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世相】家的意義(征文·散文)
嫂子,棒子瓤子不夠啦。我嚷了一聲。
我去找其它柴,現(xiàn)在這村里,棒子瓤子不好找了呢!嫂子的回應(yīng)讓我有些訝異。不是有那么多棒子嗎?怎么沒有瓤子呢?!我追問。
現(xiàn)在村里哪兒還有大鍋呀,要不是想著你們回來愛吃大鍋燉,這點棒子瓤子也沒有呢,都是棒子錘整個都賣啦。嫂子說完就去抱了一些裝修新房剩下的木條條,叮囑我小火咕嘟的標準,又忙著篩棒子粒去了,篩好后,又去了鄰村的機磨。
置身于哥哥的新家,中式裝修素雅大氣,在院里守著簡易大鍋灶的我,在陽光的游移中,不由得恍惚起來。
是呀,棒子瓤子與棒子粒分家后,就成為灶膛??鸵讶怀蔀橥?,這源于天然氣這個異生物的入侵,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引發(fā)了一連串的村莊大變化。
以大鍋灶為中心,所有緊繞的物件兒都不見了,炊煙、柴、風(fēng)箱、大鍋飯,還有與之相關(guān)的手藝人也都不見了。甚至可以說,村莊之所以為村莊的重要標志,在于田里農(nóng)家的物與物的無限循環(huán),也在斷了煙火后,消失不見了。
無限的悵然,讓我下意識攥緊棒子瓤子,掌心傳來輕微的刺痛,看風(fēng)穿膛而過,白煙渺渺。大塊木柴火弱了,我就添上一根已經(jīng)攥熱的棒子瓤子。棒子瓤子瞬時被灶膛里的高溫點燃了,隨之,大木頭的火又旺起來。與棒子瓤子混在一起的還有曬干水分的豆莢和楊樹葉。輕輕抓一把,細碎清脆的咔咔聲,好似它們最后的掙扎,抖一下手腕想要將其投擲進去,卻弄撒了一地,只有幾枚到了位,瞬時燃起,給食材的香氣中,融入一股子青草香。
兩個大火頭,大約都來自剛剛拆掉的老院子,一個木原色密布細紋呈圓柱形,一個暗紅色斑駁的漆面呈長條狀,靠近頂端位置有一個榫卯的方口。是老房哪個地方的立柱,還是哪個位置的窗欞,或者門扇呢?它們在支撐老房子渡過半個多世紀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又以如此姿態(tài)加入到我們的新生活中,用燃燒自己留下溫度來做一場無聲的告別。
可在這原本就綴滿傷感的懷念時節(jié)里,又怎舍得呢?徐徐燃燒的柴火,渺渺升起的白煙構(gòu)成回憶的幕布,一幕幕場景亂序出現(xiàn)。
我們和奶奶同住的家在村西邊,姥姥姥爺?shù)募以诖鍠|邊。年幼時,卻會以為村東邊才是我們的家。姥姥姥爺給我們這群小白眼極致的寵愛。姐姐總說起姥娘幫她找了罐頭瓶,綁好線繩,看她去灣(村里的水坑)邊,抓緊繩子,使勁一丟,罐頭瓶就緩緩沉入水中。過一會兒,慢慢提溜上來,里面就會有三兩條小魚。以此反復(fù),姐姐玩美了,小魚也抓了不少。姥爺就推著獨輪車來接她回家。姥娘破天荒舍得用珍貴的油炸了,給我們這群小鬼解饞吃。我則對姥娘做的炒面記憶猶新,炒面裝在小布袋里,我走哪兒都拿著,別人誰要也不給。姥娘燒火時,會塞上幾根棒子或者紅薯,飯熟了,我們不急去飯桌,一起在灶灰里扒拉,找到紅薯就吃紅薯,找到棒子就吃棒子。個個吃得嘴巴黢黑,還美滋滋地傻笑個不停。吃飽了,玩困了,姥爺還會背著我們,順著狹窄漆黑的胡同,一路送到奶奶家。等天再亮?xí)r,我們又一窩蜂地跑回姥姥家。離院子還老遠時,就大聲喊。
姥娘還在時,喊姥娘。
姥娘走了,姥爺還在時,喊姥爺。
姥爺走了,舅舅還在時,喊舅舅。
舅舅走了,妗子還在時,喊妗子。
妗子走后很多年,一靠近院子,心里就不由得酸楚,聲音也被淤堵了,總是哥哥嫂子聽到停車聲,才連聲招呼著迎出來。
哥哥像舅舅還在時一樣,系上圍裙,操持吃喝。嫂子則細細問著家長里短,催著我們吃他們專程去買的各種小零食。姥娘姥爺曾住過的房子,成了倉庫,各式已經(jīng)用不到的手工農(nóng)具亂搭在一起,沒有了當年在土地上耕耘的英姿。姥爺那像百寶箱一樣的躺柜也無處可尋。雖然這小零食沒有姥爺偷偷塞過來,躲在一邊吃的那種獨特味道,但仍會有一種熱流在其中。我們不得不直面我們的長大,與親人的走遠,像村頭的小河,無聲流淌了很多年一樣,自然而然。
我們這群曾經(jīng)在長輩注視下,湊到一起埋頭苦吃的小孩子,團坐一起,訴說往昔,總有很多內(nèi)容添補了我的記憶空白,弄得我的眼眶熱熱的。
平素各有忙處,時節(jié)里齊心回歸。我總想,那些離開的親人們,若看到我們?nèi)绱讼嗑墼谝黄穑麄円脖厝皇切牢康?,開心的。
村西邊,奶奶離開后,我們共同生活過的老院,就被按下了休止符。四間里生外熟的房子,沒有院墻的院子里,草生草長,葉生葉落,無爭的境界油然而生。木門上包裹鎖頭的塑料袋早就失去了顏色,與老房同齡的老笨槐籬笆,也在今年夏天被剃了光頭。娘對這幾棵樹的掛牽,超過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有些難以理解。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讓我們的內(nèi)心安寧和舒服,一旦他走向反面,總讓我們擔(dān)憂和掛牽,那么他的存在還有意義嗎?我如是說與娘聽,娘卻說,誰的日子里,也不光是好,有一些苦痛并不是壞事。何況,村里的老鄉(xiāng)親依然善待這幾棵樹,幫著修剪造型,這不,不過數(shù)月,已經(jīng)長圓了腦袋,好似一個個大蘑菇。老木新枝,初聞冬意,毫不含糊地黃綠相間。好似蒙了恩后,在拍著胸脯子表態(tài):再到來年春天,我定然更加繁茂,給過往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繼續(xù)遮陰納涼。
俯下身子,仰拍近五十年輪的老笨槐,密布的溝壑中,藏著太多不會忘記的時光。最清晰的是奶奶站在樹下守望的身影,當時讀不懂奶奶守寡四十七年的苦和不易,現(xiàn)在真的會懊惱,如果時光重來,我們或許可以多陪伴她,多改善一下她的生活。奶奶走了,老笨槐還在?;蛟S在娘的心里,她更看重的,是老笨槐見證的那些時光,那些時光里的親人。如此,娘總說要待它們,也像親人一樣,就不稀奇了。
這個魯西北的小村莊,仍守著敬畏土地的古訓(xùn),一年兩季莊稼的流轉(zhuǎn),養(yǎng)熟了賴以生存的土地。此時的麥子呈現(xiàn)出昂揚的姿態(tài),一片片的正綠,是冬還沒走深的最好標志。小心地踩在其間,卻被告知:它們不怕踩。為何呢?因為它們要越冬,扎根是最重要的。
對呀,扎根,不管我們走多遠,我們的根都在這個小小的村莊里。我們這一群人,血脈相連間,會有相似的容顏、性格,會帶著祖輩傳承下來的堅韌,去開墾屬于自己的“一畝田”。
夕陽漸濃,再離開時,哥嫂沒商量地塞滿了后備箱,也把家鄉(xiāng)里的深情塞滿了我們的心田,我們默契約著再相聚,我無法言說內(nèi)心里的踏實和溫暖,像極了曾經(jīng)睡在姥爺背上的小女孩,被整個家族的愛,密密包圍,并更深讀懂家的意義!
師傅的這篇文章,既有溫度又有高度,更有內(nèi)涵。
冬天的第一杯奶茶送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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