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童養(yǎng)媳(散文) ——我的母親
記得哪位偉人說過: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剝削和壓迫。母親在家或外,自小到大,我想她是活在最底層的人之一。祖母指責(zé),父親歧視,隊干部壓重活,個別社員及隔家鄰居也狗眼看人低似的蔑視小瞧。到我成年后,祖母對母親仍然隨便歪鼻子瞪眼。有了勞動強度較大的工作,一般都要安排給母親。即使不安排,母親也知道工作遲早放著等她,就自己主動去做。所以,練就了一副無論出門或家里,都很少與人辯論是非,爭強好勝。她溫順柔弱,和藹可親,對任何領(lǐng)導(dǎo)或身份較高,甚至一起干活的同伴指揮,她都言聽計從,不去推諉或拒絕。
母親除了除草,背糞,割麥子,上場打碾而外,關(guān)于服裝裁剪,較可口飯菜的燒制等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工作,并不是她愚笨或弱智,一是祖母對她疏遠(yuǎn)、歧視。二是自己沒有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機會。像祖母剪裁領(lǐng)口隨便拓一個飯碗,周圍用土塊勾描一條半圓形曲線,就是說祖母做出的衣服,不是前邊下擺上翹,就是后面的衣襟漏風(fēng)。如此拙劣的手法,母親都沒有掌握其中的要領(lǐng)。
自從我們四五個兄弟姊妹出生后,縫制一家人衣服的擔(dān)子,就壓在了母親的肩上。就是說,大家都不能穿著單衣過冬。逼到無可奈何之際,母親就到村里去請求那些心靈手巧的阿姨幫忙。一兩次,阿姨還勉強能替她剪裁,縫制。次數(shù)多點,即使別人不托故推辭,自己也不好意思麻煩對方,于是,就只能給人家做重體力活兒兌換。
有一次,母親端著一碗大米,看樣子是要給誰家送禮。其實,我們地區(qū)水源枯竭,沒有條件耕種水稻,因而,平常日子里,農(nóng)民們根本吃不上大米。就是我們家的三四斤,也是單位上給職工過節(jié)日的生活津貼。
妻子覺得奇怪,也不理解母親怎么隨便能拿如此珍貴的物品送人?于是,她就詢問道:媽,你拿著大米去干什么?母親就把拿禮物求人的理由,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妻子玩笑道:那你怎么不把禮物送給我,讓我給弟妹們剪裁。
母親高興地說:啊呀,我們家竟然也有了“裁縫師傅”。
有一天中午,母親急匆匆的從大門跑進(jìn)來,去廚房端了一碗剩飯,狼吞虎咽的“三下五除二”就吃得飯碗底兒朝天。妻子見她渾身上下布滿了塵土,剩余的飯菜全部吃完后,眼睛還骨碌碌亂轉(zhuǎn)著搜尋其它熟食。妻子“打破沙鍋問到底”似地說:“媽,整個上午不見你的人影,我以為出去閑逛,看形勢根本不是這樣。你好像是在哪里給別人家做活去了?!?br />
母親從灶頭上的大鍋里,找出來的一塊玉米面鍋塔塔說:“后莊里的你阿姨,數(shù)十年一直替我剪裁衣服,今天她家打碾胡麻,我就去幫了一個上午的忙?!?br />
“幫了忙,竟然連一口飯也沒有混上!”妻子當(dāng)時憤怒地差點吼了起來。
母親見兒媳生氣,就一邊去屋里抱起孫兒,一邊希望兒媳理解似地說道:“現(xiàn)在用不著的時候,就不能忘了人家,所以……?!?br />
“你這一生腳勤手快,從不會虧欠她人的情份。讓人生氣的是,這家人太不懂規(guī)矩!”母親抱著孫兒在院子里笑嘻嘻地說:“忙完后,她要做飯,可我沒有去吃?!?br />
我后來深思,母親被別人小瞧或鄙視,有時候是自己太小瞧自己。欠了別人的東西或人情,總要想方設(shè)法,甚至加班加點,成雙成倍的償還。母親不惜力,總認(rèn)為沒有財物,花點功夫,或出點力氣又不累人。其實,力氣和功夫也是有價值的。這就是在別人眼里她直不起腰桿的原因。
生產(chǎn)隊時候,每家每戶都要上交生豬,說是自愿,其實完全是硬指標(biāo)。有一年,我家一頭較大的豬仔感染了豬肺疫而死亡。
祖母見扔或埋了可惜,就指揮父親把死豬兒的喉嚨切開,用腳上下踩踏著擠出了一些黑色血液;再端來一兩簸箕草木灰撒在豬兒身上。經(jīng)過三四個小時的“殺”毒,像屠夫一樣用菜刀大卸八塊后,一家人才開始食用。
就是這樣的食品,都是祖母一手操辦。從切割,到爆炒,到油鹽調(diào)料的配制及把握火候等。母親見祖母親自上了鍋灶,就懶得上去合作,祖母也不主動喊她過來學(xué)習(xí)。
后來我十二三歲那幾年,隊里給我們家要分配六七千斤的濕玉米棒子。堆在院里怕淋雨,就全部倒在我們家一間房子大小的腳地上。玉米堆子幾乎比土炕的邊檐還要高出許多。偌大一堆玉米,必須在當(dāng)晚睡覺前剝掉包皮,否則,陳放著容易發(fā)熱或腐爛。
吃罷飯,父親背褡著雙手,邁著輕盈的腳步,就出去村里幾個要好的朋友那里聊天。祖母雙膝跪在土炕上,看著母親和我二人工作期間,還講一些“陳谷子、爛芝麻”似的家長里短,但她從不出手幫助母親干活。
母親不嘆息,不抱怨,也不要求任何人前來幫忙。我雖然替母親打抱不平,但懾于祖母和父親的威嚴(yán),也不敢說三道四。
母親懶得和祖母聊天,在我不停地軟纏硬磨之下,就給我講一些關(guān)于“后阿娘害先房,公子纏姑娘”之類的故經(jīng)(故事)。勞動雖是吃苦,但聽一些古怪離奇的人物傳奇,也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剝玉米勞動強度雖是不大,但工作步驟卻比較復(fù)雜。從撕破出紅櫻的那頭包衣開始,接著一個手抓緊棒子,像母親力大點就能直接打開。我人小力單,還要將棒子的根部壓在膝蓋頭上,雙手向下用力拉扯,才能剝得干凈。待到金黃的玉米顆粒全露出來,才挑揀著留下較粗且牢實的三四塊之后,再摘去多余的部分;將脫去包皮而笑嘻嘻的玉米棒子碼垛在一起,等待父親回來后再束成捆。
父親好像專門躲避一樣,不到我們收工絕不回家。待到娘和我把玉米棒子壘垛一起,腳地下的包皮全部搬出去及地板打掃干凈而后,他才慢騰騰地回來束捆。如果父親來的遲慢,母親就叫我連接玉米包衣繩索,她自己捆綁。不過,母親捆綁的沒有父親的那樣牢實。所謂扎捆,就是把有剩余包衣的玉米棒子,全部用繩子,十個一把樣捆成捆而后上架儲藏。
剝了玉米皮,緊鑼密鼓的工作還有,從玉米棒子上挼(剝)玉米粒。這項工作和剝包皮一樣,雖是工作強度不大,但一粒粒剝下來,要簸去雜質(zhì),又要挑揀秕朽顆粒,又要裝袋,其實不比剝玉米皮省力。
挼干玉米粒比較順溜。母親拿著錐子在干玉米棒上引一或兩道“線條”。我拿著玉米芯棒,上面橫七豎八的胡亂搓揉幾下就能順利完成。一袋玉米,不到一兩個小時就能裝袋。
濕玉米和干燥的棒子迥然相異。錐子搭上去,玉米粒就會流出許多奶油樣的汁液,傷害后,會損失這一行的十之八九。為了防止浪費,只能用指甲皮豎著一粒粒剝動。剝一行柔軟的玉米籽粒,比挼一個干燥的光屁股玉米棒子,還要浪費時間。這樣的一袋糧食,要剝到后半夜才能大功告成。
祖母看著我們工作,高興時候就叫著我的名字:林木,給我也拿幾個。少則七八個,最多十?dāng)?shù)個,如果太多,就喝斥我立刻停止給她添加。
有一次,祖母山南海北聊天期間,竟然惡意指責(zé)母親。母親頂強了她幾句。她就立刻溜下炕來,拿著玉米棒子向母親的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狠狠抽打。
我見這一切,也不敢給祖母發(fā)火,就橫在她們中間,意思是,替母親挨打??勺婺竻s側(cè)身避開我,抓住母親的衣服,不停地撕扯著毆打。我抱住祖母的腰身,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把她推搡到了炕檐跟前。不想,她只一掌,我就失去重心一樣,趔趄著把屁股蛋兒,坐在了母親的懷里。即使這樣,我奮不顧身的仍然沒有退卻。祖母見我橫在她們中間不怕挨打,情緒似乎才有點安靜。我乘著她遲疑的瞬間,使勁摟抱著硬是把她推上了炕頭。
當(dāng)時讓人百思不解的是,母親為什么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呢?
我后來詢問母親。母親說是:這樣會打的更加兇狠。祖母罵或打著消了氣,就自然會停止。
那打傷或打殘呢?我這樣問她。她回答說:那也好,其實打死最好。
母親哭了,我也趴在她的懷里哭了!
母親這樣的態(tài)度,最讓人痛心疾首。其實,我不敢這樣問她:你死了,我們四五個姊妹弟兄怎么辦?
最不能理解的是,母親當(dāng)然不能以下犯上,但也沒有必要這樣被動挨打。既然不能以下犯上,怎么就不去躲避,不去逃跑么?躲避和逃跑是弱或失敗者的自由,這樣的特權(quán),誰也不能干涉。
最可恨,最搞不明白的是,平常拄著拐杖,老態(tài)龍鐘的祖母,發(fā)怒時候怎么那么勇猛,那么力大無窮,就那沉重的身體,我抱或推她的時候竟然巋然不動。
按理說,窮困潦倒的祖母給自己收養(yǎng)兒媳,就應(yīng)該把她像子女一樣看待。然而,從母親悲慘的遭遇說明,古代童養(yǎng)媳過著牛馬一樣的生活,還真不是歪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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