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約定(小說)
一
他真的沒有氣力支撐下去了?;秀敝校械接行┧迫朔侨说镊西洒汪u要架走他,但都靠他堅強的毅力掙脫了。一些事情他還沒有和戰(zhàn)友交待清楚,沒有得到戰(zhàn)友的承諾,他放心不下。他不能就這樣撒手一走了事,答應他們的事,他得兌現諾言。
已經一天一夜了,一雙都已成家有子的兒女,一個愛他至深的妻子,圍在床前,沒敢合眼。
病魔已把他折磨得瘦骨嶙峋,體重由原先的一百七十斤,半年內降至不足一百斤。一米八〇的身高,連一百斤都不到,可以想象那是怎樣一副骨架。妻子時不時拿著棉簽,沾著清水,往他那國字般干瘦堅毅的臉上、線條分明的嘴唇上涂抹一下,以保持短暫的濕潤。他眼窩深陷,眉宇微鎖,方唇緊閉,令人聯想到延安時期刻畫英雄紅軍的木版畫。他像一把即將耗盡燃料的火炬,正在靠著最后的一點能量,發(fā)出微弱的光芒。
“來、了、嗎?”當聽到門外有微弱的響動時,他就用極弱的聲音問道。
“快了,正在路上,很快就到,在等等吧。”兒子、女兒或妻子輪流伏在耳邊安慰他,這讓他安心,讓他堅定起堅持下去信心。
他的肢體已不受自己支配,但思緒仍就放飛自我。四十年前,南疆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畫面歷歷在目。
那晚,他帶領偵查排一行二十六人,在雷鳴電閃、狂風暴雨中摸到了敵人的一個營部指揮所。這是他們今晚的目標,全團乃至全師都等待他們今晚的消息。明天一早,無論有多大傷亡,付出多大代價,都必須拿下815高地。這是敵軍阻止我軍前進道路上設制的一道天然屏障:整個山體幾乎被掏空,山洞戰(zhàn)壕溝壑,四通八達,層層疊疊,埋伏了幾十處暗堡,組成了宛如蜂窩一樣的密集火力網。
昨天,全團的三個營輪番進攻了多次,付出了重大傷亡,都沒能拿下815高地。兩個兄弟團已經按計劃搶占了既定目標,他們團拖了全師的后腿。團長急得火冒三丈,正準備組織夜間再次強攻時,被師指揮部叫停。團指揮部迅速召開緊急作戰(zhàn)會議,這才有了派出偵查排,深入敵后刺探摸清敵人防御工事這步險棋。
因大雨的掩護和一天的激戰(zhàn),敵人也明顯放松了警惕,他們一行二十六人,摸到距敵人指揮部約五十米的地方,匍匐在泥濘的草叢里。他打著暗號口語,把三個班長叫到了跟前,根據地形地貌交待了作戰(zhàn)任務。他讓一班長帶領四名視力超群、擒拿技術過硬的戰(zhàn)士攜軍刺搜索拔掉藏在暗處的哨兵,這是拔掉指揮所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因為暗哨在暗處,你的一舉一動一旦被暗哨發(fā)現,他們就會直接干掉你,還會提醒所有崗哨和你要擊殺目標對象有所防備,你的偷襲不但不會成功,反而會遭其反殺。讓三班長帶領四名身手敏捷的戰(zhàn)士,等一班長得手后,示信號,干掉門口的兩個明哨。隨后,由二班長帶領六名眼疾手快的神槍手,沖進指揮部進行斬殺擒拿任務,并授予二班長有臨時處置一切的權利。他帶領余下的戰(zhàn)士,預備阻擊增援之敵。
也可能是上天有棄惡揚善、懲治負恩之邦的緣故吧,他們那晚的行動進行得非常順利,等百米之外的敵警衛(wèi)連聽到動靜,趕到指揮所救援時,他們已凱旋接近我方陣地。去二班長左肩被一個發(fā)報的猴子兵打傷之外,幾乎零傷亡。而他們卻擊殺敵十一人,俘獲一人,并繳獲了極為珍貴的815高地防御工事圖和師團級別的一套密碼本。在審訊被俘獲的猴子兵時,他們得知被打死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副團長、一個副參謀長,三個作戰(zhàn)參謀,一個軍需股長,一個譯報員。要不是團長、參謀長帶領四名警衛(wèi)到軍部開會未歸外,有可能全軍覆沒。原來,他們打掉的不是營級指揮所,而是誤打誤撞地端掉了一個團級指揮部。據二班長事后說,他們攻入指揮部時,敵人正圍著一個小飯桌在吃中國支援他們的壓縮干糧和牛肉罐頭。
團指揮部,根據他們提供的815高地防御工事圖,迅速制定了作戰(zhàn)攻堅方案。幾乎是在同時,指揮部呼叫炮兵支援,對815高地進行全覆蓋的集群火炮打擊。目的是不給他們有時間調整制定新的防御方案,為我部根據防御工事圖制定作戰(zhàn)方案爭取時間。由于防御圖的一目了然,加團指揮部行動迅速,方案制定的戰(zhàn)術正確得體,在黎明前發(fā)起總攻不到三個小時,就順利攻下了815高地。
戰(zhàn)后,他帶領的指揮排榮立集體一等功,他也由排長晉升為副連長。
二
他清楚的記得,有一次他身體有些不適,腹內隱隱作痛,兩條腿軟弱無力。妻子勸他改天再去,可他已成慣例,按照計劃,他當天要去的那幾個村是全鄉(xiāng)最邊遠的,要翻過兩三個山頭,這是他每月的必修課,當天無論如何必須趕到。
他惦記著全鄉(xiāng)唯一一個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老兵張喜順。年事已高的張喜順患有嚴重的哮喘病,上次給他買的哮喘藥,今晚是最后一頓了,明天一早就無藥可吃,這對一個長期靠藥維持病情的老英雄來說是致命的。
他強忍痛疼,抓起背簍就要上路。妻子見拗不過他,含淚奪下他肩上的背簍,背在自己肩上,扶著他出發(fā)了。
他原計劃是一早就出發(fā)的,因身體不適,又加采購東西的延誤,當他辦完一切時,太陽已近頭頂。
他們沒有選擇走稍微平坦些的官道,因為官道要比他們選擇的羊腸小道遠一倍以上的路程。況且,官道也是無法騎車上去的,也需要用兩條腿攀登丈量。按照他們的行進速度,太陽落山以前,一定能趕到老張家里,他們可以在老張家里過個夜,明天一早再趕到老張臨近的那兩個村里,這樣三個村子的七戶人家就都照顧上了。
天有不測風云,午飯后他們的頭頂就集攏了大朵大朵的烏云,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途中遇雨,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他們打起雨具繼續(xù)趕路。后來,雨漸漸大了起來,雨水開始順著羊腸小道沖刷他們腳下的泥土,使他們打滑得無法攀登前行。為了安全,他們不得不躲在一個依山而挖的小洞里。雖是暮春,山桃花已經凋謝,但山中的夜晚仍然寒氣襲人。他們相依著,聽著沙沙的雨聲,啃著背簍中的干糧,在疲憊中漸漸進入了朦朧。
恍惚間,他感到了一對綠光掃過,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狼!”他高喊著,晃醒懷中的妻子,打亮背簍中的手電。
在他們正前方十幾米開外,一頭健碩的大灰狼,正用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盯著他們。去年深秋季節(jié),他路過此地時就聽當地一個放羊老農說,山中有狼在出沒,他還不以為然。如今與狼相對,還是讓他有些驚悚。好在他是從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很快穩(wěn)住情緒。如果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沖出去與狼搏斗,但眼下他懷中的妻子似乎被眼前的情形給驚著了。他忙把她擋在身后,撿起身邊的石塊向狼砸過去,狼見有東西向自己飛來,急忙側身躲過,卻猛地張開犬牙向他反撲過來。他知道狼屬犬科,有欺軟怕硬的習性,決不能被它的囂張氣焰所嚇倒,那樣它真的會覺得你軟弱可欺,會不顧一切向你發(fā)起攻擊。到那時,他雖有不懼之勇,但赤手空拳并沒絕勝的把握。即便是最后取得了勝利,怕也會兩敗俱傷,他受傷是小事,可任務靠誰去完成?他急中生智,一手拿手電照著狼眼,一手提著背簍吼叫著向狼反撲過去。狼可能自出道以來,都沒見過這樣招式,嚇得“噢”的一聲逃遠了。
朦朧中受到驚嚇,他們再無困意,這時,他才發(fā)現雨不知何時停了,一輪圓月掛在深藍色的天空上,滿天繁星在不住向他們眨眼睛,像是在安撫他們那顆怦怦亂跳的心。既無睡意,他們就借著月光趕路,到天亮時,他們叫開了老張家的門。
三
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凱旋的那天,他特意到麻栗坡祭奠了兩位英雄,他的親密戰(zhàn)友。當時還沒有建好烈士陵園,他好不容易找到兩位戰(zhàn)友的簡易墓牌。他們沒有倒在沖鋒的路上,而是在凱旋撤退回來的途中,被幾個趕著耕牛耕地的“村民”,從背后射殺的。他不容分說,下令突突了他們,他知道那都是猴子兵偽裝的,他們吃準了中國軍人的愛民情懷。
這件事一度給他很大的打擊,他覺得無顏面對他們的父母。他們把熱血奔騰的兒子交給了他,他卻讓他們長眠在祖國的南疆。后來,他曾攜多年的積蓄到那兩個戰(zhàn)友家中謝罪,面對戰(zhàn)友的父母長跪不起。從此,每到逢年過節(jié)都會以戰(zhàn)友的名義給他們匯款,直到退出現役。
從南疆凱旋撤退的當年年底,他收獲了愛情,和他中學時的同桌結為伉儷。其間,一個退休的老參謀長讓他們營長做媒,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他。女兒是團“軍人服務社”售貨員,長相俊美,身材高挑,成為全團男兵們心中的女神,每天收到的情書如雪片一樣令她應接不暇,但他從不為所動。他謝絕了首長的美意,他的謝絕,一度被戰(zhàn)友們公認為天底下最迂腐的傻瓜。他不是迂腐傻瓜,也不是不愿攀參謀長的高枝,而是他覺得那不屬于他的世界,他要的是能和他同甘共苦、同辱與共,孝敬母親實實在在過日子的人。后來的生活,證明他當初的選擇是英明的。
四
“他叔好些了嗎?”這是鄰居二大爺的聲音。二大爺已經八十有六,但仍很矍鑠。兒子小程忙迎出來,把二大爺讓進屋里。
“還是那個樣,在等他的戰(zhàn)友,他們似乎有什么約定,看來戰(zhàn)友不到,他是不會瞑目的。”妻子把二大爺扶到條凳上,哽咽著回答。
“哎!太執(zhí)拗!太執(zhí)拗!好人吶!”二大爺用拐杖點著地面感慨道。
他的思緒又放飛到九十年代初。他剛晉升為營長不久,部隊開始精簡整編,他被安排回原籍。根據國家對軍隊轉業(yè)干部的安置規(guī)定,當時有兩個單位任他挑選:一是縣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一是他入伍時的鄉(xiāng)政府。保險公司屬于國企,工資高,福利待遇優(yōu)厚,又身處縣城繁華地段,對將來子女上學有極好便利。鄉(xiāng)政府雖說是政府機關,但他們鄉(xiāng)是全縣最偏遠落后的鄉(xiāng)鎮(zhèn),全鄉(xiāng)的大部分地段都屬高山丘陵,土地植被大多都是靠天生存。唯一的優(yōu)越是離家較近,能在母親身邊盡些孝道,能為本鄉(xiāng)本土盡一把地主之宜。權衡之后,他選擇了后者。
按照職務級別,營職和鄉(xiāng)長同屬科級,但他卻自愿選擇做個民政助理員。他深知民政工作是關系民生、連著民心的頭等大事,是軍隊和地方架構的橋梁,是保障社會底層弱勢群體生存的最后一道兜底防線。當他從一個即將退休的老民政助理手中接過全鄉(xiāng)四十五個自然村,近二百名需要政府每月優(yōu)撫、救助的花名冊和一沓群眾來信時,還是有些震驚。
來信多是一些退伍老兵反映的生存現實問題。有參戰(zhàn)的、有參試的(核試驗)、有帶病回鄉(xiāng)的、有傷殘病情加重需要上調傷殘等級的、有達到五保戶標準待評定的等等。每一封、每一件都關系到他們的切身利益和生存質量。為了弄清這近二百名優(yōu)撫、救助對象的實際情況,他橫下一條心,準備過一遍篩子,把他們的真實現狀,來個實際登門考查調研。那個時候他體力充沛,背上干糧,能騎車的騎車,騎車上不去的就步行,憑著一股韌勁,起早貪黑,頂風冒雨,跋山涉水,田間地頭,農舍羊圈,放下身段與優(yōu)撫、救助對象屈膝長談。三個月后,全鄉(xiāng)四十五個自然村,近二百名優(yōu)撫、救助對象的情況讓他拉了一次網。他根據實際情況,匯編成冊,報縣民政局和鄉(xiāng)政府根據事實調整優(yōu)撫和救助標準。他贏得了當地百姓的信任,被群眾譽為值得信賴的“貼心人”“程政府”。
在排查摸底中,他發(fā)現全鄉(xiāng)近二百名優(yōu)撫、救助對象,有三十二人是體弱多病,無依無靠的鰥寡老人。他們每月的優(yōu)撫、救助金都因山高路遠,行動不便無法到鄉(xiāng)政府領取。前幾任的民政助理都是通過聯系本村的村書記、村長到鄉(xiāng)開會或辦事時給他們代領捎回。這樣無意間就產生了漏洞,一些無德的村領導給他們代領后就裝進了自己的腰包,想起來了就給他們兩個,想不起來就干脆吃了二饃。有幾個神智恍惚的鰥寡老人竟有好幾個月都沒收到一分錢的優(yōu)撫、救助金。為杜絕這類情況的發(fā)生,他從此承擔起了義務上門服務,把黨和政府發(fā)放的優(yōu)撫、救助金親自送到他們手中,這一干就是近三十年。
在這近三十年中,他除去風雨無阻上門服務之外,還時常自掏腰包為他們買藥、買菜,為家庭困難的學生買書包、筆本等學習用品。把慈善和關愛貫穿于涓涓細流,滴水石穿之中。以至于每月的工資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經常受到妻子的抱怨和子女的冷眼。他總說,看到他們恓惶的生活,不忍心視而不見,一走了之。
如今一雙兒女在病榻前的不離不棄,使他頓感愧煞羞煞。他們雖然在他的呵護下都接受過高等教育,但除去上學的學費外,他們的生活費大都是靠自己勤工儉學維持的。兒子結婚時他除去為兒子墊付了十一桌婚宴酒席費用外,再沒有什么給予。女兒也就只陪嫁了一臺雙缸洗衣機,他的愛妻幾十年來連一件像樣的出門衣服都沒有。
去年春節(jié)剛過,他在前往離鄉(xiāng)三十多里的一個村莊送達優(yōu)撫、救助金時,被胃部的疼痛折磨得昏倒在路旁。騎的那輛古董級二八大杠自行車壓在身上無法動彈,豆大的汗珠順頰直流。一個他救助過的鄉(xiāng)民發(fā)現了他,報告了村長。村長帶領村民把他拉到醫(yī)院,才查出是胃癌晚期。他得知后,拒絕了一切手術和化療、放療,他覺得花那個錢已沒有必要了,他要省下來,用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