身體倍棒兒,看事高瞻遠矚,從不斤斤計較。公司很多比我小的也喊她羅姐,有時候也有人喊她羅大媽,她都笑呵呵答應。我媽來北京玩兒,羅姐見了總喊我媽是姨,弄得我媽都不好意思。
自從我認識羅姐,她就從不會空手到公司。如果早上到,她必然帶上幾屜小籠包,幾份豆腐腦或者羊雜給大家,如果其他時間她就帶些新鮮水果點心之類。她說話風趣幽默,有理有節(jié),誰家兩口子抬杠拌嘴都是她來說和,她還愛跟我們講以前她在云南西雙版納插隊下鄉(xiāng)的故事。我的這些財務知識也是羅姐不吝賜教的,在她那里從來沒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觀念,她總說,把你們都教會了,我才輕松呢!我們都很敬重她。
羅姐來我這里做賬照樣都會給我們帶早點。她下車的地方恰好有一個清真餐廳,出售羊雜湯,面茶,油餅,糖油餅,豆泡,撒子等清真食物。她知道我喜歡吃羊雜,總是不忘帶給我上。
三
現(xiàn)在,我所在的小區(qū)門口樓下新開一家連鎖的“老潼關大刀羊肉店”,明廚亮灶,廚師和服務員都干凈利索,帶著一次性的帽子和口罩,主要配著燒餅售賣羊肉湯,羊雜湯。衛(wèi)生程度遠不是原來油膩的小攤可比。煮熟的羊肉,羊雜按兩計價,想吃啥配啥,然后廚師在滾開的沸湯里汆一下,放入粉絲,配上香蔥香菜等各種配菜,澆上乳白色的熱湯,一碗色澤鮮艷,經(jīng)濟實惠的羊雜或者羊肉湯就出爐了。
我現(xiàn)在的住所遠離以前的朋友圈子,往往吃飯都是一個人隨便對付一下。我也偶爾光顧這家小店,可能是收拾得太干凈,就連羊腸子也是縱向剖開的,上面沒有一丁點兒白色的腸油,也可能是這些年吃遍了各地美味,我總也找不到原來熟悉的味道。
由于身體的原因,醫(yī)生告誡我要遠離動物內(nèi)臟,美味的羊雜碎在我的生活中漸行漸遠,但曾經(jīng)在那些臟兮兮的小攤上發(fā)生的故事總是歷歷在目,那腥膻的味道總讓人流連,勝過多少美味佳肴!曾經(jīng)有一個《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段子,講的是朱元璋當年落難時,救助他的乞丐用餿飯混合菜葉子給他做了一碗飯,他餓極了,竟當這是天下美味,問乞丐此為何物,乞丐自嘲“珍珠翡翠白玉湯”。等到朱元璋榮登寶座,吃遍美味珍饈,反倒時時叨念不如當年救命的餿飯好吃了!
這羊雜碎就是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湯”。是當時和對的人,銘刻于心的事兒連在一起,所以就變得回味無窮了!
有時候想,生活不就是雜雜碎碎的片段組成的么,人情冷暖也在平時的點點滴滴里體現(xiàn)出來,吃一頓羊雜碎,喝一碗羊雜湯,算不上請客,但交心暖心。所以,遇到朋友,總是想起羊雜碎,不是不舍得錢吃大餐,總是鐘情于這份美味。朋友有時候戲謔我,叫我“羊雜碎”,不是罵我,意思是湊一湊吧,吃一頓羊雜碎。
首發(fā)原創(chuàng)于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