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了，可兒時的一些美好記憶，卻越來越清晰，縈繞在思緒間，揮之不去。
　　 從前啊，湛藍的天空，清澈透明。我們幾個孩子墊著腳尖，仰著頭，向天空最深處看去，然后描繪最遠的那朵云。團團白云，像潔白的棉絮，如卷浪，如白練，如仙子……到底像什么，我們各執(zhí)一詞。那種審美，帶著一種爭強好勝，想壓倒同伴的心思。
　　 村子內(nèi)，田野里，到處有聳入云天的大樹。上面有數(shù)量眾多，且大小不等，樣子千差萬別的鳥窩。每年到了“春風(fēng)吹過千畝綠”的時候，那千奇百怪的小鳥，就像被誰喚醒，不約而同，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了它們的“家”中。勤勤懇懇地修補樹上的家，忙碌得飛進飛出，同時也忙里偷閑地鳴叫歌唱著。它們的職責(zé)就像是只為歌頌這個春天。每個春天都不缺席，我們曾經(jīng)想發(fā)現(xiàn)去年春天的那只鳥，這怎么可能呢？但我們就是執(zhí)拗，說有一只鳥就是去年來過的。天空中時時有銜著樹枝的鳥兒匆匆飛過，也有無事閑玩的伴侶在天空比翼雙飛。五彩繽紛的羽毛，婀娜多姿的身影，把開闊的天空點綴得既擁擠，又熱鬧。再加上它們那南腔北調(diào)，婉轉(zhuǎn)悠揚的美妙歌聲，儼然把藍天白云下的天空，當(dāng)成了它們的歌舞禮堂。
　　 有時候，我們就跑去林子里，專門聽鳥鳴。就像花錢去音樂劇院看一場演唱會，專心聽，癡情地看。
　　 歌唱明星黃鶯，不光長得好看，嗓音也是最好聽的。唱起歌來婉轉(zhuǎn)悠揚，美妙動聽；他做的窩巧妙精致，玲瓏好玩，選址卻是異常的詭異刁鉆。記得那時候掏鳥窩，最難對付的就是它的窩了。它也不知從哪里弄來了許多線頭子、麻披子一類的纖維，密密麻麻地把窩編織成小籃子狀，然后用一根小繩當(dāng)提系，高高地掛在幾乎是沿水平方向伸出去的最長的高枝末端。讓我們這些到處掏鳥窩小伙伴們，站在那里“望窩興嘆”，“愛莫能掏”。因為雖然都是爬樹高手，但是要對付這種水平方向的長樹枝，誰也沒有這種膽量。后來大家真急了，就找來了碎磚頭、碎瓦片瞄準(zhǔn)鳥窩使勁地亂丟一氣，練起了“準(zhǔn)手”。結(jié)果還真讓瞎貓碰上了死老鼠，在密密麻麻的輪番攻擊下，精巧的鳥窩被一塊高高拋起的碎磚塊擊中底部。里面的兩個鳥蛋被猛烈的沖擊力彈了出來，一個掉在地上立刻粉身碎骨，一個正巧砸在了一個小伙伴的頭上。澎的頭上粘糊糊的，身上布滿了黏黏的黃點子。聽著那一對美麗的伴侶發(fā)出的凄厲無助的哀鳴聲，圍著鳥窩瘋了似的竄上飛下的可憐樣子，當(dāng)時覺得洋洋得意，像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樣，高興得手舞足蹈。不過樂極生悲，被鳥蛋打中的小伙伴回家換衣服、洗頭時，被惱怒的母親賞了兩個響亮的耳光。立刻由一個趾高氣揚的得勝將軍變成了哭江山的劉備。我們圍著咧著大嘴淚如泉涌的伙伴，一掃凱旋歸來的得意之氣。只有在一旁“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了?，F(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種暗暗的隱痛時常攪鬧著心靈?？倿楫?dāng)時這種惡作劇給鳥兒們造成的慘重傷害，懷著深深的歉疚之情。
　　 不知是誰吧這個事告訴了老師。老師也覺得有意思，便起了個作文題，叫“和鳥說聲對不起”。我們并不高興，認(rèn)真審題，發(fā)現(xiàn)這是讓我們寫檢查啊。那些沒有搗鳥窩的女孩子，干脆就寫自己對門楣上的鳥不經(jīng)心，不是每天和它們一起歌唱。課間，我們偷看，風(fēng)雪路上就嘲諷她們“無病呻吟”，這個詞是老師說的，我們覺得不好，就送給女同學(xué)?，F(xiàn)在想來，老師的教育還是很有功夫的，不罰站，不咆哮，用一次作文讓我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愛鳥的意識，應(yīng)該是從那篇作為正式開始的。
　　
　　 二
　　 那時的孩子，不像現(xiàn)在。一放了學(xué)，就一頭扎在電腦旁或玩手機。那時放了學(xué)，就得扛起小镢子，背上小筐。春天除了給小豬挖苦菜，還要挖青菜。因為在那“半年糠菜半年糧”的年代里，春光明媚的三春時節(jié)，卻正是農(nóng)人們勒緊褲腰帶度春荒的極度艱難時期。家里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挖回的青菜母親在菜板子上剁碎，摻上少量的豆糝子，蒸成“菜窩窩”，或煮成“渣豆腐”，就成了家中的救命糧了。這些東西雖然撐起了肚子，可營養(yǎng)少得可憐。一個個都面黃肌瘦，肚皮薄得像層紙。敞開懷的時候，肚皮青呼呼的，吃的什么飯幾乎都能看出來。挖回的苦菜可是小豬的美食。別看苦菜葉剛剛冒芽，它金黃色的根可又粗又長。小豬吃起來美滋滋的，還不時美得腆起臉來，咂著嘴細品滋味。惹得饑腸轆轆的我們直流口水，肚子也跟著轟鳴起來。
　　 對我們的打擊就是不能追趕著鳥兒跑了，沒有了力氣。只能蹲伏在街頭，看著燕子低飛掠過，看著樹上的鳥跳來跳去，連學(xué)一句鳥鳴的勁兒都沒有了。
　　 雖然身體瘦弱，可有一件好處，那就是“身輕如燕”。體力恢復(fù)以后，還是要呈現(xiàn)出野性。一個個爬樹登高，如履平地。再粗的樹，只要手能扣住，就能爬上去。肚皮磨出了盔甲一樣的膙子，就連最粗糙的老棗樹，敞著懷爬上溜下，肚皮上也只留下一層白印。只要見到的大樹，都要上去探查一番。所有夠得著的鳥窩，也就在劫難逃了。爬樹時，早忘記了那篇作文說的“對不起”，覺得只要不打碎鳥蛋，別人看不懂就可以。當(dāng)然，尤其注意女同學(xué)，她們喜歡“告狀”，有意無意地就說出來，很討厭。不過，我們也想著辦法，送一個鳥蛋給女同學(xué)，但又怕被抓到證據(jù)，拿我們一個“現(xiàn)行”。
　　 對于兩棵“柳樹王”，我們就只有站在樹下往上瞻仰的份了。這兩棵大樹分別長在兩大片墳地里，按現(xiàn)在的尺寸來算，一南一北相距有二三百米。粗大的樹干，我們四五個小伙伴得手拉著手才剛剛摟過來。樹頂高得嚇人。地面上一點風(fēng)絲也沒有的時候，來到樹下也能聽到從樹頂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上面的枝葉都齊刷刷地朝著一個方向。聽大人講那是“罡風(fēng)”，沒有停息的時候。樹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鳥窩，各種各樣的鳥兒在上面飛來飛去，最大的長腿大嘴，看樣子和我們的個頭差不多。碩大的老鷹也時常光顧。小的就像一個個小黑點，來往穿梭在枝葉間，唧唧喳喳，吵鬧不休。望著那些怪模怪樣的大鳥，和厲害無比的老鷹，我們只得情不愿心不甘地望而卻步了。因為大老鷹的厲害是眾所周知的，那怪模怪樣的大鳥就更讓人望而生畏了，誰敢惹！
　　 再看那篇作文，覺得“對不起”的檢討有點委屈自己了。如果想這棵大柳樹，爬不上去，哪來的“對不起”！小時候，總是為自己的錯誤行為找很多借口，不能說給老師聽，心里不服氣，現(xiàn)在想想，又覺得那么好笑，笑自己怎么就長不大。
　　 雖然大樹上的景色無法瀏覽，但大樹遮住的綠蔭，卻給人們帶來了莫大的福份。無論再熱的天氣，一走進樹蔭，立刻感到空氣清新，涼爽宜人，與外面判若兩個世界。我們在完成各自的“任務(wù)”之后，就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這里打鬧嬉戲。打“王八瓦“、打“鞋排”，丟磚撩瓦練準(zhǔn)手。各種游戲手段都無所不用其極，暢快異常。樹上鳥兒們此起彼伏地歌唱，樹下小伙伴們打鬧得一塌糊涂。上下相應(yīng)，熱鬧非凡。在遙遠的記憶中，這里就是我們小時候最理想的天堂。
　　
　　 三
　　 時過境遷，這些美景早已蕩然無存。伴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對木材的需求量急劇上升，幾扎粗的樹也都急不可耐地被人們賣掉，變成了現(xiàn)金?，F(xiàn)在看到的，田邊路旁，都是清一色的速生楊；村內(nèi)則是生長速度極快的梧桐。難得一見的幾個鳥窩，凄凄涼涼地掛在本來不很高的樹上，那也是鳥兒們費盡心思，從“矬子里”選出的“將軍”。這幾個可憐的鳥窩，看來命運也不會太久。說不定哪一天，主人把樹一賣，鳥窩何在？現(xiàn)在人們的腦袋瓜越來越聰明，科技步伐一日千里。新型的火箭帶著人類的腳印從月亮邁向了火星。可是卻在無意間把我們身邊的朋友漸漸逼上了絕路，人為地使它們漸漸傾家蕩產(chǎn)，快速走上斷子絕孫的凄慘境地。這豈不是人類的悲哀？也不知這種悲劇還能持續(xù)多久，祈愿盡快結(jié)束。果真如此，就是大自然的福祉，更是我們?nèi)祟惖母ｌ?
　　 并非從小跟鳥有過惡作劇就可以忍受這些現(xiàn)象，可能是那種愛鳥的意識已經(jīng)深入心底了，即使自己嘴上還強，感情上卻是軟的。關(guān)注著鳥兒，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特點。
　　 不過話又說回來，社會進步所帶來的成果，也真讓人目不暇接。你看那綿延幾千里的高速公路，猶如一條條巨龍，盤旋在曠野上。跨路而過的一座座天橋，猶如一道道彩虹，飛架在天空。再配上那一道道的高壓線，密如蛛網(wǎng)的的低壓線、電話線、網(wǎng)絡(luò)電纜以及一座座高高的轉(zhuǎn)播塔。鱗次櫛比的樓房越蓋越高，更有空中一架架呼嘯而過的客機，在廣袤的天地間奏響了振奮人心的現(xiàn)代化奏鳴曲。怎不讓人精神振奮，憧憬著更加美好的未來。
　　 看到這些變化，我打心底高興，不過，我特別注意在這些現(xiàn)代化的縫隙里，哪里有一片小樹林，這就是最美的風(fēng)景，是和諧的風(fēng)景，給鳥兒留著樹林的家，始終是我審美的一個看點。
　　 不能不讓我感慨，且感到十分欣慰的是，現(xiàn)在的孩子，懂得環(huán)保，更愛鳥類了。惡作劇，屬于我們那一代人，自覺的意識屬于當(dāng)下的人。在兒孫們面前講鳥故事，我是膽怯的，生怕孩子們問我曾經(jīng)傷害鳥沒有。
　　 曾經(jīng)做了“壞事”的人，來不及懺悔，還是希望世界恢復(fù)到應(yīng)有的樣子。
　　 如果在農(nóng)村，在城市的街道，還能夠給鳥兒們留下錯落有致的巢，讓鳥兒成為我們生活的相伴者，世界豈不是更美了。
　　 我還暢想，讓喜歡追風(fēng)的鳥，追逐著高速路上的汽車跑，讓那些喜歡舞蹈的鳥兒，環(huán)著高架橋起舞，那該是多么美妙的圖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