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芯粒彈(小說)
一
“師父被送進精神病院了?!饼堃饕汇@進等候在校門口的那輛粉紅色球形無人駕駛跑車,便被前來接他的郭了了告知一個不幸的消息,這是不到兩個月中的第二個,上一個是父親被送進看守所。
郭了了是父親龍雨的徒弟,他們都是Z市警局的刑警。幾十年來,龍雨先后破獲過許多頗具影響的大案要案,在球東村警壇享有極高的聲譽。這樣一個老刑警剛從看守所出來又被送進精神病院,多少有點令人費解,有點冷諷刺,有點黑幽默。
“不就是弄了一個烏龍案子嘛,咋又把自己給整進精神病院了?”龍吟木呆呆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
龍吟的母親在他剛上學的時候就去了球西村,父親龍雨給了他博大的父愛和母愛,他們這樣對待老龍,不是在給自己斷奶,是要斷掉自己的一切,自己應該有所行動了!
時間回到二三一一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時許,一路人報案稱:有人用鐵籠子囚著一位老人在金水大道中段游街示眾。
警情就是命令,龍雨帶著徒弟郭了了迅速趕赴現(xiàn)場。
一中年男子正站在卡車車廂里的一個大鐵籠子上進行著胡言亂語地演講,樣子跟馬戲團里的小丑無二,令人驚掉下巴的是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竟是他的父親。老人姓楊,退休前是Z市動物園的猛獸飼養(yǎng)員,老伴在二二五零年推行凍齡制度——在成年人體內(nèi)植入一顆阻斷衰老的芯片之前就已撒手人寰,他一個人靠微薄的收入將三個子女養(yǎng)大成人,并逐個送進大學,不曾想養(yǎng)了這么一個白眼狼,竟將自己關(guān)在鐵籠子里。
據(jù)老人講,楊某是Z市最大的那家電子廠的一名芯片設計師,也是一名業(yè)余畫家,最擅長畫虎,還有一個愛好是養(yǎng)大型犬,家中曾養(yǎng)過藏獒和高加索犬,最后養(yǎng)的那只是圣伯納犬。他養(yǎng)的每條犬,無論是什么顏色,都會被他涂成黃色,畫上虎紋,取名賽虎、亞虎,那條圣伯納犬是條母犬,喚作虎妞。楊某對虎妞寵愛有加,只要他在家中,就不把虎妞往鐵籠子里關(guān),晚上睡覺,虎妞就臥在他的床前,即使臥在床上,他也從不嫌棄。
前不久,虎妞死了,鐵籠子閑置下來,不知是楊某受了刺激,還是什么原因,竟用它囚住了他的老父親。
在審訊室里,龍雨問:“你為啥要囚禁自己父親?”
楊某想都沒想就反問說:“他囚我族人一輩子,我囚他一會兒不行呀?”
“精神病!”龍雨斷定楊某是精神病,還是送去精神病院做了鑒定。
至此,這個案子就算辦結(jié)了,可郭了了說:“這個案子有些蹊蹺,與B市和S市之前發(fā)生的兩個案子極其相似,應串并起來偵破,否則還會發(fā)生類似案件?!?br />
郭了了將那兩個案件的文本轉(zhuǎn)發(fā)在龍雨的腦機上。
案子本就五花八門,沒什么蹊蹺可言,可徒弟既然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龍雨沒有理由不看,這也是對郭了了的一種尊重。
——尋釁滋事案。案發(fā)時間是二三零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地點是B市某機關(guān)單位門口。一名老年人無辜遭一男子毆打,三根肋骨骨折,多處軟組織挫傷。警察趕到現(xiàn)場時,犯罪嫌疑人已逃之夭夭。警察很快將犯罪嫌疑人李某某抓獲歸案,李某某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當問到傷人動機時,李某某的回答令一個警察直接將剛喝到嘴里的茶水噴到一米開外。李某某說受害人經(jīng)常打死打傷他的家人。經(jīng)查,他與受害人素不相識,他的家人也都健康地活著,無一人遭到過他所說的傷害,只好送他去做鑒定,結(jié)論是突發(fā)精神病。
——殺人碎尸案。案發(fā)時間是二三一零年十月二十五日,地點是S市某小區(qū)三十二號摩天大樓30267室。案子簡單得一目了然,犯罪嫌疑人白某是腦機醫(yī)院一名年輕的外科醫(yī)生,死者是她新婚丈夫高某。當時高某正準備換鞋出門,白某趁其不備用鐵錘猛擊頭部將其錘殺死,隨即在客廳分割尸體,并將尸塊分裝于四十余只食品袋,準備分發(fā)給本單元的住戶,結(jié)果在送出第一袋時被發(fā)現(xiàn)。警察趕到時,眾人已將犯罪嫌疑人白某控制,當問及殺死丈夫的原因時,白某非常生氣地說:“他殺死過我無數(shù)族人,并將他們分割賣給人們食用,我不殺他難解心頭之恨!”警察當即判定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幾天后的鑒定結(jié)果也證實了這一點。
瀏覽完畢,龍雨對與自己隔桌而坐的郭了了說:“說說你的看法!”
郭了了說:“案發(fā)時間相同,犯罪嫌疑人都是突發(fā)精神病患者,這絕不是偶然的,應該串并起來對待。”
龍雨將自己的擔憂和想法報告給局長歐陽剛強,希望能得到支持,名正言順地將幾個案子串并起來重新偵破,找出案子發(fā)生的真正原因,防止類似案件再次發(fā)生。但龍雨犯了一個錯誤,在陳述理由的時候,他用了郭了了的思維,用了郭了了說服他的理由。
歐陽剛強一聽就知道是他受了郭了了的蠱惑與攛掇,狠狠地剋道:“你這是被郭了了給幻化的典型妄想癥患者!”
龍雨被歐陽剛強訓得灰溜溜地走出局長辦公室,卻沒有灰心,他不怨歐陽局長,也不怨幻化了自己的郭了了,誰讓歐陽剛強是自己的上級,誰讓郭了了是自己選的徒弟。
郭了了確實是個喜歡幻想的女生,這一點整個警局人盡皆知。幻想有兩種,一種是有根由的科幻,一種是無根由的瞎想,郭了了既喜歡科幻又喜歡瞎想。這樣一個郭了了,居然是一名警校畢業(yè)的高材生,非常令人不可思議。公安工作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要的是真憑實據(jù),用事實說話,用證據(jù)說話,來不得半點幻想,科學的幻想也不行,瞎想更不行,早晚會出事,草菅人命,保不準啥時候就會把自己搭進去。知曉郭了了的情況后,偌大一個警局誰都不愿帶她這個徒弟,最后是龍雨動了惻隱之心,收了她,讓她整天尾巴一樣跟在屁股后。郭了了愛幻想愛瞎想,卻是個勤快女娃,提茶倒水,抹桌拖地,啥活都干,尤其善于學習,善于鉆研,這一點龍雨很滿意。郭了了腦瓜子活泛,案子中遇到問題,一點就透,讓龍雨省了不少心,在案子陷入困境時,還會給龍雨提一些令他茅塞頓開的思路和建議,令幾個當初不愿帶她的老伙計一個個羨慕嫉妒恨,沒有辦法,都是自己的選擇。
沒得到歐陽剛強的認可與支持,在單位里琢磨那幾個案子就屬于不務正業(yè),龍雨只能在家里研究,他把三個案子嫌疑人的名字重新放進腦機,一有空就投射到玻璃幕墻上,這是他分析案情慣用的方法。那天夜里,龍雨右手握著激光筆,左手摸著下巴,盯著那幾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盯得久了,一個個活起來,沖著他怪笑,是精神病院隨處可見的那種表情,開心,無忌,甚至有些天真爛漫。他們笑什么呢?龍雨百思不得其解。
龍雨將幾個嫌疑人的職業(yè)標注上去,他們分別是干部、腦機外科醫(yī)生和企業(yè)科研人員,三個人三種職業(yè),互不交叉,沒有任何聯(lián)系。龍雨又將年齡標注上去,這回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不過這個新發(fā)現(xiàn)也等于沒發(fā)現(xiàn),那就是殺人碎尸案的嫌疑人跟自己一樣肖牛。這種現(xiàn)象并不奇怪,生活中生肖相同者比比皆是,同齡者大有人在,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足為奇。三百多年前,那些育齡男女都還樂于肉體愛愛,生孩子那也是順帶的事,新生兒的出生率還相當高。有資料顯示,整個地球村一秒鐘就會有一個新生兒來到這個世界,也就是說,地球村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大概在八萬六千四百人左右。按說這個發(fā)現(xiàn)引不起龍雨多大興趣,但之前郭了了曾提醒過他,這就不能不引起他新的思考。那天,他正在玻璃幕墻前琢磨案子,郭了了打來電話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br />
那三個案子已經(jīng)將腦子塞得滿滿的,幸虧塞的不是TNT,否則早就跟地雷一樣炸開花了,你郭了了這時候又來提什么問題,這不是故意添亂?“有問題自己解決!”龍雨想懟一句,話未出口,郭了了接著說:“那幾個嫌疑人的精神病與他們的生肖有關(guān)?!?br />
“瞎胡扯!”龍雨斷定郭了了又在云天霧地幻想,沒好氣地掛掉了電話,繼續(xù)盯看那碩大的玻璃幕墻。
瞎想害死人,郭了了圍繞幾個案子的瞎想,將龍雨引進了一條死胡同,竟然自己把自己琢磨出了精神病,還被送進精神病院,這一對師徒還真不是一般的奇葩。
球形車快到鳳凰城小區(qū)門口時,一直悶悶不語的龍吟說:“去精神病院!”
郭了了知道這是龍吟想去看望父親,遂發(fā)出一個意念指令,球型車向環(huán)城高速駛?cè)ァ?br />
二
精神病院在遠離市區(qū)的一處土崗上,四周荒無人煙,高高的院墻圍著碩大一個院子,一扇鐵皮大門始終緊閉著,乍一看,像一座監(jiān)獄。二者原本就是大同小異,一個囚禁肉體,一個囚禁精神,僅此而已。
眼下科技發(fā)達,一般精神病患者植入一個特制的醫(yī)療芯片就可以治愈,只有少數(shù)醫(yī)治無效的才需入院治療,所以,整個球東村僅保留兩家精神病院,一個在狂妄癥高發(fā)的R島國的D市,另一家就在Z市。
郭了了的粉紅色球形無人駕駛車駛到精神病院門口,郭了了向里面發(fā)送一個開門的意念,門衛(wèi)打開大鐵門上的一個方洞探出一個白色絨球腦袋問:“找誰?”
郭了了從車窗伸出手亮亮警官證,門衛(wèi)縮回白絨球。門衛(wèi)老頭的動作令郭了了一下子聯(lián)想到歐陽剛強養(yǎng)的那只寵物龜。歐陽局長經(jīng)常諄諄教導廣大警員:“要向烏龜學習,能伸能縮,伸能咬住罪犯,縮能保護自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適應這個被信息弄得玻璃一樣的透明社會?!?br />
幾乎是在門衛(wèi)縮回絨球腦袋的同時,大鐵門門徐徐打開。配合公安辦案是每個公民的義務,單位也一樣,誰也不能拒絕,更不能對抗,對抗就是違法,沒有好果子吃,精神病院的門衛(wèi)不是精神病患者,他對此非常清楚。
“你去吧,我在車里等你?!惫肆藢④囃T谵k公樓前,卻不愿下車,她有些心怵。這不是她膽小如鼠,也不是像很膽大的人會怕老鼠或蟑螂一樣,她是對上次的經(jīng)歷心有余悸。
那天,她跟龍雨一起來見那三個嫌疑人,她趁龍雨去找院長,一個人先入病區(qū)。病區(qū)的院子有很多患者,哭的,笑的,蹦的,跳的,滿院子亂跑,也有雕塑一樣坐著或站著的,有小孩一樣蹲在樹根或墻腳逗螞蟻的。來之前,龍雨提醒郭了了要有點心里準備,她不以為然,還在心里埋怨龍雨言過其實危言聳聽,甚至覺得那些患者會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可愛。郭了了放松了戒備,趁龍雨在辦手續(xù),獨自一人去院子里轉(zhuǎn)悠,誰知,剛走進院子,一個中年男子突然沖到面前,一伸手說:“拿來!”那樣子像悍匪在攔路搶劫。郭了了被嚇一跳,畢竟是警察,很快鎮(zhèn)定下來,像幼兒園阿姨對待小朋友一樣親切地問:“你要啥?”
那人將手往近里又一伸惡狠狠地說:“煙!”
她說:“我不抽,沒有煙?!?br />
那人牛蛋眼一瞪,一把抓住她的領(lǐng)口,厲聲說:“騙鬼咧,掐死你!”
這時候,更多的病人圍上來,推搡,撕扯,抓撓,掏兜,摸包,郭了了使出渾身解數(shù)抵抗,也無濟于事,直到幾個醫(yī)護人員趕來一通呵斥,方才掙脫出來。
有了這么一個小插曲,郭了了小著心跟在龍雨和院長身后,依然有一個病人突然沖過來,嚇得她趕緊往一邊躲。那人不要煙,沖她微微一笑,嗲聲嗲氣地說:“親愛的,你終于來看我了?!痹瓉硎钦`將她當自己媳婦了。尷尬,郭了了不禁臉紅發(fā)熱。見此情景,院長從鼻孔里擠出一聲嗯,那病人立馬轉(zhuǎn)身離開。院長訕訕一笑說:“一個花癡,別介意?!?br />
龍雨說:“警察沒那么不嬌情,快找人吧!”
郭了了確實不是一個矯情的女娃,也不會介意這些,師父又這么給予肯定,愈發(fā)要表現(xiàn)出大大咧咧的姿態(tài),便跟上一步說:“院子這么大,病人滿院子亂跑著,又穿著一樣病號服,不好找吧?”
院長輕輕一笑說:“先去那邊小樹林吧!”
在空曠的場院里已難找,進了樹林,豈不更難?龍雨和郭了了狐疑地跟在院長往小樹林走去。
小樹林在院子西北角,是一片人工林,大都是當?shù)氐臉浞N,樺櫟木居多,馬尾松次之,夾雜著一些其他衍生樹種。
嗷嗚——!幾個人剛接近林子,就聽到一聲虎嘯,很顯然是人的模擬叫聲,沒那么低沉,也沒那么瘆人,甚至有些滑稽可愛。
“呶,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院長一指林子說:“他每天都來這里,學虎嘯,練虎躍,還別說,他那招餓虎撲食非常了得,一下子能將我們的工作人員撲倒,一會兒到跟前,你們也要提防點?!?br />
龍雨和郭了了沒有到跟前,只是遠遠地觀察著,更像是看一場蹩腳的小丑表演。此時,李某正四肢著地,行走,跳躍,猛撲,仰頭嗷嗚嗷嗚地長嘯,若披一張虎皮,那就是活脫脫一只猛虎。李某表現(xiàn)的老虎特征,初步印證了郭了了的猜測,也可能只是一種巧合,還不能令龍雨完全相信??戳艘粫?,龍雨說:“走,見下一個?!?br />
院長說:“去那邊草坪?!?br />
醫(yī)院的草坪跟城里的一樣,也是人工種植那種,剪得整整齊齊,那些病人或站或舞或蹲或坐或躺,形態(tài)各異,難分你我。院長領(lǐng)著龍雨和郭了了從人隙間穿過草坪,在一條水溝邊停下來。這是一條干水溝,很顯然是排泄雨水用的。水溝里長滿青草,鮮嫩而茂盛,一個女病人側(cè)躺在那里,嘴里慢慢地嚼著青草,嘴角綠汁欲滴,樣子像極了臥在那兒休息反芻的老牛。
不喚東風西風還。
可憐人身虛有腦,
時光荏苒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