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冬日】被歲月遮掩的墻腳(散文)
時令進(jìn)入小雪,天氣便冷了起來。陽光穿過云層,直射到地面,落在灰白色的石灰墻上,將冰冷的土墻,照得有了一絲溫暖。一條長滿孑孓的水溝,從旁邊緩緩流過,柚子樹上偶爾掉下幾片葉子,恰好落在水面上,它像一葉空載的小舟,隨波逐流般的被水流送往低處。有的被卡在水溝里長出來的蒺藜上,有的則繼續(xù)往前,流向不確定的遠(yuǎn)方;被蒺藜卡住的葉子,間或落下一兩只不畏冷的蒼蠅,它們把葉子當(dāng)做舞場,問候、碰頭、牽手、嗡嗡一陣子后,少不了一陣?yán)p綿。
墻腳下,開始聚集起來了一批小孩,這是一群穿著厚絨衫,兩腮皸裂,鼻子里不斷流出清涕的孩子,他們正在玩著“擠擠暖”游戲。他們根據(jù)自己的喜好,自動分成左右兩隊,背靠著墻,肩抵著肩,嘴里喊著一二三,一齊用力拱向?qū)Ψ?。?dāng)其中一方稍顯弱勢,將要移動腳步退怯時,很快就會迎來增援,不知從那座屋里又跑過來一個孩子,加入到戰(zhàn)斗中,直到將這一方的頹勢扭轉(zhuǎn),兩隊達(dá)成平衡;有時候,“擠擠暖”隊伍中也會出現(xiàn)“反水”的隊員,排在一邊最末位的一位,看看對方要輸了時,迅速調(diào)轉(zhuǎn)方向,加入到對方的隊伍,目的不是分出勝負(fù),而是使兩隊保持膠著狀態(tài),讓每一個人使出力氣來。一陣游戲過后,背部的絨衫染上了一層白,每個人的額頭冒出細(xì)細(xì)的一層汗,身體也暖和了,大家紛紛拍拍對方的后背,散了。
回到家里,臟了衣服的孩子免不了一頓罵,可是罵歸罵,下次照樣玩“擠擠暖”。
孩子們散去后,墻腳下空寂了一小會兒,便被幾個縫縫補補的婦女填滿了。
冬日的田野,一片空曠,稻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農(nóng)田里只留著一茬茬稻桿,高高低低,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排排參差不齊的田野守望者。麥子尚未播種,短暫的農(nóng)閑,給了村里邊的大人們一段休憩時光。婦女們趁機拿起了手工活,年紀(jì)輕一點的制絨衫,兩根被削成兩頭尖的“絨衫針”,帶著幾盤顏色各異托人去鎮(zhèn)上買來的絨線,雙手左右配合,時而穿針,時而引線,勾、穿、拉,上下翻飛,很快,一片前襟便制成了。如法炮制,過不了多久一塊后襟也完成了,一件“愛心牌”絨衫初具雛形,只剩袖子了。絨衫有的被繡上兔子,有的被繡出一個愛心,繡兔子的絨衫是媽媽給孩子制的,繡愛心的絨衫是受年輕女孩所托而打,因為那是她們要送給戀人的定情物。
年紀(jì)大點的婦女,提來了一張竹椅,坐在墻腳下納起了鞋墊。鞋墊是前幾天先用漿糊和布料合成的模型,曬干之后,要在鞋墊上繡上圖案,繡鞋墊的工具除了幾枚大小不一的家用繡花針外,還有一個必備的頂針,頂針是戴在右手中指的一個金屬圓環(huán),看上去,它像一枚寬大的戒指。用漿糊糊起來的鞋墊曬干后變硬,人的手指無法將針頂穿鞋墊,繡花時需要用頂針將繡花針頂透鞋墊。針尖鈍了時,就拿針頭往頭發(fā)上劃上幾劃,經(jīng)過與頭發(fā)油脂摩擦的針,穿透起來順暢了許多,也省力了許多。她們一邊干著手中的活,一邊聊著家長里短,很快,就到了做午飯時間,她們說著“要燒午飯咯”便各自散去。
太陽慢慢地升到空中,陽光從墻腳位置漸漸地往上移動,一陣寒風(fēng)刮過,空曠處依然寒氣逼人,“殘陽”下的墻腳,依然吸引著村里邊的人,這個時候該輪到那些大人們上場了。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嘴里銜著煙筒,雙手對插在衣袖筒里,開始聚攏到了墻腳下。
“來一根這個?”有人抽出一支沒有過慮嘴的香煙,問另一個抽土煙的人?!斑@個不過癮,還是抽我自己的好。”“你抽,你抽?!背橥翢煹纳焓纸舆^香煙銜在嘴里,接著再接過對方燃著的煙,輕輕吹掉煙灰,用紅紅的煙頭與自己嘴里的香煙完成對煙,深吸一口,緩緩?fù)鲁?,說:“這煙不錯。”
農(nóng)民們的愛好除了閑暇時用牌九賭點小錢外,平時就是抽煙了,煙是他們永遠(yuǎn)的精神伙伴,大約在十幾歲時就開始學(xué)會,他們聚在一起,話題始終離不開煙,此外就是每年的收成。有人說自己的畝產(chǎn)是800斤,有人說他吹牛,說你這塊田的稻子長這個樣子怎么可能收到800斤呢?有600斤就不錯了,似乎收成多了,自己種田就成功了,反之,便會覺得自己很沒面子,不是一個厲害的種田人。
當(dāng)陽光完全落在屋頂?shù)臅r候,墻腳下的熱氣也隨之消逝了,農(nóng)民們也到了吃中飯的時間了,他們在午飯過后,都要安排去干點像砍柴割草那樣的輕活細(xì)活,畢竟,做為一個農(nóng)民,他們永遠(yuǎn)都有干不完的活。
時光匆匆數(shù)十年,我從墻腳下“擠擠暖”的那個小男孩,變成一個個雙手插衣袖筒的中年男子,所不同的是,這幾十年都在城市工作并生活著,前些天回到農(nóng)村,路過小時候那個熱鬧的墻腳時,發(fā)現(xiàn)那個被蹭掉一塊一塊石灰的墻面,已經(jīng)布滿了青苔,那一塊一塊看上去像一個個爛疤的墻體,似乎在向人們訴說著歲月的無情,和滄海桑田的變幻。墻腳下的地面也長滿了雜草,踩上草叢,底下突起的石塊差點讓我崴了腳。
全村異常寂靜,有的屋子,一整座沒看到一個人,我連續(xù)走過幾座屋,才在西邊高坡上的屋子道坦上看到兩位老人,她們圍在火塘邊烤火,那是我的六婆和七婆,六婆九十六歲,七婆八十八歲,兩位阿婆身體還算健朗,只是耳朵有點背。
我跟兩位阿婆大聲打過招呼后,拿過一張椅子,坐到了火塘邊問現(xiàn)在沒人玩“擠擠暖”游戲了吧?七婆說,村里連個小孩都沒有了,他們都在城市里,這種游戲都是你們小時候才有的。六婆接過七婆的話說,別說小孩了,大人都沒幾個,現(xiàn)在留在村里的就是我們幾個“老不死”的了,你也看到了,滿山滿地的荒草,都快把村子包圍了,連聲狗叫都很難聽到了。
與兩位阿婆的一番對話后,我悵然若失,那些消失的景象不會重現(xiàn),或許,農(nóng)村將會一直凋敝下去,甚至成為無人村。但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出門在外的老家人能回來,讓老家恢復(fù)從前充滿煙火氣息,其樂融融的氛圍。因為這里有我們的根,有我們生生不息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