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遙遠的鄰居(散文)
一
朋友可以選擇,鄰居不能選擇。回滬四年多了,我還是常常想起在柳州工作時的鄰居,他們一直住在我的心房周圍。
在柳州時,我住在一幢二十多層高的樓房里,它獨立成為一個小區(qū),名字很朝氣,叫“青年匯”。估計建造的時候,定位為公寓,為年輕單身的打工者量身定做,但后來住進來的都是一個個小家。我這種情況,非單身,因公外派,我愿意忝列小家之列。好吧,雖然我的年紀有點大,借著這小區(qū)名字的光,我重新年輕一把,我來時,帶了些男士護膚霜,多好的膩子,每天早上洗完臉,趕緊把額頭的皺紋抹平。小區(qū)有地下車庫,車庫不大,幾根支撐的立柱,時刻考驗著每位業(yè)主的車技,多少次,我被柱子驚出一身冷汗。物業(yè)管理人員,辦公在二樓,仿佛他們有意將自己的位置放低,低姿態(tài),好和高高在上的業(yè)主溝通。除了收物業(yè)管理費時,她們笑臉相迎,聲音甜美,在走廊里遇見時,彼此都贈對方一句“你好!”里面住著大約三百戶人家,人口不算少,有時還要等電梯。只有一部電梯上上下下。電梯很累,要稱人們心事的分量,又要測量塵世的深度。底層是兩家銀行,一家是農業(yè)銀行,一家是興業(yè)銀行,玻璃門經常敞開,總有人進進出出,進出的人,都好像很有錢。同事開玩笑說,我們是枕著錢睡覺,不發(fā)財才怪。
整幢樓呈“H”型,坐北朝南。我住在17樓,從西至東走廊到底靠東朝南的一間,好處是沒有那么多腳步聲侵擾,相對安靜些。建筑面積七十五平方,地面是淡黃色復合地板,墻柜、書柜也幾乎和地板接近的顏色,房屋格調清新??蛷d通往大陽臺,這是個玻璃圍欄的大陽臺,仿佛貯藏了滿滿的一池陽光,只要陽臺的玻璃門一拉開,陽光便嘩啦一下流瀉滿地,客廳里總是亮堂堂的。臥室朝東的一側,有一扇推拉窗,望出去,可見柳州城市高樓林立的美景。推開窗,一片喧囂聲如決堤般涌入室內。窗下,放著一張電腦桌,有幾次,我將目光移開電腦屏幕,抬起頭,忽然和碩大的朝陽目光相遇,一瞬間,我和朝陽都愣住了。
一個人住,難免冷清。電視機相當于糟糠之妻,不離不棄,經常開著。慢慢就養(yǎng)成了習慣,回到房間就把電視機打開,要么看新聞,要么看綜藝節(jié)目,要么隨便翻到一部電視劇看著,叫播音員、主持人、演員陪著我,他們絮叨他們的話,我干自己的活兒。筆記本電腦相當于同事,時而想起,時而忘記,有工作沒做完,就打開弄會兒,邊放放音樂聽聽。手機則是自己的鐵桿兄弟,握在手中,揣在衣袋里,怕丟,偶爾有鈴聲我沒聽見,它貼心的震動抓癢我。墻壁是自己的老朋友了,環(huán)繞左右,形影相隨,開心也罷,不開心也罷,相看兩不厭。經常哼唱歌曲,給自己聽,也給墻壁聽。有時,發(fā)現(xiàn)墻壁有一道裂縫,甚至有點欣喜,真希望這縫隙再大點,最好能傳進來鄰居的講話聲,以稀釋我的寂寞。
看著墻,我總是想起顧城的那句名詩——“我拿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墻的那邊,有多少秘密?
二
我隔壁的住戶經常回來得晚。半夜時分,我經常受到驚擾,“吱呀”,我以為誰在用自配的鑰匙打開我的房門,神經立刻繃緊。隨著這刺耳的聲音變弱,隔壁水龍頭打開了,心里立刻溫馨起來,接著就是自來水的“嘩嘩”聲,想象一道清亮的瀑布一瀉而下,在水池里濺起細小的浪花,知道屋子的主人剛剛進屋。聽著這聲音,我慢慢地入睡了。
據(jù)了解,現(xiàn)代建筑用的都是空心磚,屬于環(huán)保材料,不知道磚上的孔是不是成了聲音的傳播通道,如果是,也未必是壞事。于是我想,平時,隔壁也一定會聽到我房間的聲音,也許不是自來水的聲音,而是我對著手機唱歌給遠方的兒子發(fā)語音微信,“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或者,周末時,想念家中的餃子,自己動手,揮起菜刀,乒乒乓乓剁起餃子餡。時疾時緩,時輕時重,有點信心不足,我拌餃子餡和包餃子的水平實在是差強人意。
關于這個鄰居,我有過許多猜想,甚至是一些小人之心的猜度。為什么白天見不到她?聽聲音是個女孩子,大概是娛樂場所工作的吧,晚出晚歸。說明我對娛樂行業(yè)有偏見。經常見到的是,她家的門口旁,放著一個鼓囊囊的垃圾袋。一日,下班回來,正要掏出門禁卡開大廳的門,摸了半天皮包竟然找不到。這時,里面一個面帶微笑的姑娘主動疾步走過來,為我打開了緊閉的大門。我點頭說聲“謝謝”,沒想到她性格開朗,主動自我介紹,說她住在我的隔壁,已經見到我多次。忽然想起辛棄疾的“眾里尋他千百度”。她面容姣好,牙齒雪白,活力四射。
但此后很少見到她,還是每晚,聽到放自來水的聲音,依然清晰如初。一日早上,開車去上班,正要出發(fā),小區(qū)大門的停車桿升起,開進一輛瑪莎拉蒂,還掛著臨時車牌。從搖下的車窗看到開車的是一個女孩的側影,有點像她。美女香車,我希望開這車的不是她。
在異鄉(xiāng),碰到老鄉(xiāng)加鄰居,要遠勝于“他鄉(xiāng)遇故知”,實屬人生一大幸事。對門鄰居,我們相識在電梯里。如果說現(xiàn)代人際關系有所改善,那么必須感謝電梯的貢獻。上樓、下樓,不管是相識的還是陌生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領導還是群眾,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都必須擠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上升次數(shù)多了,思想就有了高度,下降次數(shù)多了,胸懷就有了大地的寬廣。難免擁擠或產生一點摩擦,說聲“對不起”就化解了,偶爾有下錯電梯又趕緊返回的,大家都習慣了,誰還沒有走神的時候呢。遇到次數(shù)多了,一張面孔反復復習,自然就熟了。見面打聲招呼或簡單地點頭微笑問候,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電梯逼著我們彼此靠近,去傾聽對方的心跳。
我和他就是在電梯里通過共同的北方口音相識的,東北老鄉(xiāng)。和我一樣,只身在外面打拼。他娶了個當?shù)氐呐槠?,并已育有一子。經常碰見他們夫妻二人推著孩子在外面散步。見到他們,隨便嘮上幾句,溫暖親切。
在外久了,遇到老鄉(xiāng),就相當于回了故鄉(xiāng)。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每次遇到他,我都有些激動,又聽到鄉(xiāng)音了。
三
一個周六,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整理衣物,看了一本《斷舍離》,我要付諸行動,要和那些一年不碰一次的舊衣服來個了斷。近中午時,敲門聲響起。很少有人敲門,想必應該是那些非常執(zhí)著非常敬業(yè)的抄煤氣表的師傅了,每次,她都客客氣氣地用一支圓珠筆抄走了我養(yǎng)大的寧靜。夏天的時候,她怕弄臟地板,每次一定要脫了鞋才肯進屋。從瞭望孔一看,是物業(yè)的女孩小陸,身后還站著兩個穿制服的警察,一臉嚴峻。沒做過啥虧心事,不怕,我立馬開門請進。原來,他們在進行調查,問我昨晚11點聽到什么聲響沒有,尤其是我的樓下。可惜的是,我昨晚11點已經入夢,一直睡眠不太好,但昨晚那時,卻是偏偏睡著了。警察在記錄我敘述的情況,小陸小聲地告訴我,昨晚樓下人家的一個22歲的小伙子跳樓身亡了。我驚訝至極,隨后在警察的記錄簿上按上紅手印,手印就像我心里流出的一滴血,仿佛旁邊還臥著一個年輕的生命。瞬間,我的眼前閃現(xiàn)出這樣血腥的畫面。
看來,我必須重新揣摩鄰居這個概念了,樓上樓下也應算做我的鄰居啊,怎么竟然被我忽略了。真為這個青春年少的孩子惋惜,他的父母該怎么生活下去。到了晚上,我失眠了,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一個蒼白的面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還是個大男孩,是什么,非讓他選擇縱身一跳???越想越想不通。他才和我兒子一樣的年紀啊,如果我和他早就相遇并且相識,可能因為我的一句話,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我的腦子里亂哄哄的,竟然做著這樣的假設。可惜我和他并不相識,即使多少次擦肩而過。猶如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多少擦肩而過的人,我們彼此看過一眼,就是訣別,而我們渾然不知,永遠不知。
忽然,樓上又傳來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的響聲,響聲在這萬籟俱寂的午夜,尤其顯得尖利,更加刺激了我的神經。啊,樓上素不相識的鄰居,但愿剛才的響聲不是你們吵架時摔下的杯子或者扔出的遙控器吧,只是不小心,你們碰落了一盒口香糖。這么晚了,又開始吵架了,“如此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左鄰右舍都忙碌了一天,做個夢不容易。
柳州距上海1700多公里,挺遠的。不知道現(xiàn)在公寓樓里的住戶都過得怎樣,其實,他們都是我的鄰居,希望他們都好。有時候,在電腦里,翻到柳州那時留下的老照片,看著那座自己住了多年的公寓樓,心潮起伏。我每次都把那張照片放大,再放大,幻想著從那一扇扇模糊的玻璃窗上,看到熟悉的身影。遺憾的是,我沒有留下他們的聯(lián)絡方式。也罷,讓風帶去我的問候吧。如今,已經進入網(wǎng)絡時代,千里情緣一線牽。和親人,朋友、同學也是樣,無論他們身在何地,甚至是海外,我們都可以輕松地鼠標一點,或者按幾下手機,分分鐘完成對話或者視頻。所以,這更印證了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鄰居數(shù)不勝數(shù)。
小家如此,在一個地球村里,國家與國家之間,彼此也是搬不走的鄰居。全世界有80億人,如果心相通,再遠也是近鄰,如果人相親,我們就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