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那是個手機尚未普及、信件還是溝通的主要方式的年代，高考落榜的我——小麗，和同村的小花，背著行囊，踏上了去青島的列車。我們是叔伯姊妹，彼此的陪伴就像鄉(xiāng)間的溪流，靜靜流淌著親情與依靠。那時，家鄉(xiāng)的老人們總是說，出門在外，有個伴兒總是好的。在那個年代，我們對青島的了解僅限于課本上幾幅泛黃的圖片和父輩們口中的傳說。
　　 我比小花稍微外向一些，容顏也算得上姣好。我們在一家不起眼的服裝廠找到了工作，我在縫紉機前辛勤工作，針腳間透著對未來的憧憬。不久，我因掌握熟稔的技術(shù)水平和較高的學(xué)歷被提升為小組長。而小花，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始終默默地在流水線上工作。
　　 那時的我，心如小鹿亂撞，因為我遇到了保全工張小軍。他是車間主任的遠房侄子，眼神中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我們的相遇如同春風拂面，不經(jīng)意間就萌生了情愫。他的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句話語，都在我心海中激起陣陣漣漪。在外面除了小花，我舉目無親，我渴望有個肩膀在我累的時候可以倚靠，無論這個肩膀有力與否，但年輕的我根本沒有顧及。每天我都是那么地愿和張小軍說話，散步，而張小軍對我也很溫柔，很快地我們關(guān)系變得非常親密。
　　 在青島的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像是被畫上了浪漫的色彩。初戀的甜蜜，讓我每天都沉醉在張小軍的關(guān)懷和愛意之中。我記得第一次與他的約會，他帶我去了青島的海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海，波光粼粼，無邊無際。他在我耳邊輕聲說，我們的愛就像這大海一樣，深不可測。我羞澀地笑了，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但命運總是喜歡開玩笑，有天我懷孕了，剎那間，我很害怕，那一年我還不到二十歲。初為人母，那一刻，我的心既激動又害怕。張小軍提議讓我辭職，他說會照顧我和孩子，我在情感的驅(qū)使下，答應(yīng)了。我心里既興奮又忐忑，那種即將成為母親的喜悅和對未來的不確定感交織在一起。
　　 我知道，這意味著我必須離開我剛剛得到的小組長職位，放棄我在工廠的未來。在他的承諾下，我辭去了工作，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在張小軍的承諾下，我告別了工廠的喧囂，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孩子在我腹中慢慢成長，而我每天都在出租房里靜靜等待著未來的到來。我時常會想起父母，想起他們對我的期待，我的心便沉甸甸的。
　　 春節(jié)的腳步悄然而至，苗條的我穿上肥大的棉衣，我怕別人看出我的孕相。公司里放年假了，我和小花一起回到了魯西貧窮的小村。村里的小路依舊泥濘，房屋依舊破舊，家鄉(xiāng)的氣息依舊，但對我來說，一切都變了。我?guī)е粋€秘密回來，一個連最親近的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每次嘔吐，我都擔心母親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總是那么銳利，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當她詢問我是否有了男朋友，我撒謊否認。我怕她知道真相后的失望和憤怒，怕我們那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的小村無法接受我這樣的女兒。
　　 但我卻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媽媽似乎察覺了什么，她的眼神總是在我腹部徘徊，溫柔中帶著擔憂。在那個傳統(tǒng)的魯西小村，未婚先孕是不可想象的事。我怕父母的責備，怕那指責的目光。
　　 春節(jié)過后，我和小花再次回到青島。我不得不面對我的新生活，一個未婚先孕的女孩生活。那時有一次，父母突然來信說要來青島看我。我慌亂不已，害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父母他們來到廠里后，找到小花，小花告訴他們說，我出差了。這是后來小花來到我的出租屋里告訴我的，我的心狂揪著，想像著他們帶著擔憂又滿載愛意的眼神，我知道我欺騙了他們，但我真的沒有勇氣坦白一切。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心里的負擔也越來越重。我每天都在出租房里度過，看著窗外的天空，想著遠在鄉(xiāng)下的父母。我知道，我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可能會影響我一生的決定。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帶來多少遺憾和痛苦。
　　 時光如水，一個很寒冷的冬日，女兒出生了，我成了一個母親。有了女兒的我，貧窮而又慌亂，我們對雙方的父母都沒有提及，張小軍的父母也不知道關(guān)于我們同居有孩子的事兒。一個多月后春節(jié)到了，但焦頭爛額的我無法回家，體型巨變，蓬頭垢面的我覺得無法面對父母，只能讓小花帶些錢回去，代表我的孝心。小花是個好姐妹，她的嘴一直很嚴，從未向我父母透露過半句不讓她說的話。后來我聽小花說父親得了關(guān)節(jié)炎，但我沒有放在心上，我以為吃點消炎藥就會好，沉默寡言的父親幾乎沒得過病，鋼鐵般的身體，印象中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這么棒的身體哪里會倒下呢？
　　
　　 二
　　 然而，生活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人以沉重的打擊。就在女兒九個月大的時候，我接到了弟弟的來信，告知我父親病重，在縣城住院。我想回家看望父親，但張小軍不讓，為此我和他吵了一架，最后張小軍給我了一千五百塊錢。我寄給家里，讓父親看病，順便給父親寫信說別舍不得花錢，等過些天我再寄錢。但剛過了半月多，我突然接到弟弟拍來的電報，四十五歲的父親因骨癌即將離世的噩耗。我當時愣在了原地，手中的電報仿佛變成了千斤重。我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和痛苦，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我想起了父親，人到中年的父親，那個總是默默地為家庭操勞，卻鮮少表達情感的父親。他的身影在我心中漸漸模糊，但留下的卻是深深的遺憾和愧疚。我想到了他的關(guān)節(jié)炎，那時我竟然沒有放在心上，而現(xiàn)在，他卻因為骨癌離我而去。
　　 比起最親的父親離世，我所謂的面子不值一提，我痛悔不已自己輕率的決定。我和張小軍帶著孩子急忙趕回家鄉(xiāng)，但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父親骨瘦如柴，沉默地躺在棺材里，聽不到我的哭喊，女兒被嚇得哇哇大哭，我也不管，我聲淚俱下，此時我心中只有父親。我的心中充滿了悔恨，悔恨自己沒有早一點回來，悔恨自己沒有在父親生病時陪在他的身邊。
　　 母親看著我，又看了下我懷中的女兒，她那雙曾經(jīng)充滿愛意和溫暖的眼睛，現(xiàn)在卻顯得如此空洞和凄涼。她告訴我，父親在臨終前曾囑咐她，無論我發(fā)生了什么，都不要批評我?？赡苁歉赣H對我已發(fā)覺到什么，只是我不承認，他也就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的女兒不會做那些他擔心的丑事，但心里的擔憂一直在時刻地提醒著他的，父子連心，相隔千里遙遠的父親，能感應(yīng)到我的窘迫，我的難為情，我的恐懼。
　　 在處理父親后事的那幾天里，母親失眠，我也睡不著，夜里母親和我長談。聊了很多關(guān)于父親的事兒，她還指著炕柜上的一大包白花花暄騰騰的棉絮對我說，這是父親專門給我留出來做嫁被的，那全是父親在自留地里種的一級籽棉彈出的棉絮。聽到這些，我的心更加痛苦，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彌補對父親的虧欠。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過去，看到了那個單純、懵懂的自己，看到了曾經(jīng)的憧憬和夢想，以及現(xiàn)在的無奈和心痛。我明白，無論我走得多遠，沉默寡言的父親其實始終如一地關(guān)愛我，沒有因為我的不堪，我的難為情不敢回家而嫌棄我。我的根永遠在那個簡陋的農(nóng)村小屋，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親情，有我永遠無法割舍的牽掛。
　　 在父親的墓前，已是深秋，田野里一望無際，麥苗碧青柔軟。父親的墳塋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哀傷。想起父親直到生命終了，我都沒在跟前盡孝，只為了自己那脆弱的自尊撒謊找理由不回家，想想都覺得自己太自私了。父親對我是擔憂的，這種擔憂還不說出來，我不回家，他也不深問，體諒做女兒的難處，想起來又是一陣眩暈般地痛楚。父親，這一生受苦太多，等不及女兒的盡孝，早早地離世，留下孤獨的母親，還有尚不更事的我和上中學(xué)的弟弟。
　　 而今父親不在了，這個家我要把它支撐起來，我心里暗暗給自己鼓氣。在那個清冷的下午，嗩吶聲聲，高昂悠揚，像田間的鳥兒在飛舞旋轉(zhuǎn)。嗚嗚咽咽地啼哭聲中，我已下定決心，我發(fā)誓要變得更強大，不再讓自己和家人感到遺憾和悲傷。我決定回到青島，重新開始我的生活，為了女兒，也為了我自己。
　　 回到青島后的日子，并不像我預(yù)想的那般平靜。我決定出去工作，把女兒讓張小軍的母親看著，沒想到，張小軍的父母對我的女兒——她的孫女不屑一顧，嚴詞拒絕，那是第一次登門拜訪他們家。張小軍父母是青島郊區(qū)的漁民，家境一般。但他們那蔑視的眼神，他們輕描淡寫的語言，如同鏡子，照見了我真實的身份。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大當嫁這樣的終身大事，要經(jīng)過三媒六聘繁文縟節(jié)等才能完成的，這是祖宗十八代一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但是我破壞了這個規(guī)矩，早早地，一分錢不要地，非常主動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急不可待地獨自解決了，變成了婚后的樣子。但話說回來，這規(guī)矩我既然破壞了，就要承擔破壞的代價。這一刻，心灰意冷的我終于徹悟了母親之前曾說過的話，姑娘的身子自己要金貴，別人拿著才珍惜。
　　 但懂了又有什么用呢，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我還是想找工作，女兒是我生的，我自己帶是應(yīng)該的，我這樣想著。后來我找到了一個送奶員的工作，盡管很辛苦，挨家串巷地登門送奶，但我心里是歡喜的，因為這個工作時間自由靈活，而且還可以把女兒帶在身邊。
　　 一個月有一兩千的收入，我的心變得豐盈，聽著女兒的笑聲，我覺得我也是個幸福的母親。雖然，時間久了，張小軍暴露了許多缺點，但人無完人，已經(jīng)這樣了，湊合著過一輩子吧，我心底里對自己安慰著，也對生活妥協(xié)著說。但不知什么時候，張小軍的態(tài)度逐漸變得冷漠，我們之間的感情像被慢慢拉長的彈簧，最終失去了原有的彈性。我開始意識到，愛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它不能為我和女兒提供穩(wěn)定的未來。
　　 在父親去世后，我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我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反思那個因為愛情而放棄工作、放棄獨立的決定。我看著鏡中日漸憔悴的自己，內(nèi)心充滿了掙扎和不安。我漸漸認識到，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女兒，我都必須變得更加堅強和獨立。
　　 就在我思索未來之際，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張小軍的秘密。他竟然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并且即將結(jié)婚。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背叛和痛苦，我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間崩塌。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我和張小軍從未有過正式的婚姻關(guān)系，我和女兒，仿佛成了他生命中可有可無的過客。
　　
　　 三
　　 面對這一切，我做出了一個艱難卻堅定的決定——帶著女兒回到老家。我明白，再也不能依賴任何人，只有自己才是孩子的堅強后盾。在這個決定的背后，是我對過去幼稚和依賴的徹底告別，是對獨立和自強的全新開始。回到家鄉(xiāng)的那一刻，我仿佛重生。我?guī)е畠?，一個全新的我，踏上了自立的征程。生活的重壓并沒有擊垮我，反而成為了我成長的催化劑。我開始在當?shù)氐囊患移髽I(yè)工作，雖然工作辛苦，但每一天的勞累都換來了孩子的笑臉和我們生活的改善。
　　 在白天繁忙的工作之余，我利用晚上的時間自學(xué)法律。我知道，只有知識和能力才能給我和女兒帶來真正的安全感。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我終于考上了律師。那一刻，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和自豪。這不僅僅是一個職業(yè)上的成功，更是我人生觀轉(zhuǎn)變的標志——從一個依賴他人的女子，成長為一個獨立堅強的母親，一個能夠為正義發(fā)聲的律師。
　　 女兒慢慢長大，開始讀小學(xué)。每當我看到她在其他孩子中間自信地玩耍，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欣慰。我知道，我給了她一個母親最好的禮物——堅強和自信。每當夜深人靜，我會回想起過去的歲月，那些挑戰(zhàn)和痛苦仿佛是對我的考驗，而我，已經(jīng)用我的堅強證明了自己。
　　 我學(xué)會了寬容和理解。我理解了父親的沉默，他的那種默默的愛和關(guān)懷。我也理解了母親的辛苦，她為了家庭付出的一切。我把母親接到了我身邊，希望用我的力量，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晚年。每當看到母親安心的笑容，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我也學(xué)會了如何面對生活的不公，如何在逆境中尋找希望。我知道，生活不會總是一帆風順，但只要我們有勇氣面對困難，有決心克服挑戰(zhàn)，我們就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光明。而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未來所有挑戰(zhàn)的準備。
　　 我常常告訴自己，無論未來的路有多么坎坷，我都不會放棄。因為我知道，只有經(jīng)歷過風雨，才能見到彩虹。每當夜晚來臨，我都會對著天空許下一個愿望：愿我和女兒能夠幸福，愿這個世界能夠更加美好。
　　 如今，我站在人生的新起點，我不再是那個依賴別人的農(nóng)村女孩小麗，我是一個獨立的女性，一個堅強的母親，一個為正義而戰(zhàn)的律師。
　　 站在生活的新起點，我回望過去的路，每一步都充滿了挑戰(zhàn)和磨礪。從青島的服裝廠縫紉女工到人民法庭的律師，從一個依賴別人的少女到一個堅強獨立的母親，我的人生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年的經(jīng)歷，就像一條曲折的河流，最終匯入了成熟與自我認知的大海。
　　 我終于明白，生命的意義不僅僅在于達到某個目的地，更在于那一路上的風景和成長。每一個失敗，每一次挫折，都是我成長的墊腳石。我學(xué)會了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個瞬間，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因為這些都是構(gòu)成我生命故事的重要部分。
　　 我不再為過去的選擇感到遺憾，因為那正是這些選擇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我理解了父母的艱辛和付出，他們的愛如同燈塔，指引我在人生的海洋中前行。
　　 張小軍后來聯(lián)系過我，給我道歉，要給我和女兒金錢上的補償，但我心中早已放下年輕時的愛恨，一笑而過地拒絕。將母親接到身邊，是我做出的最好的決定之一。她的到來，不僅給了我和女兒更多的溫暖和支持，也讓我有機會報答她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每天看著母親和女兒其樂融融的畫面，我感到無比的滿足和幸福。我知道，無論未來的路有多么艱難，有家人的支持和愛，我都能夠勇敢地面對。
　　 生命如同一場漫長的旅程，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歸宿。而我的歸宿，不僅僅是一個地點，更是一種心靈的平靜和充實。
　　
　　 2023-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