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兒女忽成行(小說)
前幾天我收到了一條信息,令人驚異的信息,信息的內容并不驚異,但發(fā)信息的人卻讓我驚異,一個很多年沒有見過我的人,一個我在夢里時常見到的人。
我在期待中煎熬了幾天,也在期待中興奮了幾天,而現(xiàn)在卻有些膽怯,也有些恐懼,甚至想打退堂鼓。我換好了鞋,坐在沙發(fā)上,我似乎是有些發(fā)呆,因為拖鞋還在面前,我卻沒有任何感覺。那些膽怯和恐懼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像我自己也消失了,我消失了,當然就不會再有任何情緒了。
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所以才會呆著一動不動。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思維,但思維就像是被困在一個密封瓶子里,觸角伸縮探尋,卻出不去。如果說真的有靈魂出竅,那我的狀況應該就是這樣了,我很幸運,靈魂回竅是需要外力的,手機軟件的一條廣告類通知的聲音,把我的靈魂拉回了軀殼。
我告訴自己應該出發(fā)了,我告訴自己終究是要去的,我的思維已經完全掌控了自己,所以我站了起來,開始出門。
一路上我都在想,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嗎?我自己就否定了這種想法,時光芿苒,歲月雕琢,她肯定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也不是夢里的樣子了,那么她會變成什么樣呢?
我開始在心里打草稿,見到她時應該說什么,可以說什么。相比以前,她有了更多的身份,與我無關的身份,所以有些話已經不適宜再說了,有些話已經不能再說了。
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區(qū),我依然還在想,我應該說什么,才不會過親密,也不會疏遠,她見到我會是什么心情,是開心,還是歡喜,是陌生,還是保持距離。我心里也知道,見面之后,我所有的思考,所有的顧慮,以及所有的準備都不會有意義,因為不會用得上的。
“你在發(fā)什么呆呢!”
一個突然的聲音,我的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我回過神來,立即回頭,果然是她下來了。
“幾年不見,你怎么玩起了偷襲!”我笑著調侃。
“偷襲?”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疑惑,“我為了確認是你,剛剛還走到你前面轉了一圈!”
她真的走到氣的面前轉了一圈嗎,我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莫非剛剛停機了?
“有嗎?”我反問。
“當然有!”她似乎更疑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么入神,有人走過去都看不見!”
“我在想我們待會兒要去吃什么!”我不能實話實說,我只能轉移話題。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這個解釋確實有些牽強,因為要吃什么是已經定好了的,我這個話題轉移得破綻百出,即使牽強,我也必須堅持。
“那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
“好!那走吧!”
“你的同事兼室友呢?”我有些疑惑,跟她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女同事。
“她說累了,不想出門,我們走吧!”
我們并排著走出酒店,雖然并排,但卻不敢靠得太近。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臉,我怕自己會看得仔細,只有仔細才能發(fā)現(xiàn)變化。但從側臉來看,確實不全是夢里的模樣了。
“你們要在這里學習培訓幾天?”我知道她是單位派來學習培訓的,幾天前聯(lián)系的時候她說過這個事情。
她忽然停下腳步,歪著頭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剛到,你就問我什么時候走,這好像不太好吧!”
我也只能停了下來,笑得很尷尬,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br />
這個解釋是不合理的,解釋需要理由佐證,我的解釋并沒有佐證,也無法證明。
她轉了轉眼睛說:“我們雖然多年沒見,不管怎么說都算是老朋友,我到了這里就算是客人,你算是主人,哪有客人剛到主人就趕人的!”她已經收起了微笑,語氣已經有些嚴肅,表情也有一些生氣。
我沒有想到自己詢問的一句話會有這樣的情況,她這樣的理解也并不是毫無道理,我的心像是吊在懸崖之上被鐵錘重重敲擊了一下,敲擊沒有聲音,痛楚卻很沉重,境遇也很恐懼。
除了尷尬的微笑,我還帶著無奈的表情和語氣說:“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她卻噗呲笑出了聲,而且轉過頭去笑了好一小會兒才忍住了,然后憋著笑說:“你還是以前的老樣子,木木的,連開玩笑都看不出來!”說完她又笑了。
我確實看不出來她是開玩笑,也不懂她,如果我懂的話……我不能這樣說,這些話不應該說,也不能說,我只能裝作發(fā)現(xiàn)被戲弄后的不相信和驚奇說:“你剛才是開玩笑嗎?”
她終于完全忍住了笑,正經的說:“說你是木頭你還想發(fā)芽嗎?當然是開玩笑!”
我也笑了,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好!”
她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我還以為這些年你會變機靈一些了,原來一點兒都沒變!”
“你也還是一樣喜歡開玩笑!”
到餐廳坐下點菜之后,我終于可以認真的看她了,因為是相對落座,我當然可以堂而皇之的看,如果環(huán)顧左右,反而會有些奇怪,也是無禮。
她化了淡妝,膚色在餐廳的燈光下更加柔美;她的唇色并不熱烈,而是自然的水潤;她的眼睛依然又大又圓,黑色的瞳孔帶著水潤的晶瑩。
但我沒能控制住自己,因為盯著看的時間太久,讓她感覺到了奇怪。
“你在看什么?”
她突然的發(fā)問讓我非常尷尬,我急忙轉移視線,眼神閃爍躲避,強忍住心里的慌亂后認真的說:“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含唇一笑說:“剛說你木里木氣一點沒變,怎么突然就學會油嘴滑舌了?”
我很慶幸,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心思,又或者是發(fā)現(xiàn)了但沒有說出來,兩種情況都值得慶幸,所以感嘆說:“人總是會變的嘛!”
她也感嘆說:“是啊,人總是會變的,仔細算一算,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詩,順口而出:“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她皺起了眉,說:“有這么嚴重嗎?”
我笑了笑,反問說:“沒有這么嚴重嗎?”
她也笑了,笑得很甜美,輕輕搖搖頭說:“參與商此起彼落永不相見,要是真有這么嚴重,又怎么會有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我只能承認我說不過她,有些求饒的說:“我真是腦袋短路了,在你面前說詩詞!”
“偶爾讀兩句,還是不錯的!”
她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我想說的并不是人生不相見,而是人生若只如初見,幸虧我沒有說,幸虧她沒有發(fā)現(xiàn)。為了隱藏自己,我拿起水杯喝水。
“你不準備點酒嗎”
“你想喝酒嗎?”我記得她是不喝酒的,或者說是很少喝酒的。
“嗯,你不想嗎?”
“我已經很久沒喝酒了!”
“為什么?我記得以前聚會的時候你是喝酒的呀!”
“不喜歡,沒什么好處,也沒有什么作用!”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只能這樣說,酒能亂智,酒能使人沖動,更能讓思緒掙理性智的束縛,陷入無盡的深淵和痛苦之中。
她笑了,說:“你是不是想說舉杯消愁愁更愁?”
“我不敢說!”我不敢在她面前說詩詞,也不敢在她面前說愁,因為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愁。
“哎呀!今天難得再見,相聚時歡樂,舉杯是歡慶,不是愁!”
我無奈,我只能點了酒。點酒之后,我不知道再說什么了,我找不到話題,不說話只會更尷尬。幸好已經開始上菜了,幸好菜不是一起上的,所以上菜能拖延很長時間。
菜未上全,她的電話響了,她拿出手機看了一下,似乎猶豫要不要接。
“怎么不接呢?”鈴聲至少響了五秒,她還是沒有接。
她像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接通了電話。即使她沒有開免提,餐廳的聲音也比較嘈雜,我還是隱約聽到了一些聲音。電話那頭是一個稚嫩天真的聲音,卻并不流利。此外還有一個男性的聲音,男性說一句,孩童學一句,牙牙學語,吱吱呀呀。
除了能分辨聲音之外,我聽不到聲音的內容,更何況聽別人通話實在是很不好的事情。同樣,我也不敢說話。
她的通話還沒有結束,服務員就端著餐盤走了過來,放下之后,我以為服務員能看到她在接電話,但服務員顯然忽略了。
“兩位的菜已經上齊了,酒請問現(xiàn)在要打開嗎?”
雖然服務員的聲音很溫和,也很有禮貌,但還是嚇了我一跳,我只能微笑著點頭。
打開酒瓶后,服務員依舊很有禮貌的說:“好的,兩位請慢用,有需要請隨時招呼。”
服務員一而再的說話,我其實已經有些怒氣了,但面對這么有禮節(jié)的服務,也只能用微笑表示感謝。
“好了,我先吃飯了,拜拜!”她終于結束了通話。
“吃飯吧!”我已經端起了碗。
“不不不,應該先干一杯,慶祝再會!”
話沒說完她就開始倒酒,我也只能倒酒。酒杯相擊,一飲而盡,雖然酒的度數(shù)很低很低,但我依舊有些不適應。
“剛剛是你孩子嗎?”我雖然已經知道,但還是要問。
“是的,剛剛會說話,粘人!”
我嘆了一口氣,說:“你孩子都會說話了!”
“對呀!”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孩子都會說話了,你時候時候結婚呀?”
我只能尷尬的笑了笑,說:“這事急不得,緣分還沒到!”這個解釋雖然很牽強,卻又很充分。
“好幾年了,難道你就沒有遇到傾心的?”
“我這樣的木頭,呆呆的,沒有人喜歡!”
“我那是開玩笑的,你還真信了!”她似乎有些急了。
“我知道你是開玩笑,但這是是事實??!”
“會有人喜歡的,你要注意發(fā)現(xiàn)?!彼@句話像是寬慰。
飯菜已足,酒已半酣,夜幕已臨。我的臉很熱,就像我的心一樣熱,我的心跳得很厲害,仿佛要震碎我的肋骨。
“你還跟以前一樣,一喝酒就上臉,紅成這個樣子,難道真的醉了?”
“我酒量本來就差,還很久沒喝了,感覺是有點醉了!”我要解釋,但我知道自己的量并不只是這樣。有人說喝酒時的精神狀態(tài)會影響酒量,我問自己,難道是因為我緊張的原因嗎?
“我也很久不喝了,也有點醉了!”
“那我們今天就到這里,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她再次皺眉。
皺眉之后眼皮擋住了眼珠,她的眼睛像是變小了,但我依然能看出她眼神里的疑惑、詫異和不解。
“是啊,回去,我送你?!蔽也荒茉俳o她其他的選擇,也不能給自己其他的選擇。
“好吧……”她似乎有些失落。
從餐廳到她住的酒店并不遠,但我們卻走了很長時間。
時間有長短嗎?好像沒有,有長短的是人的心。一路上我們都不說話,氣氛尷尬而窒息,所以時間才會長,所以路才會長。
到酒店門口的時候,她終于擠出了一絲笑容,“我上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的話語似乎有些難過,也有些失落。失落?為什么會失落?
“好!還有……”我想說,剛出口又覺得不妥,所以又咽了回去。
“還有什么?”
“回去后記得打個視頻電話?!蔽冶緛聿幌胝f的,但她已經問了,雖然不妥,我不能不說。
“為什么?給誰打?”
“吃飯的時候他們應該知道你喝酒了,打個視頻電話,免得你家人擔心!”
這句話確實不妥,不合身份,也不合時宜,但我不得不說,我是男人,我應該了解男人。
“哦!”
她對于我的提醒似乎很冷淡,像是失落后的冷淡。
穿過酒店大門,看著她慢慢走進去的背影,我給自己下了一個決定。這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該再見她,我不能再見她,我不該再聯(lián)系她,也不能再聯(lián)系她。既然不能放下,就應該藏起來,只有徹底埋葬,才不會被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