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諾言(小說)
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老汪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水,慢慢站直身子,掃了眼正在前面爭吵的兩人,嗐了一聲,又蹲了下去。
只是,兩邊腮幫子正在不停地蠕動,兩唇也在不停地抖動,伸出去的胳膊,也在不停地顫抖,連面前的雜草都握不緊了。
可老汪并未放棄,仍在不斷地努力!
身上的汗水,如水潑,水洇濕衣服,衣服緊貼后背,順著衣服,不斷歇地往下流淌,滴落在草葉上,地面上,發(fā)出滴嗒,滴嗒,咝咝聲響。
一旁的劉婆見了,拐了下一旁的老李,努了努嘴,又低頭去清除去了。
老李扔下手中的雜草,抬頭瞅了眼老汪,嗐了一聲,沖劉婆搖了搖頭,也埋頭又去清除了。
劉婆見了,淡淡地一笑,也不再理會。
此時,已上午九點,陽光正毒辣,灑在身上,似針刺,如火燙,又如同一口大蒸籠,籠罩大地,搞得人都難喘一口氣了。
老汪他們卻忍受著,正在路邊清除雜草。
這里是紗荊河,兩岸植被茂密,觀在眼中,爽心悅目。
只是,美景雖好,卻也要人來定期維護。老汪他們就是專做這維護工作的。
至于那正在爭叫的二人,一個是管理員老楊,一個是員工老蔡。
老蔡也是老汪一起的。
說起這爭吵,也是有趣。
老汪他們早上六點半就開了工,說是早點搞,熱起來噠多歇息會。搞到快九點時,陽光已如燃燒的火焰,炙烤得樹葉打卷,地面騰起尺多高的火苗,人,那就更不要說了,其他人倒也還好,獨老蔡,身子虛些,承受力也差些,又加老蔡那脾氣,也暴了些,實在忍受不住了,猛地跳起,用力一拋,手中的雜草,如鬼魂附體,箭樣向前沖去,咚,落在了河中心,張口大吼:“熱!”邊說,邊抽出肩上的毛巾,胡亂地擦拭,剛想放到肩上,猶豫了一下,這才團起毛巾,用力一擰,嘩啦啦,如開閘的洪水,直往下瀉,落在地上,濺起一蓬灰塵。抖了抖,這才又放在了肩上??尚闹械哪菆F郁氣,似仍在腹內沖撞,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水,扯開喉嚨吼道:“這熱!”
他這一吼,心中的郁氣盡釋完了,只是,苦了兩旁的同事,個個如驚鳥,唬得一愣一愣的。
過了好大一會兒,劉婆邊拍胸脯,邊笑著道:“這老蔡。”
老李長舒口氣,接口道:“熱瘋了吧?”
劉婆也接口道:“尬勁又上來噠!”
老李嗯了聲,也道:“上來噠!”
說起老蔡,其實,也不小了,不然,怎么會和劉婆、老李、老汪他們攪在一起?因為行里有句名話,叫,干這行的,不是爹爹,就是婆婆,那年輕伢們哪個來干這舅舅不愛姥姥不疼的苕活?那么,老蔡究緊年芳幾何呢?其實也不大,也才六十有八了。雖已年近古稀,只是他那性格,唉,能包容些也就包容些吧。
見老蔡還在那兒張揚,老汪停住手中的活計,大聲喊道:“老蔡。”
隨著聲音的起伏,臉上的汗,也止不住地直往下落,如競跑樣。
不一會兒,耳中又響起嘩嘩嘩,咝咝咝的聲響來!
老蔡聽了,慌忙收斂,還一個勁地呵呵,呵呵,身子也慢慢蹲下。
見此,老汪也不便多說,趨勢擦了把汗,又低頭勞作去了。
說起來,這四人當中,老汪最小,今年才五十八歲,老汪這一開口,豈不冒犯?只是當初,接這單活時,老汪說什么也不當這個頭,說我小,哪能去管你們這幫大哥大姐?
劉婆卻笑著說:“活是你接的,人是你叫的,你不搞,哪個搞?”
一旁的老李卻一個勁地應和:“就是,就是?!?br />
老蔡卻不開言,只在一旁吸煙,咧嘴呵呵個沒完。
見老汪要開口,劉婆手一揮,哈哈又道:“你最小,小伢不吃虧,一指自己,要我們來搞?”
老李接口道:“就是?!蓖R煌?,又道:“三人走路小的苦呃?!?br />
老汪眼頭一亮,嘻嘻笑道:“小的打破缸大的補?!闭f完,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劉婆老李。
老李劉婆相視一笑,露出一臉的苦相,癟了下嘴,無奈地直搖頭。
老李卻象吃了蒼蠅般難受,看著老汪,嘴里直呵呵,過了會兒,才咧嘴道:“補,補,補?!?br />
老汪聽了,如得圣旨,仰頭哈哈大笑!
從此,老汪當起了這個頭。
可遠處,卻響起了一聲炸雷,老蔡!
接著,一陣蹬蹬蹬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幾人一驚,緩緩抬起頭,朝遠處望去。
只見一人正疾疾地向這里沖來。
劉婆一見,小聲嘀咕,個砍腦殼的!
老李咬牙道:“車不撞死!”
老蔡也不理會,只是慢慢將屁股挨近矮凳。
老汪卻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地望著,望著。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管理員老楊。
說起來,這管理員老楊,也并非從一開始就管理著老汪他們。
老汪接這活,也有小半年了,之前的管理員姓胡,至于名字,也無誰去問,其實,問了也無多大的意義,只是彼此年紀相仿,都老胡、老胡的叫,老胡呢,也沒當回事,也總是笑呵呵地答應。見老胡隨和,眾人也沒了拘緊,也總是喜歡與老胡嘻哈。
一天的光陰,也在這嘻哈之中消逝了。
至于活計,卻半點也沒落下,中途,還聽見老胡一個勁地阻止,“歇下,歇下,又沒得哪個來催你們!”
老汪他們總是笑說:“又沒做事?!?br />
說著,一拋手中的雜草,一擦去額上的汗水,又蹲身埋頭做去了,口中卻還道:“玩嘚!”
老胡見了,急忙臉含微笑,呵呵說道:“抽煙,抽煙?!?br />
邊說,邊遞給老汪、老李、老蔡,等走到劉婆身前,老胡站定,不好意思地道:“這哪搞?這哪搞?獨欺負你郎一人?”
劉婆呵呵笑道:“我又不會,欺負個么家?”
一旁的老李接口道:“買點糖嘚。”
老胡抬手摳了下后腦殼,呵呵道:“剛好,我兒媳昨天買了點糖果回來,我孫子不肯吃,說嫌糖太硬了,一顆都沒吃,還放在桌上,明天,我偷點來,給的你郎吃?!闭f著,將煙盒揣進了荷包。
劉婆側頭白了老李一眼,又扭頭看著老胡,笑著回道:“又不是小伢,聽他的?”
邊說,邊側頭又瞪向了老李。
老李見了,卻也不惱,邊拔草邊道:“個伢們,不吃糖,吃么家?難道,難道……”口中說著,一雙眼晴,不停地在劉婆身上掃視,最終,定格在了身體的某個部位。
劉婆感覺到了異樣,側頭瞥見老李的雙眼,又順著老李的雙眼察看,定在了自己的身下,臉一紅,啐了一聲,罵道:“個老鬼?!?br />
口中說著,手里一把雜草撒了過去。
只聽“嗚”的一聲響,一片烏云罩在了老李的頭頂上,跟著,如同天女散花樣,紛紛揚揚地飄落了下來。
還好,有草帽遮擋著,身上并未沾上一葉半枝。
老李卻也不惱,只是隨意地一抖,撲籟籟,幾根草葉,幾星泥土,隨著抖勁掉落了下來,嘩啦啦響個沒完,側頭看著劉婆,笑嘻嘻地道,自己心歪,還嫌我眼邪?
劉婆不服地道:“那你?!彪S之一想,又似覺不妥,卻也不好再說了,只把一雙眼睛盯著老李。
老胡一見,趕緊打圓場:“個爹爹婆婆,么這大的火氣?回家親熱,回家親熱。”
劉婆趕緊否認道:“鬼地姆媽和他是一家!”
老李這時站起身,一掃周圍,道:“是不是啊,???”
老汪老蔡同聲道,“是,是,是!”說完,還一臉笑嘻嘻。
這也真應了那句話:看戲的不怕臺高。
老李聽了,拍著屁股,哈哈大笑個不止。
劉婆也猛地起身,伸出手指,指點著,恨恨地道:“你們,你們!”
那聲音,似從牙縫里擠出來樣,飽含著殺意。
一只腳,上下起伏,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來。
雙眼圓睜,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幾人見了,不但沒收斂,反而哈哈大笑個沒完。
一天的疲勞,也在這笑聲中,一掃而空。
老胡抬腕看了下手表,笑著道:“爹爹們,婆婆們,今天的演出到此結束。”
眾人一聽,慌忙收斂,風一樣地去收拾物什,騎上車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了。
只是,都六七十的人了,又有幾人的父母雙親還安康?還健在呢?
可不久前,老胡家出了點事故,老胡只得請假回家,處理家務事去了。
后來,老楊來了。
當時,眾人見了,一臉的莫名,紛紛詢問,“老胡呢?老胡呢?”
老楊聽了,卻也不作答,只是冷冷地道:“做事!”說完,站在一邊,瞪大雙眼,冷冷地看著大家。
眾人只得悻悻然地去了工場,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后來,老汪實在忍受不了眾人的絮叨,才抽空給老胡打去了電話,才得知了原委。老汪安慰了幾句,才收起了電話??善ü蓜偘ぐ剩砗髤s傳來一聲冷語,“別打電話,耽誤了做事!”
老汪一撇嘴,忍了下去。
一旁的劉婆小聲道:“看來不好惹啊?!?br />
老汪也道:“都小點心,別刮破了一張老臉?!?br />
老蔡、老李嗯、嗯個沒完。
今天,天氣十分反常,才六點,身上開始了流汗。直到九點,老蔡實在憋不住了,才起身,才大喊,才揮舞,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除盡胸中的瘀積。又似乎要通過這種方式,才能驅趕走熱魔,還人間一個清爽的朗朗乾坤。
只是,熱魔沒驅趕走,卻又招來個煞神!
只見老楊走到近前,指著老蔡,大聲道:“扣你十塊!”
停了停,又道:“再有下次,明天不用來了!”
老蔡一聽,跳起來就要反擊,老汪卻抬頭大喊:“老蔡!”
老蔡扭頭,直勾勾地看著老汪,雙拳緊攥,綠汁從指縫中慢慢滲透出來,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發(fā)出嘀噠,嘀噠的聲響來!胸脯如風箱,一起一伏。
老汪搖一搖頭,道:“搞事!”
也不管老蔡聽不聽得進去,埋下頭,又去做了。
老蔡冷哼一聲,轉頭瞪了老楊一眼,坐了下去,咽喉處,咕咕個沒完!
事情到此,似乎也就結束了,可哪知,那老楊卻并不罷休,一掃眾人,兇狠地道:“還有你們,想搞就搞,不想搞滾蛋!”
眾人聽了,卻也沒發(fā)作,只是紛紛扭頭,看著老汪,呼吸由細變粗,又由粗變細。
老汪深吸口氣,閉上了雙眼,好久,口中才喃喃道:“看來,那諾言,難以兌現(xiàn)了??!”
原來,年初,接這單活時,老汪曾當著老板的面,當時,老胡也在場。瞟了一眼老胡,老汪笑著道:“不管萬難,今年一年,總要搞完?!?br />
其實,老汪說這話時,是基于與老胡的合作。合作的時候,老板并未當老板,在跟另一個老板打工,只因老板與另一個老板是老鄉(xiāng),另一個老板才委任老板作老總,負責這段的工程,說白了,相當一個項目經(jīng)理。老胡是老板帶來的,老板又委任老胡作了現(xiàn)場管理員。至于員工,也就老汪一人。當然,這僅是在活少時,活多了,又會另外叫人。而現(xiàn)在,老胡有事走了,不在了,管理員又換了新人,要說違約,也是老板在先。想通了這些,老汪覺得一身輕松,長舒口氣,老汪猛地跳起,大聲道:“走!”
一甩手頭的雜草,又道:“老哥、老姐們,這活,我們不干了!”喘了口氣,側頭咳了聲,接著大聲道:“我們回家!”
其他幾人一聽,紛紛站起,一丟手頭的雜草,大吼道:“走,再不受這鳥氣了!”
說完,側身一提矮凳,大步向前走去!
看了眼老楊,老汪道:“不是在老板面前承諾過,你來的第三天我們就走了!”
老楊咬牙道:“你!”
老汪又道:“我們來,是賺錢的,不是來受氣的!”吐了口唾沫,又道:“蛤蟆蹦累了都要歇口氣哩,何況是人!”側頭望了下天空,擦去眼角的淚水,道:“何況這熱的天!”
說完,也不等老楊回答,邁步向前趕去。
身后,留下一長串灰塵。
二0二三年七月三日于薇湖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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