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地下三米有寶物(小說)
紅樓夢里甄士隱解說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最后總結(jié):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世事萬千,變幻無常。社會很復雜,也是一個大舞臺。有的人秀逗,有的人悲涼,有的人挖空心思,永遠在尋尋覓覓的路上,有的人望眼欲穿,卻踟躕不前,更有人嘶吼著嗓子演說這個世道。每個人都在這個舞臺上走秀,每個人的心里也是在演繹著一幕幕看似單純卻很紛雜的獨幕劇。這不,剛說于此,帷幕就急不可待地拉開了——
風動的深藍色粗布門簾輕輕飄動,貧農(nóng)成分的洪瑞成從屋子里走出來。他像剛越過枯燥的寒冬滿血復活,一改之前的低調(diào),膽大妄為到出圈。就在這微風徐徐,高粱花子亂飛,漫空飄著香味的時候,洪瑞成竟然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打一口壓水井!
一米。
聲勢傳開,一米就不亞于九級地震,足以撼得整個村子地動山搖。
洪瑞成家的院墻已拆掉半拉。形狀挖得不像坑,也不像洞。它的上下口呈喇叭狀,四周都堆滿了土。院子里煤油燈照亮,有好幾盞,都是從為數(shù)不多的家底尚還算殷實的幾家借來的。這種燈也叫馬燈,它們都有聚光和防風用的玻璃罩子。燈火雖然只有蝴蝶翅大小,卻完全能照得院子明晃晃的,煞是惹眼。夜已經(jīng)很深,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站著人,如匝著幾道箍子厚墩墩又巨大的木桶。人們誰都不想離開,都想一睹那不知名字不知模樣更不知道究竟是誰埋得那樣深的寶物,石破驚天一樣地展現(xiàn)在面前。此刻,都打雞血一樣精神十足,就像戰(zhàn)場上即將殊死拼殺一樣精神抖擻。甭說是一米深度,就是剛剛動锨開挖的那一刻,就足夠激動人心的。
人們伸長脖子,翹首踮足往里瞅,好像他們能洞穿地下的神秘。
地下有寶,這件事情從在村子里傳開起,不大的村子就像平靜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一陣颶風,人們再也按捺不住枯竭皴裂多年的心,急需尋求一點滋潤和刺激。
不就是打一個手壓機嗎?怎么就賦予了傳奇色彩呢?大概是因為洪瑞成現(xiàn)在出盡風頭,成了村里最張揚的一戶風云人家。十年浩劫剛剛平息,人們營養(yǎng)不良的臉上還浮動著惶惶不可終日的神色,更不要說有什么除生活上柴米油鹽之外出格的企圖。經(jīng)濟上不允許,政治面貌上更不允許,洪瑞成卻一意孤行。
在人們看來,除了羨慕嫉妒的成分外,這無異于他將自己架到火上烤,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他步子邁得有點大。這年頭時勢磕磕絆絆,走路都要陪著小心,哪一步踩得不穩(wěn),就會掉進陷阱或栽跟頭。政策走勢被濃霧彌漫著,誰都看不清,猜不透,誰當了出頭鳥,一旦反噬,就成了黏在身上的漿糊,資修的帽子就會套在頭上,甩都甩不掉。反正他鐵著心傾盡家產(chǎn)這樣做了。這件事情像一個人東倒西歪地玩打瓦斯,牽動著大人小孩的心,想想都能讓人心驚膽戰(zhàn)。
“您打手壓機干啥?貧農(nóng)多好,在生產(chǎn)隊里啥都能優(yōu)先。萬一這場大革命再來一波,就會給你家扣一頂富農(nóng)的大帽子。到時候夠你們受的。再者說要是日本鬼子來了,你家人總不能把它拿下來扛到肩上跑吧!”姚娃這是第三次來狗蛋家。當他看到這個稀奇古怪的東西時,傻眼了。幫忙的人們越來越多,都喊號子使著勁,鋼管隨著號子聲一點點往下扎。他不知道這是干什么。當狗蛋向他解釋的時候,姚娃不無擔心地說。
“爹說吃水方便,只需用手按壓幾下,水就不停地往外流。”狗蛋知道這件事情在村子里是絕無僅有,就像盤古當著各路神仙的面開天辟地一樣令人耳目一新,因此說話的語氣里不無優(yōu)越感。
此時,除了打井師傅車子上盤成一圈圈又細又長的黑色管子,洪瑞成在城里定做的手壓井頭還沒有送過來。手壓井長成什么樣子,狗蛋不知道,姚娃不知道,村里的每一個人都不知道。反正知道它是一口用一根管子引出地下水的井,一口不用磚砌石臺露天敞口,不用出門就可以吃上水的井。
姚娃與狗蛋兩家中間隔著姓鄭的院子。他們都在村西頭居住。而村子里只有最東頭一口井。他們吃水都要去那里挑。輪到時間集中,剛好一村里人都去擔水,還要排隊等候。而擔水也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那井口很大,井很深,倘使有恐高癥,望一眼便會天旋地轉(zhuǎn)。這口井的水位時高時低,即使大熱天,從里面泛上來的氣流都是冷森森的,讓人不寒而栗。而提水就更是游走在刀刃上,打水的人要站在井口邊沿上,往里探大半個身子,將井繩一點點送下去,待水桶到了水平面時,就晃動幾下井繩,然后讓水桶順勢而下,才能打出滿滿一桶水來。這個動作非常微妙,也非常考驗技術(shù),很多時候人們只打上來半桶水,再或者一無所獲,然后同樣的動作再重復一遍。最后一個流程提水時練蹲馬步的姿勢讓村里人不覺然而然地學會了跟打太極一樣的基本功。為了吃水,為了最起碼的生活,都學會了忘記畏懼,也個個都成了打水的精英。不過,常穿大褂,沒有遇不到親家的,水桶掉進井里面還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那口機井造福了一村子的人,也給人們帶來不少麻煩。
而今洪瑞成劍走偏鋒,翻篇了,從此以后在家里就能吃上水了。人們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是應該逢迎,替他高興,還是應該反省,替自己貧困交加而難過。
洪瑞成家聚集了好多人,他們一邊看西洋鏡似的先飽個眼福,一邊不時地幫個適當?shù)孛?。姚娃把上身僅有的弄臟了的方格子粗布褂脫下來,掛在歪脖子柳樹杈上,赤裸著沾滿泥漿的身子。他手里攥著用泥巴捏制的小手槍。那東西做得非常像毛瑟手槍。他也因此心滿意足。這應該是他幾天來最得意的創(chuàng)作了。本來這個小手槍他是準備在太陽下曬干。無奈這個稱心如意的玩意兒太讓他愛不釋手,太讓他有成就感,他必須在狗蛋面前先炫耀一番。
姚娃第一次前來,狗蛋不在。他看到他家門前放著一輛自行車,上面帶著一捆類似鋼管的東西。第二次前來,狗蛋仍然不在,自行車上的東西放了下來,村里幾個幫忙的人在他家院子一側(cè)挖了一個坑,里面放上了幾瓢異常渾濁的水。幾個人嘻嘻哈哈,誰都沒有注意一個赤著上身的小家伙在院門前晃蕩,更沒有人理會于他。姚娃見他們用鋼管往地下錐,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但是他很好奇?,F(xiàn)在知道了,卻又替狗蛋家捏了一把汗。
狗蛋知道姚娃的那個褂子是他爹趕集時,從半路的溝坡上撿來的。雖上面打了幾個補丁,也是他夏天唯一遮體的衣服了。狗蛋夏天的褂子也不多,最起碼有換洗的。于是,狗蛋連忙從屋子里取出自己的另一件讓姚娃穿在身上。
一米深的地層就發(fā)硬,必須用木杠將鋼管捆綁起來,然后幾個人一起用力往下錐。
村里人干一件大事,全村人都會去幫忙。這也是莊戶人家骨子里凝聚成團的純厚。洪瑞成初建自己房子的時候,從打地基開始,人們就聚攏來,喝著號子。石夯隨著人們整齊的節(jié)湊一上一下,不時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人們還要唱歌,扯著破鑼嗓子地唱。他們沒有音樂細胞,沒有音樂天賦,以至于撕破喉嚨吼出來的噪音尖銳刺耳也要唱。在回旋盤繞的歌聲中,他們有說有笑。
真誠是建立在互相平等,無求無欲之上。打手壓井這件事情非同尋常,人們的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復雜而紊亂地翻涌。
打手壓機的師傅停頓下來,他用手把量鋼椎露在外面的部分,計算出地下的確鑿長度,反復琢磨著,然后點燃一支煙,動作慢條斯理,說話也不緊不慢:“一般粘泥層應該在一米半到兩米左右的位置,這一米的位置就發(fā)硬,還是第一次遇到,莫非有人為。”
“怎么可能,這里五年前還是莊稼地呢!”其中有一個人嘴里叼著一根香煙,辯駁道。
“那莊稼地之前呢,誰能說得清?我分析地下有寶物,發(fā)硬的土層是石灰層,用石灰和沙石混合而成,這是藏寶的第一步?!贝蚓膸煾殿H有經(jīng)驗,分析得也頭頭是道,“你們有洛陽鏟嗎?專門探寶用的。用它帶出土來,便可分曉。”
村里沒有洛陽鏟。漫說村里人,就是十里八鄉(xiāng)都沒有那東西,因為它是盜墓專用工具?,F(xiàn)在是新社會,政策不允許,誰會有病沒病地弄個藥觳子放在家里面?
洪瑞成不做聲,他在盤算著什么。似乎地下有什么東西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單等著在一個巧合的日子里一睹它的真容。所以他的表情是胸有成竹的。他自信滿滿的眼神像是他剛剛埋下去的一樣。
“繼續(xù)往下打,看看有什么結(jié)果?!贝蚓畮煾党榱艘恢煟謬鹤愚D(zhuǎn)了一圈,觀察一番地勢,最后揮了一下手掌,算是這個決心塵埃落定。待鋼椎下到三米左右時,隨著人們一下一下錐擊,人們手上感覺到的確碰到了硬物。這時候,打井師傅更是胸有成竹:“挖吧!我可以打包票,地下有寶物。實話告訴你們,我祖父就是盜墓出身,我雖然沒有跟隨幾次,經(jīng)驗還是有的?!贝蚓畮煾笛笱蟮靡猓f起經(jīng)驗來口若懸河。
一次次驚心動魄吊足了人們的胃口,都想立馬見分曉。
要不要挖?挖出寶來尚可,破壞的院子,還有很多的挖寶經(jīng)費都能得到補償。而如果落空呢?豈不是成了冤大頭?這個損失他是承受不起的。這是關(guān)乎家庭生計的大事,沒有人敢與他主張些什么。即使打井師傅也只是敲敲邊鼓,畫畫大餅,論到下賭注這樣的決定,也是一言不發(fā)。洪瑞成一反剛才的自信,猶豫不決了。
眼見得太陽從西山一抹云端漸漸沉下去,余陽吝嗇地收起最后一道光芒,好奇的人們大多失去了耐性,疲憊地伸著懶腰,然后一步三搖晃地離開,洪瑞成終于鼓足勇氣,喝了一聲:“開挖!”
他的這句話太久違了,超強的引力把四散的人們又三三兩兩地聚攏來。
姚娃的曾祖母姚仇氏聽到消息慢了半拍。當時她正在家里偏房紡棉。陳舊的木柜上點著煤油燈。燈光雖然微弱,足可以照亮她紡棉使用。她傴僂著背,坐在破舊房門一側(cè)磨得溜光圓滑的板凳上,左手不緊不慢地搖動著紡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用棉花碾制的棉擠子隨著紡車轉(zhuǎn)動的速度嫻熟而有條理地往外抽。眼見得棉線在線軸上歡暢地跳動,待棉線足夠長時,她便擰動紡車反轉(zhuǎn)一下,棉線就恰到好處地纏在線軸上。那棉穗狀如蘿卜,雪白雪白。煞是好看。這時候姚娃一蹦一跳地從外面跑過來,告訴她狗蛋家地下有寶物,大伙兒正在挖,她便做不住了,紡棉也沒有了心思。遲疑片刻便站了起來,解下身上的圍裙,用毛巾撣掉沾在衣服上細碎的飛絮。她自顧了一下,覺得這樣出門不好,不論怎么說,也要穿一件打許多補丁的衣服,不然不知道政策走向,萬一落人把柄就麻煩了。于是她將深藍色衣服脫了下來放進衣櫥里,換上打了許多補丁的淺灰色大襟衣服穿在身上,接著從門旁取出來一根拐杖,掂著三寸金蓮,顫顫巍巍地向狗蛋家走去。
“喲喝!看來這狗蛋家里挖寶的消息風聲不小,連您的大駕都驚動了?!眹^的海辰發(fā)現(xiàn)姚仇氏進來,只見她手里的拐杖一連串在地面上搗著,神色似乎很激動,走一步都東搖西晃,就趕忙打趣招呼著,還閃出一道縫來,示意她撿個高地坐下來觀看,囑咐著:“您老人家要坐穩(wěn)了,這么大年紀,別出了什么閃失?!?br />
對于姚仇氏的態(tài)度,村里人莫衷一是,褒貶不一。反正見到她就產(chǎn)生幾分的懷疑,又敬畏幾分。姚仇氏的老伴當年在世時,手里沃土四百畝,果園百十畝,坐騎良駒數(shù)匹,耕牛更是多達二十幾頭。三大戰(zhàn)役還沒有結(jié)束,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曲子還沒有譜好,他大手一揮,把良田和耕牛能賣的賣掉,實在賣不出去的如數(shù)上交。經(jīng)此一折騰,他們家便窮了下來。窮得像雨水沖刷一樣干凈,窮得像空水桶,輕輕一碰叮當作響,變法戲一樣家徒四壁,連平時換洗衣物也沒有了影蹤。畢竟古人都貴朝聞夕死,何況新社會新面貌。大潮汐時,他們家不僅避過了風頭,有一回還被上風作為標榜,拿到縣政治擴大會議上表揚。這種禮遇猶如他們家光芒四射的天然屏障,鑲嵌在角角落落里。從此風雨不著,沒有人敢拿他們家說事。
“沒事兒,您盡管放心。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是來看看我們家祖?zhèn)鞯膶氊惖降资裁礃幼??!币Τ鹗下暭氄Z,她坐在別人遞過來的木方凳上,不時地用拐杖輕輕敲擊著地面,額頭上很深的皺褶被她滿是自信的笑容熨平了,好像時光在她的臉上又倒流了許多年。
“嗨!嗨!嗨!您老人家是老糊涂了吧?這兒可是洪瑞成的家,挖出來寶物自然也是他的了?!贝彘L何靜新趕忙打住她,義正言辭地站明立場。
“是呀!這八字還沒一撇,與姚仇氏八竿子打不著,怎么就成了她家里的寶物了呢?這要是讓洪瑞成聽到了,情何以堪?”人們被她的一席話整得摸門不著,互相遞著懵懂的眼神,隨著村長的話音小聲咬著耳朵。
“我說的話是有依有據(jù),當年我們家也算是名門之秀。雍正年間,太爺爺時運鼎盛時期,官至一品,位列三臺。因?qū)m廷動蕩,他站錯隊,被收回俸祿,貶在提督九門步軍統(tǒng)領(lǐng)隆科多麾下做事。太爺爺并沒有因此而一蹶不振。他腳踏實地,修好分內(nèi)之事。深得隆科多的信賴。幾年后,隆科多坐了冷板凳,不僅被收回皇上御賜的四眼花翎、四團龍補服,還因其家奴索受賄賂,被削去尚書之職,派去與沙俄接壤處守候邊疆。很多追隨其前后的奴仆、家丁也都樹倒猢猻散。我們家的太爺爺與他交情深厚,形影不離。在他氣候寒冷,環(huán)境不適應,幾欲膏肓之際,太爺爺悉心照料,直至他痊愈。后因結(jié)黨營私、私藏國寶等罪狀,隆科多被發(fā)落囚禁。他自知大勢已去,留給自己的時日不多,便將許許多多的財寶無償饋贈與他老人家,以謝不辭勞苦之恩。太爺爺回來后,在這里購置了數(shù)百畝良田,這也是我們祖祖輩輩的嗣賜祖業(yè)。然后他老人家將剩下的大部分財寶深埋在地下。所以我們家一直都不是俗流之輩,我們家大業(yè)大,多年以來算得上是深宅府邸,鐘鼎世家了。無奈祖上一直香火不旺,單代相傳。到如今算來已經(jīng)是第十代了?!币Τ鹗峡闯龃蠡飪旱囊筛],不慌不忙地釋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