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冬日】那個冬天(散文)
2019年的冬天冷得寒徹骨,特別是11月30日那天,冷得讓人顫栗,心痛,絕望,好似站在北風呼嘯的懸崖邊。就在這一天,父親悄然離開了我們。
天空的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像是一位傷心透頂?shù)娜?,時而淚雨滂沱,時而抽噎。西伯利亞寒流是前一天晚上到的,說來也奇怪,冷空氣伴隨大幅度降溫而來,總是與雨水攜手而至,像一對纏綿的夫妻雙宿雙棲。
降溫伴著降雨,將一座本就寂寥的山村完全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下。父親穿著一件我給他的、舍不得扔掉的舊西服,獨自一人去打掃新建的屋子地上掉下來的破磚殘瓦。
城市里,街道上車水馬龍,行色匆匆的人們和疾馳而過的車輛,似乎在有意向冷空氣宣示自己的勇敢和堅強。他們頂著風雨,向著既定的生活方向前進著,我坐在車里,聽著音樂開車去上班。擋風玻璃上,雨刮器發(fā)出的咕咕聲將我的思緒帶回故鄉(xiāng),帶到獨自一人在家里的老父親身邊。自己由于工作忙,已經(jīng)有近一個月沒回去看他老人家了,這般冷的天不知他是否穿著暖和?
五年前,母親被病魔奪去了生命,留下與她朝夕相伴了五十多年的老父親一人守著老家。我們做兒女的三番五次叫父親來城市居住,這樣照顧他就很方便。父親卻說住城里的房子像坐牢,不去。我們說,那就請個臨時燒飯的,把一天三餐飯做起來給你吃。父親連忙擺擺手,說他有手有腳,“無空白地”叫什么燒飯的,自己不習慣。就這樣,父親獨自一人在老家住了五年,直到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
我是在那天上午9點接到小叔電話的,小叔是接到我四嬸的電話,轉(zhuǎn)給我的。我父親與我四叔四嬸有點“歷史宿怨”,兩家老人雖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小叔在電話里說:“堅,你爸摔倒了,聽說蠻損的?!薄靶∈?,你趕緊幫我叫救護車?!毙∈逭f他自己不在家,情況是四嬸說的。當時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父親這次摔倒可能會有嚴重的后果。
自從母親發(fā)病以來,我經(jīng)歷了許多無奈,精神承受了許多苦痛。從那以后我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遇事就把結(jié)果想到最壞,我覺得這樣可以避免承受“突然接受不了事實”之痛,給自己一個緩沖的心理承受過程?;蛟S這有點阿Q精神,但也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強的無奈之舉。
我接完小叔的電話后,將車子靠到路邊,做了簡短的思考:要不要立馬開車回去救父親?我開車回老家大約需要一個小時,如果那邊不做任何安排,等我回到老家再安排,顯然是來不及的。正在猶豫間,我的一位堂姨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在隔壁鄰居的幫忙下叫到了救護車,眼下正在等車子到達,她讓我直接去醫(yī)院安排急救。在等救護車的過程中,我詳細詢問了父親的情況。堂姨說:早上父親在新屋里清理出一車的建筑垃圾,在拉往車站的途中,在一個坡道上,被獨輪車沖下去,結(jié)果摔倒在車站邊的水溝里。目前沒見外傷,頭部也沒有血跡,但是父親一臉安詳,處于沒知覺狀態(tài),喊他不應(yīng)。
我雖然做好了父親可能沒得救的心里準備,但是當父親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醫(yī)生判定他真沒得救時,我真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心理準備是一回事,事實得到證明后完全又是另一回事。那天我真的非常孤獨無助。父親那一年滿80歲,我眼看著他那張略顯年輕、熟悉的,卻又無任何表情的臉,心里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為他做什么,哪怕是一絲絲有用的幫助。我在腦子里尋遍熟悉的人,最后找到醫(yī)院的副院長,請求他幫幫忙,救救我父親。結(jié)果醫(yī)生告訴我,神仙都沒有辦法,因為父親的腦子里全部是血,不排除因天氣變冷突發(fā)腦溢血而摔倒的可能,說讓我們根據(jù)習俗,早點把父親拉回老家。
妹妹在急救室門頭呼天喊地,跪在醫(yī)生面前,懇求醫(yī)生無論如何也要救一救父親,哪怕是救成一個植物人也愿意接受。醫(yī)生說,如果能救一定試著救,實在是不知道怎么救。我相信醫(yī)生說的話,救死扶傷是醫(yī)生的天職,醫(yī)生說不用救,是出于對病人和家屬兩方面的考慮,盡量不折騰患者,最大可能減少患者的痛苦,也不讓家屬花無為的錢。
半個月前,我回老家看過父親,好好的,那次我回城臨走時,父親給我?guī)Я撕枚嗵锢锓N的東西。他還說,下次回來給我?guī)в衩?。生活中有無數(shù)次再見,但有的再見便是永別,沒想到與父親的那次再見竟成了永別,半個月后父親駕鶴西去。他一句話都沒留下,什么也沒交代。我甚至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父親生病在床上躺著,奄奄一息,床前圍著一群親人。待我從外地趕回來,分開兩旁人群,聽著親人們說“志堅回來了”,我徑直沖到父親床前抓住父親的手說“爸,我回來了”,然后父親睜開眼睛說出一句話:“是你啊,娒!你回來就好了,爸爸就可以放心走了?!钡咸炀瓦B這樣的離別場景也不給我。我恨父親,恨他的絕情,離開時沒有和我們好好告別;也恨自己,恨自己平時對父親關(guān)心不夠,父親高血壓有沒有正常用藥,我都沒過問過,或許就是高血壓引發(fā)的。對父親缺乏關(guān)愛和照顧,這是我一生的痛。
父親被我們拉回家是下午三點,村里的幾個人看到父親這么快就被拉回來,心中猜出了八九分,一定是人沒救了才這樣的。個別忌諱的人紛紛避讓,其中就有四叔和四嬸。這讓我感到很心寒,父親和四叔本是同胞兄弟??!不幫忙也就算了,父親人都死了,心中還沒放下。妹妹和弟弟反復觸摸父親的皮膚,反復撫摸父親的臉,都說自己不死心,因為父親身體還是暖的,怎么也不會相信父親已死,要換一家醫(yī)院再試試,我也不相信,于是我們又把父親拉到城里的最好醫(yī)院,也找了熟人。隨后醫(yī)院急救室對父親做心肺復蘇,把父親的胸前骨都擊斷了,父親還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們守在急救床前,希望父親被“擊醒”后看我們一眼再合上眼睛也好,結(jié)果奇跡沒有發(fā)生。父親第二次被拉回家已是晚上六點多了。
父親躺在一張床板上,臉朝上,依舊很安詳,只是眼袋已經(jīng)嚴重充血了。大姐二姐大哥大嫂和其他親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外地趕回,看到躺在床上不聲不響的父親,大姐當場暈倒。鄰居阿嬸提醒說,你爸爸的身體開始變涼了,得抓緊辦理后事。過不了多久,身體變硬后就穿不上壽衣了。我們?nèi)鐗舴叫?,原來人死后身體會變硬的,父親生前好好的,我們都覺得再活上五六年沒有問題,我們甚至都想好了父親九十歲大壽時,計劃給村里每戶老人發(fā)100元紅包的,誰會想到為父親準備壽衣呢。經(jīng)過阿嬸的提醒,我們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不得不面對父親已經(jīng)死去的現(xiàn)實。
大嫂連夜趕到鎮(zhèn)上給父親買壽衣,妹妹和弟弟開始給父親擦洗身體,我默默地站著,想著,想著父親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不間斷地去摸父親的額頭,感覺越來越硬,越來越冰,但是我還是心存希望,希望父親能動一動。棺木送到了,父親換上衣服后被放到棺木里去,身上蓋上壽被,只露出一個頭部,現(xiàn)場布置起了靈堂。即便是這個時候,我還是希望父親突然坐起來。
第二天,十幾人的樂隊叫來了,加上幫忙處理后事的鄰居,家里每天擺流水席,連續(xù)辦了六天,第七天父親被送往殯儀館火化。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完全相信,父親是真的沒有了。
大作家梁曉聲說:“失去親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點滴的時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失去父親已經(jīng)整整四年,四年間,沒有一天不想父親的,人就是這樣,比如說我母親吧,她生病后前后花掉我們五六十萬,最后雖然沒能治好,但感覺自己已經(jīng)盡孝,每每想起來不會太自責。而父親不一樣,父親沒有花我們一分錢,就那樣無聲無息走了,我的自責多于想念。
今年11月30日那天,沒有冷空氣來襲,最低溫度七八度。我突然就想起父親離開時的那個冬天,如果那個冬天也像今年的冬天溫暖,那父親說不定還能活到現(xiàn)在。只是,人世間沒有假想的如果,只有難以預料的結(jié)果。
愿父親在天堂無痛無災,安暖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