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冠一怒為大哥。話說，草莽大漢武松，在殺潘金蓮之前，先剝光了潘的衣服。這差點讓我以為，他也是個難過美人關(guān)的孬種。好在，他是為了施暴時方便。他當著十幾歲侄女迎兒的面，劃開潘金蓮的胸部，伸手掏出……我的文字不想沾染血腥。在他對潘和王分尸后，面對親侄女驚恐顫栗的呼喊，“叔叔，我害怕?！彼涣什莸卣f，“孩兒，我顧不得你了?！鞭D(zhuǎn)頭就去王婆家劫財。所以，我從不認為武松是英雄，是梁山好漢。他連潘金蓮的影子都不如。真正的英雄好漢，絕不會冷血無情，濫殺無辜。魯迅先生說過，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話休饒舌。被武松砍頭、掏心殺死的潘金蓮，因為自幼纏得一雙好小腳，小名喚做金蓮。其實，在《金瓶梅》里，還有一位美妙的女子，小名也叫金蓮。她那雙小腳纏得，恐比潘金蓮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曾穿著自己的紅繡鞋，偷偷去試潘金蓮的鞋，套穿進去還綽綽有余。西門慶在藏春塢把玩她的小腳時說，“誰知你比你五娘的腳兒還??！”這足以說明，她的金蓮，要比潘金蓮的金蓮還要“金蓮”，還要受男人待見。在那個年代，男人欣賞女人，腳纏得小不小，是一個重要的審美標準。一如現(xiàn)代男人欣賞美女，胸大不大是一個重要的指標一樣。
　　 這位“金蓮”，就是本文要說的，在西門府里，堪稱潘金蓮影子的宋金蓮（后改名為宋惠蓮。為行文流暢，本文一律稱宋金蓮）。她的來歷和潘金蓮也很相似，一樣的曲折悲催。
　　 宋金蓮父親是開棺材鋪的。幾歲的時候，因為家里棺材生意不好，養(yǎng)不活她，父母將她賣在蔡通判家當使女。大約也在那之前不久，潘金蓮因為家里服裝生意不好，父親潘裁縫將她賣在王招宣家當使女。潘金蓮在王招宣死后，被潘母要出來，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賣給了張大戶。這里有個疑問，王招宣是京官，相當于現(xiàn)在的宣傳部長或紀委書記。笑笑生故意生造了這么一個明朝、宋朝都沒有的官職，但又使用了當時官職的分解字：招、宣。我推測這官職很高，是根據(jù)后文西門慶和王招宣遺孀林太太偷情時，對林太太家室和裝飾描寫來推斷的。林太太的臥室，真的和《紅樓夢》里秦可卿的臥室有得一拼，鋪設多屬皇家風范。按說，王招宣這么大的官，他家的使女潘金蓮又被培訓得琴棋書畫，樣樣在行。潘金蓮當時已出落得喬模喬樣，一朵春天剛開的桃花似的，且已經(jīng)開竅，善弄風情。你潘姥姥一個底層婦女，丈夫還剛死了，怎么能輕易將女兒要出來，還輪得到你去轉(zhuǎn)賣？這其中必有緣故，但被作者按下沒提。算是小說留白吧。我只說看得見的。后張大戶因為母親阻攔，眼見在家里和潘金蓮玩不下去了，又將她轉(zhuǎn)嫁給潘金蓮十分嫌棄的武大郎。張大戶死后，潘和武大郎沒過多久，就和西門慶通奸，當了西門慶的第五房老婆。
　　 宋金蓮是因在蔡通判家，與大老婆一起偷養(yǎng)漢子敗露，才被打發(fā)處理，嫁給了她并不愛的廚師蔣聰當老婆。我說她不愛蔣聰，因為她在當蔣聰老婆時，就和西門府的仆人來旺勾搭成奸了。蔣聰被人打死后，她嫁給了來旺，伺機進入了西門府。她以仆人來旺媳婦的身份，初入西門府應聘廚娘時，西門慶大老婆吳月娘，為了避潘金蓮的名諱，將她改名為宋惠蓮。一言以蔽之。兩位金蓮，在初識人事時，可能都被糟老頭子玩弄過，心理或多或少，有些異于常人。這從她們后來的行為方式，可窺見一二。
　　 兩位金蓮在西門府的地位，天地有別。不知道是個人造化，還是算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潘金蓮是主人，宋金蓮是奴仆。潘是妻妾群里耀眼的明星，宋是奴仆堆里刺眼的廚娘。但宋金蓮從來不甘平生為奴。她眼巴巴地仰望主子，崇拜著明星潘金蓮，說是潘的鐵桿粉絲亦不為過。她總幻想有一天，能成為和明星一樣的人。還別說，有夢想總是好的。她的這一夢想，還真有過雛形。在她摟著西門慶脖子親熱時，西門慶曾許諾，可以安排她住進街對面，從喬大戶那里買來的宅子里，做他的第七房老婆。只怨宋的個性太倔強，想法太不合常理，才導致她的夢想終成泡影。
　　 西門府里的這兩位金蓮，我都沒見過。從書里對兩位女子的描寫來推斷，年齡上，宋金蓮比潘金蓮小兩歲。長相應該不相上下。兩個人性格也差不多。行為方式上，算是一主一副。她們都曾自愿做過西門慶的情婦，一度和西門慶打得火熱。心性上，潘金蓮比宋金蓮多了一份狠毒，宋金蓮比潘金蓮多了一份良知。這份良知，讓兩個人的死有點分教，潘被人殘忍分尸，宋是自縊而亡。潘金蓮因為和西門慶偷情的事情敗露后，惶恐中，伙同王婆和西門慶，直接毒殺了丈夫武大。宋金蓮和西門慶的事情敗露后，其丈夫來旺揚言要殺西門慶。在西門慶設計陷害來旺時，宋金蓮竟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顧一切地保護丈夫。雖然她丈夫也不是什么好鳥——和西門慶的第四妾孫雪娥偷情，但她還是在聽說丈夫被含冤屈打，押回老家后，以自盡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同西門府乃至官府，以及自己命運的激烈抗爭。
　　 有金學研究者說，笑笑生在《金瓶梅》中，關(guān)于宋金蓮的幾回，寫得是全書最精彩的部分。我不敢茍同“最”，但承認“精彩”的說法。精彩在哪里呢？首先我覺得，宋金蓮在被西門慶寵幸后，立即覺得自己身價倍增，在仆人中那匪夷所思的擺譜做派。她在日常生活中，開始細心模仿潘金蓮。對和她一樣身份的奴仆們，甚至比她資格還老的人，比如傅主管，也頤指氣使，吆三喝四，全都不放在眼里。她偷學潘金蓮的妝容，每天淡掃蛾眉，薄施脂粉。用西門慶給她的零錢，不斷指使小廝和老仆幫她去門首買花戴，買化妝品。尤為傳神的是，她買了一升瓜子，有事沒事就坐那嗑。這可是潘金蓮才有的招牌愛好。為嗑瓜子耽誤了正事，掃瓜子殼得罪了小廝，她全不在乎。尤為可怕的是，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潘金蓮和女婿陳經(jīng)濟，粘手黏腳弄曖昧，這也學起來。正月十六晚上看花燈、跑百病時，她主動上前跟陳經(jīng)濟搭訕。夜路上，她趁機和他打情罵俏，弄得陳經(jīng)濟覺得，她對自己有“那個”意思。在伺候西門慶幾房老婆猜拳行令時，她竟然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躋身其間，大聲指責張三不會出牌，李四不會配牌。直到被西門慶三老婆孟玉樓呵斥，才驀然驚醒，羞愧而走。
　　 得意便張狂，惹怒同一階層的人，這是很不明智的淺薄行為。這種事，過去有，現(xiàn)在更多。你仗著和老板有特殊關(guān)系，隨性欺負同事。可老板并不是天天都在你身邊，時時刻刻能保護你。一旦你出了紕漏，就會遭遇墻倒眾人推。到時，老板也許不僅保護不了你，還可能會舍棄你來平息眾怒。由此，我覺得，宋金蓮之家破人亡，不僅是潘金蓮多次嚼舌陷害使然。這些奴仆們的不支持，偶爾告密，也在推波助瀾。更淺薄的，還是她對潘金蓮這位明星人物，死心塌地的模仿。從潘的發(fā)飾到衣著到鞋襪，她都在悉心仿效。多次在和西門慶溫存時，提出要置辦和五娘一樣的行頭。差不多要她命的，是她和西門慶躲于藏春塢偷情私聊時，居然說自己的金蓮，比潘金蓮的小，還說潘金蓮來路不正，和西門慶不過就是露水夫妻。言下之意，你西門慶也不要嫌棄我的來路不清楚。她的話被躲在暗處的潘金蓮，全部偷聽去。這怎么能不讓人誤解為，你要代替她。人家會感覺，你的存在，就是一種威脅，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宋金蓮的悲劇，也許能告訴我們，過于像別人，就會沒了自己。有時候你的存在，和另一個人也許沒有關(guān)系。如果宋金蓮安心做好廚娘，不去招人眼目，不去模仿明星，也許就不會被潘金蓮嫉恨，乃至施加毒手。想爬高往上，最好另辟蹊徑，努力做最好的自己才是。宋金蓮偏偏只想跟在別人后面，走老路，想超車。在偶然相交的平臺上，因為太過像別人，有些細節(jié)上，又無意中超越了別人，就很糟糕。哪怕只是倉促一現(xiàn)，你也會成為別人臆想中的威脅。所謂存在即傷害，人家就想毀滅你。其實，一個微不足道的廚娘，能威脅到潘金蓮什么呢？潘金蓮曾經(jīng)還幫過她和西門慶在藏春塢的一夜偷歡。
　　 天寒地凍，宋金蓮要求西門慶去借潘金蓮的屋子，好好享受下一夜情。我不知道宋金蓮是什么想法，睡了她的床就能成了她？西門慶的要求，被潘金蓮嚴詞拒絕。但潘金蓮還是答應，讓丫鬟幫他們的野合場所——苦寒的地洞，提前放好鋪蓋，生好火盆。這也許能說明，潘金蓮開始，真沒將宋金蓮當回事。只是后來，發(fā)覺她處處在復制自己，拷幣自己，像是跟蹤自己的一道陰影。才起了歹意。而調(diào)過來說，一個人要想滅掉自己的影子，實在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只要轉(zhuǎn)身進屋或伸手關(guān)燈。就是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