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送你一束勿忘我(散文)
“阿龍,送你一束勿忘我!”對我說這話的,是三十多年前一個年輕的女子。直到今天,我仍記得那個雪天的早晨。
那天一大早,天空就飄起了雪花。漫天飄舞的雪花,就像是一只只玉蝴蝶,從九霄云外洋洋地灑下來。我騎了單車,趁著地上的雪積得還不是太厚,去七里之外的明山小學(xué)上班。
那天雪雖然下得很大,但是雪花落得卻是從從容容。出了村子,我剛騎車到鄉(xiāng)政府的門口,突然從門垛旁沖出來了一個人,沖我喊道:“阿龍,送你一束勿——忘——我——!”聽到有人叫我名字,而且“勿忘我”三個字既加了重音又拖了長音。我勒住了車閘,定睛一看,是她:裹著一身并不厚實的冬衣,還是先前那兩條短辮,稍歪著頭,發(fā)上頂著一層薄雪,白皙的臉蛋,笑瞇瞇的雙眼,似乎有所等待,雙手捧著一束枯萎的野草。
見到是她,我沒有接她手中捧著的“勿忘我”,但原因并不是因為它只是一束枯草。我嘆了口氣,向身后的方向指了指,道:“雪下大了,趕緊回家吧?!彼班拧绷艘宦?,隨即像極了一個聽話的小姑娘,舉著那束草,歡快地轉(zhuǎn)過身,向她家的方向小碎步跑著。她家就在鄉(xiāng)政府的西南二百米處。很快的,她就消失在那紛紛揚揚的雪花之中。
沒成想,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她是鄰村的,她媽媽是我們村老宋家的老姑子。小時后我經(jīng)常在路上看到她媽媽領(lǐng)著她和她的兩個弟到我們村。那個時候,他們村跟我們村一樣,也很窮。人們在生產(chǎn)隊里上一天班,工值也只有兩三毛錢。所以,她媽媽帶著孩子們來到她姥家,常常是想得到些經(jīng)濟上的接濟,順帶看看自己年邁的父母。
她長得很白,模樣也很俊,隨她媽媽。因為她的母親、她的四姨也都很俊很俊。她的四姨人稱四俊丫頭,曾是我們村的赤腳醫(yī)生。我長大后聽人說,她母親的漂亮在我們前后村是出了名的,所以前村她曾經(jīng)當兵的父親放棄了在外發(fā)展的機會,回鄉(xiāng)娶了她的母親。要知道,她的父親是六十年代參加過全軍大比武的兵,很厲害的,有那么幾手。有人曾看見他在自家的院里,一個旱地拔蔥就飛身躍上房頂。
上了初中二年級時我才知道,她原來與我一般大小,我們在同一個年級。
當年很多下課的時候,我都是待在教室門口,看其他同學(xué)在教室門前嘰嘰嘎嘎地斗鬧。我們那個年代的少年,男女生之間是很少說話的,即便是同村甚至是同一生產(chǎn)隊的人。如果說話,百分之九十都是雙方發(fā)生了口角摩擦。
我是在她追打男同學(xué)時才發(fā)現(xiàn)她與我同學(xué)的。原因是男同學(xué)取笑她,說她有一個傻哥哥。當然,她那拳頭是追打不到任何男生的。于是她只好丟過去幾句國罵,而后便招來男同學(xué)更猛烈的回罵,直到她捂著臉哭著走開。
其實,男同學(xué)取笑她的那個傻哥哥,并不是她的親哥。他是她的叔伯哥,她大伯的兒子,名喚太平。這太平比我們大好多歲,長得虎背熊腰,大夏天光著脊背,油黑發(fā)亮,胖得兩乳都有點下垂。這太平雖然有強壯的身體,可是智商卻有點低,經(jīng)常弄出一些讓人不太太平的事情來。于是人們便為他起了個外號,喚其傻太平。這太平人雖傻,但是脾氣卻是很好。即便一個小孩子當面喚他外號,他也不是很怒,只是擺出作勢要打的樣子,于是小孩子們便哄笑著撒丫子跑開了;如果喚他的是大一點人,他則不做聲,只是把頭扭向一邊,從不還口,更別說與人動粗了。
記得我上初中時,有一次打掃衛(wèi)生,我與一位男同學(xué)抬著水桶去他們村打水,正趕上一位女同學(xué)背著書包咬著一塊白面油餅去上學(xué)。太平恰巧正在路邊上,或許他聞到了那白面油餅的香味,或許他想逗一逗這女生,想招惹她一下,便湊向這位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見狀,餅交左手,俯身撿起一塊饅頭大小的石塊,口中狠狠地罵著,奮力砸向太平。只見石頭落在太平粗壯的背上,一下子彈向一邊。那太平不知是吃了痛,還是害怕這位女同學(xué),縮著腦袋趕緊逃向一邊。我很驚訝,驚訝于女同學(xué)那被彈起的饅頭大的石塊,同時也驚訝于太平那壯實的脊背。
我當時呆住了,心驚得咚咚的,以至于都不知道那桶水是怎么抬回來的。因為,我上小學(xué)時曾用一塊同樣大小的石頭砸死了人家的一只狗。
那是我讀一年級時的一個冬天。我們中午午休的時間很短,中午不回家,早上上學(xué)時媽媽給了我一塊凍白薯當做午飯。中午就在我在教室前吃白薯時,后面不知什么時候跟來了一條黑色的狗。我很害怕,伸手就在地上撿了一塊石頭,攥在手中,想著用來嚇那條狗。那狗許是餓得慌了,直接張嘴咬我手中的白薯,嚇得我用右手中的石頭砸向那狗。就那么一下,結(jié)果狗躺在了地上,打了幾個滾,抽搐了幾下,就死了。我一下子嚇在當場:就那么一下,我也沒使勁砸啊,狗怎么會就死掉了呢?
當小黑狗的主人扒開人群找到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他眼里含著淚,雙拳如雨點一樣砸向我,我的前胸被他搥得很痛很痛。我沒有躲,也沒處躲。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邊掉著眼淚,一邊硬挺著他的捶打。砸死了人家的狗,除了挨打,我還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挨過了他那陣暴雨般的拳頭。
白天挨了一頓飽拳,到了晚上,事情被父親知道了,父親滿是老繭的大手又在我的大腿里子上掐了幾把。然后我被父親拉著去了人家家里道了歉,叫過了妗奶,鞠過了躬,父親賠了許多好話,那事方才作罷。夜里睡覺前腿里子上那幾道紫色的父親擰過的傷痕讓我銘記在心:再也不敢傷害別人,哪怕它只是一條狗!
初二還沒有上完,只差三個月我就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被生活所迫失了學(xué),去生產(chǎn)隊里參加生產(chǎn)勞動。這一勞動,整整勞動了兩年,期間我一直未見到過她。
再見時已經(jīng)是1982年的一個冬天。
1980年,我的父親被平了反,摘掉了右派帽子。家境漸好,父親便托人讓我復(fù)了學(xué)。兩年之后,我于1982年的夏天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校址就在我們縣城城北。因為離家只有十里路,所以周六日我有時會騎自行車回家。
那天也是雪天,雪雖下的不是很大,但是風卻很凌厲,因此天很冷。我騎著單車剛要出縣城東門,便聽到有人打招呼:“阿龍,捎我回家?!痹捯魟偮洌阌X車子后架上坐了一人,扭頭看時,原來是她。問她為什么這么冷的天來城里,她說看電影,片名《孔雀公主》。
地上有積雪,單車上又多了一個人,因此車速不是很快。我在前面騎車,她在后面自顧自的說著話。雖然聽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很不正常了。試想那個男女界限還分得很清的年代里,有哪個神經(jīng)正常的女孩子會自己一個人跑到城里來看一場電影呢?又有誰家女孩子會坐上一個沒有交往過的男人的自行車,而且還會那么長時間地自言自語呢?但是,她似乎不知道這些的存在,也不知道這樣是否失禮,自己說過之后,便坐在車子的后面哼著不知什么內(nèi)容的歌曲。
車子出城后,很快就到了一個叫作薄家墳的大上坡。坡子很長,我奮力地蹬著車子,我一心想盡快把她載到她們村口。突然,她停止了哼唱,在背后高興地對我說:“阿龍,我忒喜歡唐國強?!闭菓汛憾鄩舻哪昙o,也是到了該談戀愛的時候。她那渴望的語氣里,我聽得出,她已經(jīng)在向往著愛情,渴望著那種甜美的愛情。唐國強,《孔雀公主》中的主人公,年輕大眾眼中的情人。高高的個子,雙眼皮,高挺的鼻梁。我想,唐國強式的男朋友,只能存在于這位可憐人的幻想之中。因為沒有哪個思維正常的人愿意娶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女人,雖然她的模樣很俊。
我沒有搭她的話,只是用力地踩著車子。心里想著:既然到了戀愛的年紀,但愿她家能為她找到一個心疼她的人。
后來聽人說,她終究還是嫁出去了:一是到了該嫁的年齡,二是家里也想減輕負擔。
人們說娶她的人,是個街流子,家里極窮,家里只有一個老媽。那男人懶得很,每天跟著別人瞎混亂繞,還有小偷小摸的習(xí)慣,不正經(jīng)過日子。不僅這個,那男人還經(jīng)常地打她,于是她的神經(jīng)便愈加不正常了。在整天瘋瘋癲癲中,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好在她的婆婆心地還算不錯,幫她喂養(yǎng)拉扯著女兒。
聽人說后來隨著她的孩子慢慢長大,她的病情也愈加厲害,每天漫無目的地到處瘋走。沒辦法,她的媽媽把她接回了家。家里人干活的同時,一直都留神看著她。但是有一天不知為何沒有看住,深夜跑了出去。當家人們找到她,她已經(jīng)死無全尸。在石橋營鐵路道口那兒,家人們是憑著地上的衣服辨認出死者是她。原來就在那天夜里,她被疾馳而來的火車撞得粉身碎骨。
當年我沒有接她手中的“勿忘我”,不是因為它只是一束草,而是因為那束草于她是心中的夢想,是甜蜜愛情的象征。我如果拿走了,你想她還會有什么呢?一束干枯的野草,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勿忘我,就是她心之向往的如歌的愛情,就是她“忒喜歡”的標準的白馬王子唐國強。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在他們村,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她或許早就被人們淡忘了,就像昨晚窗外的一陣夜風,吹過之后,什么也沒有留下。即使人們偶爾想起,也是在與人閑聊時由她喝農(nóng)藥死去的精神不太正常的大弟、她的在村口被汽車撞死的父親和前幾年夜晚掉進別人家糞坑中淹死的母親、她的得了腦血栓的二弟以及她家那別人進去后總感覺不太對勁的院子再引出早已死去多年的她。她與她的家人,現(xiàn)在只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般的存在。人們雖然還記得她的姓氏,但卻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是習(xí)慣地叫她“傻白軍”。
可我總以為,蒼茫世界,任何事物的存在,總有它存在的理由。即便是顆天上的流星,總有人見證它曾經(jīng)劃過。
其實,她姓陳,名愛軍。
送你一束勿忘我。
愿這位可憐的老同學(xué)在天國中像孔雀公主一樣,有陪伴她的英俊王子,有屬于她的永恒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