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驢這個字一旦用到人身上便帶有一定的侮辱性，而我一朋友恰恰得一驢字。又因為他姓殷，便坐實了這“陰驢”二字，完全變成了一個畜生。
　　 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驢有這么一手。好好的正在拉車，你也沒有打它，你也沒有罵它?？墒亲咧咧?，它卻突然停下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又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順心的事？還是什么時候你說了不該說的話？說到它的痛處，被它突然想起來了。于是它就生起氣來，四腳并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開始跟你犟，開始給你使氣，開始把你往死里氣。好話也說了，好言也勸了，甚至低聲下氣，就差給它跪下了?？墒牵怀阅氵@一套。你求爺爺告奶奶，它權(quán)當放屁。終于你惱怒了，氣急敗壞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于是乎，鞭子便用上了，抽它個皮綻肉開，抽它個狗血淋頭。可它不在乎。你抽你的，它站它的，依然紋絲不動。似乎那鞭子都抽在你身上，挨打的人是你。這時候你終于惱羞成怒，身心俱焚了。你跳起來，罵起來，拳打腳踢起來。你把渾身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可它還是像沙包一樣一動不動，對你一臉的不屑。好像那些打那些罵跟它無關(guān)，好像你的歇斯底里變成了跳梁小丑，反而讓它欣賞起來。瞧它那得意勁兒，把你早就看得透透的。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弄得你上竄下跳，這一陣子折騰下來，比扛麻袋還累?？赡阍俪虺蛩?，還是穩(wěn)如泰山地站在那里。耳朵豎著，眼睛瞪著，偷偷地瞄著你。正當你泄氣的時候，正當你想坐下來歇口氣的時候，可就在你的屁股剛要往車上坐的那一瞬間，它猛然起步了，抬起蹄子，飛也似的往前沖。這下好了，你被閃著了。腿也磕了，胳膊也撞了，甚至還被摔了一個大馬趴，在車箱滾了那么幾圈，一直滾到車后邊去了，再差那么一點掉地上了。你再聽聽，它啊哧啊哧地叫起來了。撒開四蹄跑得飛快，跟打了雞血似的。聽它啊哧啊哧的叫聲，好像是在嘲笑你，諷刺你，瞧不起你。它把頭昂起來，把驢聲震天地傳出去，看它那副德行，恨不得讓天下的人都知道。不是讓人知道，是讓驢知道，看它多能行，看它多有本事，看它把它的主人折騰的，快死在車廂里了。
　　 說起來這還算是輕的，有時候它還有這么一招。你給它套車，它顯得很聽話很聽話的樣子。你指揮它到哪兒，它就到哪兒。你指揮它怎樣站，它就怎樣站。等你剛把車轅抬起來，剛想把它的屁股塞進去。你覺得好了，剛想松手，同時心里還想著表揚它幾句?？删驮谶@個時候，它一個扭身轉(zhuǎn)過去，把屁股對準你，抬起它的后蹄，狠狠地給了你一下。要么是你的肚子，要么是你的下身。都是你的要害部位，叫你死不了也活受罪。叫你疼痛鉆心，還不好意思說出來。他奶奶的腿，就好像是算計好的，專挑你的隱私處下手，陰損缺德的玩意兒。當你捂著肚子在地上痙攣抽搐的時候，它又啊哧啊哧地叫起來了。你想罵它，它撒開四蹄，蹦得老高，有一種此仇不報非君子的痛快。你瞧瞧，它那個張狂勁兒，就像是在挑逗你?？茨隳馨盐以趺礃?，看你還敢不敢叫我套車？看你還敢不敢一天到晚地使喚我，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你再瞧瞧，它得意忘形地在那兒蹦噠，你趴在地上在那兒疼，你就疼去吧。
　　
　　 二
　　 這算是倒了血霉了。碰上這樣的驢，就像是吃飯咬到自己的嘴一樣，有氣還沒地方撒去?？墒牵笄澜?，無所不有，有些人又能比驢強多少？一個個道貌岸然，裝成正人君子，其實心里陰著呢！誰也沒有把骯臟兩個字寫在臉上？誰也不會把驢的血統(tǒng)拿出來給你看？遮遮掩掩，這樣的人，誰碰上誰倒霉?？烧l又能未卜先知，逃得開呢？人生路上，你遇到誰，你認識誰，完全就是一個機會主義。就像你的出生毫無選擇性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事情。偏偏就有這么一個人，偏偏就讓我遇上，嘗夠了他的陰損和使壞。而他的所作所為就跟那頭驢不相上下，完全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比如上課的時候，你趴在那兒睡覺，用書把自己擋住，目的就是不想讓老師看見你。而我這位“驢友”，跋山涉水繞到你的跟前，悄悄地把你的書拿掉。他的目的就是想讓你暴露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然后讓老師罵你。然后他在那里笑，笑的陰陽怪氣。
　　 還有，你趴在課桌上睡著了，他會把你的鞋悄悄脫下來，然后給你扔得老遠。反正就是不讓你找見。放學了，你只能光著腳丫子往回走。還沒等你回到家，就已經(jīng)有人跑去告狀了。你的母親也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人，經(jīng)不得人家三言兩語的挑撥。你看她，提著棍子沖你來了。一下，兩下，三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反正屁股已經(jīng)開花，疼的你是嘰里呱啦。這時候你再看看那位“驢友”，只見他笑的前俯后仰，笑的合不攏嘴。這下你全明白了。你想找他算賬，可你得追上他嗎？你一瘸一拐的，反而讓他笑的更歡。你來，你來，有本事來呀！他在那里挑逗你。你能咋樣？你只能自己氣自己。氣得吐血，氣得翻白眼，氣得一命嗚呼。
　　
　　 三
　　 有一次，我們?nèi)ム彺弭~塘游水。那都是背著大人偷雞摸狗干的事，誰也不敢聲張。中午約好了，趁大人干活累了躺下睡覺的時候，幾個人一起去。也不知道這家伙是鼻子靈還是耳朵靈？反正讓他給聞見了。他竄到你跟前，狗皮膏藥似的，甩也甩不掉。然后，死皮賴臉非要跟著一起去。那就走吧，就像人對驢的忍耐一樣，這次耍了驢脾氣，下次肯定就會改了。我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理想里，對人也好，對物也好，總希望他能善解人意，知錯能改?？墒?，這位“驢友”的驢脾氣怎么能那么輕而易舉地改掉呢？就像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老話一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
　　 等你下水塘里去了，脫得精光光的，正在那里游泳。一不留神，這位“驢友”就溜不見了。他偷偷爬上岸，把我們的衣服藏起來，然后跑去告訴魚塘的主人，添油加醋刺激一番，這可了不得了。那看魚塘的人并不是怕你偷，你能偷他什么，你能跑到水里去偷一條魚出來嗎？你偷不了魚，但你會把自己淹死。那么這事情就鬧大了，把你淹死了，這魚塘也別想安寧。所以誰愿意讓你在水里撲騰？誰愿意你把自己淹死了，他也跟著倒霉。
　　 你看！人家提著棍子來了，站在岸上破口大罵。這個時候，我們一個一個光溜溜的，想出來又出不來，想鉆進水里，又怕把自己憋死。于是，也只能露出腦袋，伸長耳朵，聚精會神聽他在那里叫罵。罵你的祖宗十八代，罵你全家不得好死。那么“陰驢”呢？他早已穿得妥妥當當，站在岸上手舞足蹈。他把這一景象認為是他的勝利，可到底是什么勝利？那你得去問驢。因為這種勝利跟驢的勝利差不多，也是啊嗤啊嗤的笑聲。
　　 因此，我們叫他“陰驢”也并不是沒有道理。再說了，當面叫他“陰驢”，也算是瞧得起他了。要不然我們也來一手，以陰治陰，以損治損。俗話說得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纯凑l笑在最后，看看誰死有余辜?？晌覀儾荒馨?？我們是人??！
　　
　　 四
　　 過不了幾天，大家又在一起玩了。去上學，走在路上，還是笑呵呵的。那些不愉快已經(jīng)忘了，就像人跟驢較勁，你至于刻骨銘心嗎？你真是吃飽撐的，還是你也想投胎轉(zhuǎn)世，想跟驢同槽共室？我看還是算了吧。以人的善心去感化一個動物，就是再畜生，它也會有點兒恩情。但是我這位“驢友”，卻陰性不改。
　　 那時候家家都很窮，生活條件都不太好。平日里吃糠咽菜，混個肚子圓。至于葷腥，只有等到過年才會有。平時誰要是吃上一頓肉，那簡直就是上了天堂。大家一起去上學，走在路上，“陰驢”會突然問你：中午吃的什么？還不等你回答，他就會心滿意足地，意味深長地說上那么一句：“我家今天吃的是泡饃……”
　　 “陰驢”的父親當年在政府部門工作，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公務(wù)員。正因為還有點兒權(quán)力，所以這肉啊，雞啊，魚啊，鴨著，也就不足為奇了。“陰驢”旁若無人地說起來：“我爸爸今天提的羊肉，是管食堂老胡送的，整整一條羊腿。我媽媽忙了一早上，熬羊湯，砸骨頭，給我們做的泡饃?！彼f完，伸出舌頭舔一下嘴唇。當著你的面，又舔了一下。我覺得我嘴里滲出來的口水都比他舔走了，連牙縫里鉆進去的谷子粒也被他舔的一干二凈。我想起來我們那里的狗，想起來不知在一本什么書上看到過，是說我們那里有邋遢的女人，早上起來，不想下炕，孩子要拉屎就順手抱起來，直接拉在光席片上。等拉完了，她也懶得動手，嘟嘟的叫兩聲，狗就過來了，吧嗒吧嗒舔起來。我覺得太像了。
　　 話說回來，這事也就放在以前，沒有打虎拍蠅那一說。要是放到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國家的公務(wù)人員，為了老婆孩子的肚子，竟敢以權(quán)謀私，貪污受賄？他敢站出來對質(zhì)嗎？你敢一清而白，證明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嗎？他敢嗎？老胡為什么要給他羊肉？老胡為什么要把食堂里大家吃的羊肉送給他們家吃？這其中見不得人的勾當，包含多少陰謀？牟取了多少私利？
　　 慶幸吧！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大“陰驢”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說進去了。我想這對小“陰驢”來說未必算是一件壞事?？墒撬揭赘?，本性難移。前幾年回老家，聽村里人說，他出去做生意，在生意場上又使出他的陰招，結(jié)果被人家打的半死。傷好了之后，腦袋也歪了，脖子也擰了，雙眼無光，語無倫次，口歪鼻斜，這回看來是真的出了問題。我想別人才不會慣他的毛病，他的陰損也只能使在我們身上。因為大家從小一起長大，容忍和寬恕，總是把他當成自己人。誰也不去跟他計較，更沒有想過一報還一報。有時候只希望他能改過來，把那些陰損的招式變得光天化日，變得敢做敢當。別像驢一樣，凈做些缺德的事?？伤€是死性不改，不知天高地厚。人世上的事，你在這里稱王，未必會在那里稱霸。一山更比一山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做人還是收斂一點比較好，善良，誠信，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本分。
　　
　　 五
　　 可他沒有，卻讓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沒地方去說，只能把這些寫出來。其實，寫這些文字沒有什么目的，說的也都是些廢話。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為前幾天接到一個電話，一起長大的幾個發(fā)小說要聚一聚，大家都通知了，唯獨少了他。聚餐的時候，有人又說起了他，我們覺得應(yīng)該把他也叫上，他再陰也是一起長大的兄弟，幾十年不見了，或許已經(jīng)改好了吧？我問誰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大家都搖頭，七八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想找到他也并不是什么難事。我們幾個說好了，下次聚會一定給他打電話。至于他的電話怎么找出來？沒有人說，也沒有人問。大家吃完飯，不歡而散。
　　 兩天后，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把他找著了。不過有些意外，他趴人家的被窩被捉奸在床，兩個人光溜溜地綁在一起，著著實實出了一回風頭。打電話的人表現(xiàn)的很驚詫，感覺不可思議。我倒覺得沒什么，這樣的事并不意外，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渾然天成。我想他可能還會再做出什么事來，也許在你的驚喜之外，也許又在你的意料之中。那是他的驢性，深入骨髓，無法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