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夫妻蕙(散文)
一
王志平理療按摩店關(guān)門一天。高高的拱形門廊兩側(cè),貼上了喜慶的對聯(lián),扎上了七彩的氣球。平時每天很早就開門營業(yè)的兩口子,今天要娶兒媳婦了。
兒子結(jié)婚是大事,提前一個星期,兩口子就挨家挨戶拜訪,接了街坊鄰居。我是其中之一,他們講老禮非要親自上門來接,我熱情地表示祝賀,答應(yīng)當天一定會去喝喜酒。
住在老城中心就是這點好,周圍都是認識多年的鄰居,倍感親切。在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社會,我們罕見地住在民居小樓,我的鄰居們也都是當時統(tǒng)一購買的土地,同時建造的住房,屈指算來已有二十余年。二十年的時光造就了一種恬淡熟稔的鄰里關(guān)系,不像在單元樓,住了多年的鄰居可能互不認識,樓上樓下一點動靜就成倍地夸大。在這里,走出家門都是熟識的面孔,回到家關(guān)上門,又自成一統(tǒng),隱私性也有保障。
王志平在我們前面一排,他們這一排是面街的商鋪,一般都是樓下做生意,樓上住人。兩口子都是中等身材,五十多歲,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出生。他們的理療按摩店從我們成為前后鄰居開始,已經(jīng)在此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我家住在后面一排,相對清靜許多。在老城中心,也算鬧中取靜了。
我平時腰不酸腿不痛,走起路來又快又急,旁人笑我風一樣的女子。但疫情一來,渾身關(guān)節(jié)疼痛,即便后來貌似康復(fù)了,但后遺癥還在。特別是低頭時,連頸椎都痛。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所有癥狀開始減輕,慢慢恢復(fù)正常。本以為可以如常生活,沒想到左邊腰部又痛得不能翻身。從未如此疼痛的我,趕緊給王志平打電話。他打開后門,我從自家大門走出,艱難挪步進入他們的理療店。
兩口子都在,還是平常笑瞇瞇的樣子。他的妻子在給另一位顧客刮痧,都是新冠惹的禍,到處都是陽了的人。我訴說癥狀,王志平見怪不怪,平靜微笑地聽我說完,就給我做理療。我趴在高高的理療床上,蓋著溫暖的電熱毯,感覺倒也挺舒服的。王志平著重在我的患處用力,我忍著痛,做了近一個小時的按摩,起來時感覺癥狀減輕了好多。然后接連又做了三天,疼痛基本消失。為了鞏固病情,我接著辦了一張卡,每間隔一段時間就去做一次按摩保健。
每次光臨他們的店子,總見兩口子不聲不響,配合默契。一個人精油推拿,另一個人就準備要用的精油和毛巾等物品,要是顧客多些,他們就夫妻雙雙上場,一人負責一個,另外的顧客要么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要么預(yù)約時間了再來??涂蜌鈿猓粻幉粨?,這些年來平平靜靜,安心經(jīng)營。三十多平方的一樓小店總是打理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按摩床上的床單也是白得耀眼,鋪得整潔。每到飯點,他的妻子必到二樓廚房去炒菜弄飯,菜香味順著微風,飄滿整個小巷。
兩口子溫和樸素,和我聊著家常。
這樣的夫妻是我喜歡的。往往在他們的低聲絮語中,我一邊接受理療按摩,一邊不知不覺睡了個安穩(wěn)的午覺。
二
我喜歡的還有一對賣菜的夫妻。
走出家門,步行幾分鐘就到了菜市場。小城生活就是便利,而且當初選擇住房,很大程度上考慮到周邊環(huán)境是否便捷。這些要素還真的都具備了。
進入菜市場,第一家就是這對夫妻,每次隔老遠,我的笑臉就會和他們的笑臉重疊在一起,不期而遇。所謂和氣生財,面相好的人真的生意就好。說也奇怪,每次我在他們菜攤前選菜,周圍就不約而同地聚集起了人,都是爭相找他們夫妻買菜的。我和他們開玩笑:“兩口子人長得靈醒,又會做生意,該你們發(fā)財?!眱煽谧右矔f話:“都是你發(fā)財人帶來的生意,福貴雙至?!?br />
我一直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反正要買菜就只光顧他們家。我在逛菜市場這方面比較神經(jīng)大條,只求簡單方便快,因此不免上當。以前一位精明又熱情的老太太一見我就滿臉堆笑,親熱地拉住我推銷她的菜,我被她的盛情所感動,經(jīng)常找她買菜,后來才發(fā)覺她經(jīng)常缺斤短兩,說的比唱的好聽,就不找她買了。而這第一家的兩口子,總是溫和平靜地守在自己攤位前,沒有夸張的語氣,也沒有假意的客套,本本分分做生意,溫溫和和待顧客,菜品新鮮,老少無欺,我買了兩回以后就認準他們了,這些年沒在第二家買過蔬菜。
那次快過年,一位老家親戚殺了年豬,送給我們家一整塊豬排。望著半扇豬排骨,我不知怎么辦。靈機一動,我騎上電動車,用塑料袋裝上豬排,來到菜市場,找到夫妻倆。男主人二話沒說,拎上豬排,走到一家賣豬肉的攤位前,操起砍刀,墊上砧板,三下五除二,手起刀落,將豬排骨剁得整整齊齊,一小塊一小塊放進另一個干凈的塑料袋里,還幫我分門別類裝好。中間的凈排骨粉蒸著吃,挨著肋骨的可燉湯,最小塊的可紅燒。女主人怕我拎不動,還特意囑咐她的丈夫一直幫我提到車上,掛在電動車中間的掛勾放好。我騎著電動車,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他們說,我是他們的金牌顧客,要為我提供優(yōu)質(zhì)服務(wù)。
時間長了,我了解到他們原來是近郊的農(nóng)民,隨著孩子們長大外出打工,他們在城市覓得一份生意,也在周圍不遠處買了房,便于接送孫娃上下學。有時我趕著上班,只在中午趁一點間隙買菜,看到男主人在一個木板搭的床鋪上睡覺。他側(cè)著身子,將就在菜攤下面午休。女主人悄聲說:“他每天凌晨三點鐘就要起床到華西大市場進貨,回來后還要一捆捆解除包裝帶,再一點點擺在攤位前,很辛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這樣。只有中午人少的時候補個覺?!蔽乙苍缫逊诺吐曇?,一邊買菜,一邊在內(nèi)心感嘆做生意的不易。
他們總是和和氣氣,從不吵架。男主人開朗熱情,有時就在攤位前擺上電磁爐炒菜做飯,那家常菜蔬的味道也自甘甜。女主人低頭理菜,招呼生意,算賬時總是抹掉零頭,或送我兩個小紅尖椒。她很有幾分嫻雅之色,年齡也不超過六十歲。她在秋冬季節(jié)會自己腌制鲊菜,用冬瓜或蘿卜裹一層米粉制成,酸酸咸咸的很開胃,每次她都多給我舀一碗,拿回家用油煎著吃。
我贊男主人有福氣,怎么找到這么好的賢內(nèi)助,夫妻搭檔做生意就是好。男主人哈哈大笑,女主人斯文地微微一笑,又塞給我一把新鮮的香蒜,這是炒菜最好搭配的佐料。
三
不知什么時候,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靠東邊的小塊空地上,停了一輛貨車。
五月的槐樹灑金般落下點點花雨,貨車棚頂上于是飄滿槐花的香味。走到車尾,車廂打開,一對中年夫妻售賣著應(yīng)季的水果。春天的草莓,夏天的西瓜,間或還有菠蘿哈蜜瓜,大雪梨用竹筐盛著,水份十足。秋天到來,桔子和地瓜裝滿箱,大蜜柚露著紅色的瓤供人品嘗,吃后再買。冬天,他們又販來一捆捆甘蔗,女的負責稱,男的用蔑刀將甘蔗削好,麻利地砍成一段一段,女的再接過去用塑料袋裝好,遞到顧客手里。
他們來自省內(nèi)山區(qū),開車幾百公里將家鄉(xiāng)特產(chǎn)運到平原地區(qū)售賣。每年總見他們往返好多次,餐風露宿,賣完整車水果,回去又滿載著新鮮的貨品來。街頭巷尾的居民漸漸熟悉了他們的身影,除了買東西,也會和他們攀談幾句。
一個初秋的黃昏,涼爽的一縷秋風掠過,石榴綻開了笑顏。我從貨車旁經(jīng)過,被紅艷艷的石榴所吸引,不覺走上前去。女主人熱情地招呼我。買了幾個大石榴,我又挑了兩個甜瓜。正要放進袋子里,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敏捷地幫我扯開塑料袋裝好。他利落熟練的動作與他的年齡并不相稱。我好奇地望著他們,猜測這個男孩會不會是他們的兒子。果然,女主人朝我笑一笑,說:“孩子放假了,這幾天跟著我們,等上學時再回去?!?br />
車廂旁的一個電插座上,一端連著電瓶,另一端連著一盞臺燈。一個小小的書桌擺在車廂后面,剛好形成一個安靜的夾角。小男孩攤開書本,端然坐在小板凳上做作業(yè)。明亮的臺燈映出他圓溜溜的小腦袋,在街邊的墻上投射出一幅剪影。另一邊,他的父母,那對人近中年的夫妻,依然在忙碌著招呼顧客。他們一口山區(qū)普遍話,男的渾厚質(zhì)樸,女的清秀靈動,怎么看都是一幅溫馨的畫卷。
女主人說,這幾年家鄉(xiāng)的果農(nóng)都承包了土地,水果豐收,他們兩口子在當?shù)厥召徦?,再長途運輸?shù)轿覀冞@里來賣,一廂水果收獲還是可以的,只是人忙碌些。再這樣辛苦幾年,然后在自己家鄉(xiāng)縣上買個房子,陪孩子讀初中高中,眼看就要上五年級了,說快很快的。男主人在一旁默默點頭,黝黑的臉龐,一雙眼睛在夜色下顯得精亮。
這一家三口讓我說不出的喜歡,于是我經(jīng)常光顧他們的攤位,買各種應(yīng)季的水果。四季變換,星斗流轉(zhuǎn),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廂廂沉甸甸的水果,這其中更承載了無數(shù)個日月晨昏的期盼,他們將腳踏實地的生活,融進了每一個季節(jié)的憧憬之中。
偶一回頭,但見丈夫憐惜地在替妻子揉肩。那段時間,妻子為在下雨之前收貨,硬是將滿竹筐的桔子來回挑了幾十擔,剛裝上車,雨嘩啦啦地下。“幸好搶在了大雨前。”這個秀氣的女人樸實地笑著。外面的世界很大,而車里的一家三口,擠在貨車這方窄窄的天地,他們的世界有旁人羨慕的歡聲笑語。
伴隨著石榴的香氣走了一段路,再回頭看看一家三口各自忙碌又平靜和諧的場景,我的臉上仿佛也被他們感染了喜悅的表情,回家的步伐不由得輕快起來。不遠處,家里也有一盞燈在等著我。
四
那天吃完喜酒,王志平的兒子兒媳舉行完婚禮,很快小兩口就回他們工作的城市去了。熱鬧的賓客散去,理療店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我在店里正廳靠墻的桌子旁,發(fā)現(xiàn)一個美麗的花瓶,上面插滿紅紅火火的一簇花,又好看,又喜慶。我問這是什么花。王志平說:“這是兩個孩子插的花,兒媳婦說叫什么蕙花。我也不懂,好像是成雙成對的意思?;槎Y結(jié)束后就一直擺在這里,是還蠻好看的?!?br />
我用手機查了一下,這種花屬蘭科,雙葉雙生雙花,很有吉祥意義,俗稱夫妻蕙。不禁想起《紅樓夢》中的一段故事。寶玉過生日,香菱和一群小丫頭玩斗草游戲。荳官說:“我有姊妹花?!毕懔庹f:“我有夫妻蕙?!鼻W官表示不服,說從來沒聽說過夫妻蕙。香菱解釋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shù)花為蕙,有并頭結(jié)花者為夫妻蕙?!逼坷锊逯鴰字陮t,恰好是一箭兩花,左右并列,我想所謂夫妻蕙,大概就是蘭花長成的這個樣子吧。
有人說,凡塵男女之所以成為夫妻,是因為月老在他們的手中綁了一條紅線,一端在男方,一端在女方,連在一起就成就了一段姻緣。而我想,紅線固然唯美,但太纖細,當愛情升華為婚姻,它肯定在日復(fù)一日的平淡生活中,夫妻互諒互讓,相親相愛,相濡以沫,踏踏實實過日子,才能將纖弱的紅線漸漸織成夫妻蕙般的結(jié)實豐盈,不離不棄,任憑風吹雨打也不會斷裂。在平凡日子里,一夫一妻,一瓢一飲,默默堅守家庭,撫養(yǎng)子女,任是柴米油鹽、人間煙火,在天長日久的相攜相伴下,也會生出些許浪漫之色,莊嚴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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