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樹的靈魂(散文)
一
前幾年,我在故鄉(xiāng)購置了一個擺件,一直放在一個蛇皮紋的塑料口袋里,只是偶爾取出來撫摸一番,然后涂上養(yǎng)護油放回口袋。直到搬到這座城市,才把它擺放在一個古董架上,不時端詳一下,用指肚撫摩它的紋理,感受褐紅色木紋透露出來的質感,也會把手指放在鼻翼,讓一縷淡淡的木香飄進鼻孔。
它是一塊天然的木頭,形體大致像一個扇面,背面紋路強勁粗糙,像一道道凸起的筋骨支撐著整塊木頭。正面微微向內側凹陷,各種木紋縱橫交錯,大大小小的瘤疤遍布其中;顏色也不盡相同,有褐色的,有紅色的,也有紅黃相間的,形成一種凝重深沉又不失活力的構圖。扇面上端有兩個自然的孔洞,一大一小,透進柔和的光線,大的形如滿月,小的細長,像女人一道微微彎曲的眉毛。周邊的木質嶙峋。扇面下端逐漸開闊,平坦,最低處還有一個幽深的孔洞。平坦處紋路細膩絲滑,宛若地下河的流水潺潺,其間分布一些大小不等的瘤疤,狀如各種形狀的巖石,或懸垂,或低臥,形成不同的動態(tài)。整個構圖就是一個從中間剖開的溶洞的斷面,蘊含著古老的氣息和崢嶸的力量。
它是一塊琥珀木,也就是一塊歷經(jīng)年歲而不腐的松樹樹干,未經(jīng)雕琢,只是做了簡單的拋光打磨,這讓它具備了原始的古樸。
二
相對于花草,我更喜悅樹木。
這大概與我的性情有很大的關系。我的性格粗獷豁達,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缺乏細膩,自然沒有心情和耐心照料花草,觀賞花草。
對于花花草草,我總是一瞥過之,僅僅從一瞥之間的眸光里,感受它的形態(tài)和本質,得出的結論自然不夠縝密、完整。但當我留意一棵樹木的時候,就會停下腳步,靜靜地佇立許久,仔細端詳和撫摩它的紋路、它的外皮、它的枝丫,它的葉片,甚至嗅嗅它的氣味,進而對它的性格和本質做出考量。換而言之,一株老樹更容易引發(fā)我的情感和思想,我往往從老樹的崢嶸程度來推測它的一生,探究它生命的本質。花草的生命相對脆弱和短暫,時間對它們來說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虛構,只有樹木才能把時光凝聚下來,沉淀在生命里,形成偉大的年輪,用故事昭示生命的倔強。
或許,這是一種青睞木質植物的審美傾向。雖然我并沒有揚木抑草的初衷,但畢竟更加追崇和膜拜樹木。
倘若追本溯源,尋覓這種偏好的源頭,似乎應該追溯到五十年前。
父親做過木工,一直到退休。他一生擺弄木頭,我就是在那些刨子、鏟子、鑿子、鋸子、墨盒、直角尺,以及形形色色的木板、立柱、木雕、刨花和木屑中長大的。父親叼著煙卷兒,瞇縫著眼睛,微微歪頭查看一根木頭是否平直的神態(tài),已然牢固地聳立在我的記憶中,像一座山,永恒地存在。這不能不讓我對木質的東西,生發(fā)一種親近和熱愛。據(jù)說,耶穌的父親也是一個木匠,所以后來研讀《圣經(jīng)》時,我一直困惑于耶穌蒙難前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前行,是否是一種隱喻。那巨大的十字架是木制的,中間的交疊處嵌著長長的鐵釘。但我不是彌賽亞,也不想成為彌賽亞,只是一生始終具有不可割舍的木工情結而已。
還有,我的記憶里長著一棵年輕的杏樹,它一直搖曳在我童年和少年的院落里,給院子引來蜻蜓、蝴蝶和鳥兒,讓稚嫩狹小的生活有了情致,有了空間感,有了向上的渴望。
卡夫卡說:“世上畢竟還有比童年更重要的東西。”我自然要離開杏樹,走向更大的森林,認識更多的木頭。直到現(xiàn)在,我似乎老了,但還在迷戀樹木。
如果我有圖騰的話,那無疑是木頭。
三
愈到晚年,人愈固執(zhí)。如同樹身上瘤疤,隨著年歲的疊加,更為緊致、堅硬。
人生,讓我改變了許多。為了適應不同的人生境遇,人們不得不調整自我,去接納痛苦或者災難。畢竟對于生命而言,存在的意義總是大于苦難的作用,而且,成為戰(zhàn)勝苦難的動力。盡管如此,我依然熱愛樹木,而且更加熱愛。這就在于生命的相似性,甚至共同性。
如果來到一片陌生的地方,人們會忙不迭地奔向山巔、水流、花壇、草地。我往往略微落后,站在原地廖望四周,渴望眸子里涌現(xiàn)一大片海洋般的森林,即使不能如愿,也希望能有一排樹木,或者哪怕僅僅幾株樹,甚或只有一株孤獨的樹。
對于樹木,我沒有偏愛的樹種,只要是木本的即可。當然,我對樹木的年齡比較挑剔,更喜歡那些年事已高,樹齡悠久的樹。在我的心目中,老邁是一筆財富,不僅僅因為它占有了更多的時間,還在于它的內質里注入了無數(shù)的苦難,這些苦難積淀并雕塑了樹的靈魂。
每每發(fā)現(xiàn)一株滄桑的樹,我就會走到樹下,從它的根系開始撫摸,一直延展到樹身,延展到我伸手夠不到的地方。撫摸在這時是一種問候,一種探詢,一種拜謁,一種敬仰。仿佛握著一位百歲老人嶙峋的手,感受那種來自歲月深處的溫暖和憨厚,在時光傳遞的肅穆過程中,心靈微微顫抖,微微震撼,生發(fā)一種對時間的敬意,對生命的敬意。
樹的根須總有一些裸露在地面,有的甚至插進石縫里,像一支遒勁的手掌,將巨大的巖石撐開一道罅隙,仿佛一柄利斧劈進石塊。根須頑強地穿透巨大的巖石,在于巖石下面一定是厚厚的泥土。這是生命無堅不摧的力道。
老樹的樹皮大都粗糙、有的已然卷起,爆裂,形成狹長的裂縫,仿佛漫長的東非大裂谷橫亙在地球表面,像一道刀刃落在地球的臉頰上。有的樹皮甚至脫落,露出光滑的肌膚。我喜歡粗糲的樹皮磨礪手掌,帶來隱隱的撕扯感。也會把手指插進皸裂的樹縫里,沿著深深的溝壑蜿蜒而去,仿佛跣足獨自行走在古老的山路上,一路坎坷。
手掌會在某一塊瘤疤處停留,指肚徘徊在粗糙或者光滑的疤面上。我用這種方式探測老樹生命中某個節(jié)點苦難的深度和厚度,嘗試識解那種痛楚,并把它移植到自己的身體里,紓解一些樹的苦難。
最后,我在樹對面覓個地方,用佛坐結跏趺坐的姿勢端坐,面對一個古老的生命閉上眼睛,用心靈與之對話,傾聽樹的苦難故事。我能感覺到,樹的氣息徐徐注入我的身體和心靈,我也具備了堅韌的內質,有了和樹一樣的靈魂。
四
我不清楚,這塊琥珀木擺件究竟有多少年歲。我的肉眼無法測定它的準確木齡。
也許,它存活了幾百年,幾千年,這是紋理間那些暗紅色和暗黃色告訴我的。無論如何,它都把時光收斂在自己的木紋里,并且醞釀加工,把自己從一棵松樹打造成一截琥珀木。即使在這個時候,它依然活著。因為,我看到每處瘤疤的表皮下面都閃耀著紅黃相間的顏色,像一輪滾滾落日,熊熊燃燒。并且,彌散出馥郁的香氣。無疑是在昭示生命依然旺盛。
我常常猜想,這縷香氣,應該是松樹靈魂的呼吸。
我在琥珀木擺件的下端邊緣處,放置了一個非洲象牙果的小雕件。那是一個圓臉的和尚,穿著大褂,倒剪雙手,昂首面對天空,雪白的象牙果與褐紅色的琥珀木形成一種鮮明的色差,也構成一幅立體的生命圖景。
和尚的衣角向后飛揚,仿佛一陣微風從山谷間吹過。他的下頜高高仰起,凝視寥廓深邃的天空,仿佛正從天際的云卷云舒中悟得真諦,唇角一絲淡淡的微笑,似乎說明他已然領悟了生命的禪意。
我暗暗地想,或許,我就是那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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