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廣州隨筆(散文)
◎ 撞見批發(fā)城
當我走出廣州白云國際機場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初斜的陽光是最富表現(xiàn)力的畫筆,把一座城市描摹的立體而飽滿,火紅一片的三角梅張揚著熱烈的情緒。
街道上不單傳導著熱烈的情緒,還有與之匹配的炎熱溫度。已是深秋季節(jié),但廣州三十度的氣溫,又讓我回到了夏天。難堪的是我的穿著非常不應季,粗厚的牛仔褲,長袖T恤而且加絨,腳上套著厚實的襪子。一下網(wǎng)約車,熱風撲面,沒走幾步已是汗流浹背。
我和妻子此行計劃是內(nèi)蒙和山西,原本就沒有到南方的打算。因為妻子臨時接手一項工作,只好調(diào)整計劃趕赴廣州。我倆在太原機場已經(jīng)把一部分冬裝寄回家,否則帶著羽絨服、秋衣秋褲到廣州就更搞笑了。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買夏裝,哪怕就是一件半袖T恤也好。
撂下行李,趕緊出門買衣服。按照導航提示,我倆奔著不遠處的商城而去。過馬路,進入不寬的街巷里。有些陳舊的樓房聳立路邊,樓下一字排開的都是服裝店鋪。我大喜過望,趕緊上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T恤,結(jié)果人家沒搭理我,而且瞅著柜臺里都是秋冬季的服裝。
我環(huán)顧四周,錯落著幾座掛著“服裝城”標識的大樓,幾條街巷臨街的店鋪,都在做服裝批發(fā)。原來,我倆誤打誤撞到了服裝批發(fā)市場。店鋪門口坐著一些女人,正在往塑料袋里裝服裝,牛仔褲、開衫、夾克、圍巾應有盡有,十件一袋,十袋一捆,忙得頭不抬、眼不睜。壯實的男人把一捆捆服裝打成一個大包,“茲啦”“茲啦”撕扯不干膠紙的聲音不絕于耳。不遠處,快遞公司把收貨點設(shè)在街頭路邊,一個長條桌子放著電腦、打印機,地上放著地秤,員工們低著頭忙著稱重、填單。我們就像走進一個沒有廠房的車間里,每一個人都守在流水線旁忙得不可開交,閑人只有我倆,像是從另一個星球闖入的外星人。
最壯觀的當屬穿梭往來的平板車。這種車在廣州一些街頭很常見,大約二三米長、一二米寬,四個小轱轆,高高的車把手,推起來“嘩啦”“嘩啦”直響。拖車人一身短打,腳蹬一雙黃膠鞋,把一包包快件碼到車上,滿當當一車拉走,車轱轆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卸了貨物,空車快速返回,車轱轆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不是一二輛、三四輛,而是十幾輛、幾十輛拖車發(fā)出強烈的噪音,震得我腦子嗡嗡作響。也有人為了提高效率,用電動摩托車拖拽平板車,快去快回,匆匆得不能再匆匆了。眼前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我已經(jīng)是多年不見了。
我觀察了一下,拉上貨的平板車都是朝著一個方向而去。估計大型集裝箱車進不到街巷里,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商戶利用平板車來回擺渡貨物。然后,集裝箱車從這里開往祖國各地,用一車車各式服裝扮靚秋冬季的街頭。我開玩笑地說,廣州人一件T恤、一條短褲、一雙拖鞋就能度過一年,卻在操著全國人民穿戴的心。妻子補充道,恐怕早已操心全世界人民的穿戴了。
此話一點不假,資料顯示:隨著服裝產(chǎn)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廣州產(chǎn)生了各種綜合的、專業(yè)的批發(fā)市場。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壯大,廣州已是全世界最密集的批發(fā)市場群落之一,成為全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服裝流通基地。
喧鬧是批發(fā)城的特色,人聲、車聲混雜,像小時候過年趕集般熙熙攘攘;繁忙是批發(fā)城的本質(zhì),每一雙手都在忙不迭,每一雙腳都在匆匆著,每一個身影都是忙碌的,像川流不息的大河流過城市街道,浩浩湯湯。為什么廣州經(jīng)濟發(fā)展強勁、廣州人富裕?我在這里找到了答案。三十度高溫下,樹蔭里乘涼,茶館里吹牛,空調(diào)房里搓麻,恐怕難有強勁的發(fā)展。馬克思說,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的確如此,勞動是艱辛的,勞動的身影是最美的,勞動的成果也是最甜的。
終于有一家店鋪肯賣給我們一打夏涼襪,也算是解決了我雙腳燥熱問題。離開批發(fā)城,忙碌隱進夜色,喧鬧漸漸遠去,廣州迎來一個秋如夏的夜晚。
◎ 恰逢“廣交會”
秋如夏的夜晚,如水月光帶來一絲涼意??墒?,明天呢?我還是要面臨燥熱。好在晚餐時,飯店老板娘給我指了一條明路,廣州東站地下商城里,可能會有賣短袖T恤的。
飯后,我先回到酒店把買的襪子放下,隨后再去地下商場。我們住的酒店,距離廣州東站不過幾百米,一條窄街的另一頭。優(yōu)點是交通便利,缺點是不時會有列車呼嘯而過。從酒店前臺走過,看見一位老外比比劃劃地辦理入住手續(xù)。廣州開放前沿城市,有外國人住店尋常一件事。接著迎面又走來幾位老外,便覺得挺奇怪,這么個店不至于住這么多老外。恰好有微信提醒,便瞅一眼,是朋友詢問我廣交會期間酒店價格,我這才意識到碰上了廣交會。
廣交會,全稱是“中國進出口商品交易會”,創(chuàng)辦于一九五七年春,每年春秋兩季在廣州舉辦。作為綜合性國際貿(mào)易盛會,廣交會是中國外貿(mào)的晴雨表、風向標,被譽為中國第一展。第二天的早餐,印證了廣交會的國際性。餐廳里除了我和妻子,基本都是外國人。男男女女,進進出出,胸前都掛著參展證,上面一行小字“第134屆中國進出口商品交易會”,中間是三個大字“采購商”。我們住的酒店雖然號稱四星級,但規(guī)模不大,而且處在深巷里,能有這么多國外客商聚集于此,足見廣交會的世界影響力。
回想起來,我最初了解到廣交會,還是因為李谷一演唱的一首歌《迎賓曲》。一九八〇年,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了一部反映廣交會的電影《客從何來》,《迎賓曲》就是這部影片的主題曲。一經(jīng)傳唱立即紅遍全國,歡快跳躍的曲調(diào)像叮咚的小河流淌心間,這么多年過去了,還能開口便唱:花城百花開,花開朋友來。鮮花伴美酒歡聚一堂抒情懷,新朋老友新朋老友誠相待,情義春常在……
一九八〇年,我正在讀高中一年級。那個年頭在我們這里經(jīng)商做買賣的比較少見,大多數(shù)年輕人還是希望到工廠工作,特別是對國企非常青睞。前幾年熱播的電視劇《女人如花》,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莫笛去廣州,回來的時候,捎帶一些港衫,批發(fā)給白玉萍。這個情節(jié)真實地再現(xiàn)了當時內(nèi)地城市的狀況,有些膽子大的,就去廣州抓貨,以服裝為多,回來販賣。現(xiàn)在回頭看,廣交會早就在做國際貿(mào)易了,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道上開始狂奔,甩下內(nèi)地城市好幾條街,不得不佩服廣州人敢為天下先的精神。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這些唱著“花城百花開,花開朋友來”的人都老了,而廣交會還是這般意氣風發(fā),引領(lǐng)著經(jīng)濟向前發(fā)展。
懷想著廣交會的林林總總,我終于買到短袖T恤。付款后一頭扎進試衣間,趕緊換下長袖加絨T恤。往酒店走的時候,清爽得我快要飛起來了。小巷是單行道,機動車不算多,摩托車一輛接著一輛。頭盔下一張張年輕的面龐劃過眼前,疾馳而去的背影充滿活力,仿佛整條小巷都在隨之起舞,動感十足。
廣州這座千年商都歷經(jīng)滄桑而不失青春活力,邁出更加鏗鏘有力的步伐。
◎ 漫步沿江西路
“珠江煙水碧濛濛,錦石琪花不易逢。”明代的詩人黃佐的詩句,大概是“珠江”這一名稱最早出處。去廣州哪能不游珠江,而游珠江又以乘船夜游為最佳。十年前,我就是在微醺之后夜游珠江,快意的印象至今不忘。但美景不宜重復,此次廣州行便把游珠江放在了明朗的白天,江畔漫步,沙洲尋幽。
午后,盡管藍天上白云朵朵,但難遮蔽熾熱陽光。陽光下,寬闊的珠江靜靜地流淌,既無勝火江花,亦無春來之綠,但那清澈的藍倒映著片片白云,卷起婆娑的樹影,牽著兩岸樓宇,伴風起舞,江面岸邊便生動無比,像初戀的少男少女甜美的臉龐,淺笑,含情,純真。
沿江西路道邊綠樹擁翠,樹下一方方花壇里鮮花正艷。花于廣州來說最是尋常物,初識廣州就是始于“花城”這個別名。上中學時,讀過著名散文家秦牧的散文《花城》,被那些格調(diào)高昂的文字所打動,對廣州的花市印象深刻。工作以后,有一年初夏時節(jié),第一次來廣州公務。工作一結(jié)束便匆匆離開,沒有時間品讀這座城市,唯記得路邊木棉樹正在盛開,高大壯麗,一樹火紅。木棉樹是廣州的市樹,也叫紅棉樹、攀枝花,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英雄樹。高大的樹干筆直向上,花開的時候還沒生出樹葉,或者樹葉還是小葉芽,但那大如巴掌的花朵卻火紅地掛滿枝頭,真的是“落葉開花飛火鳳,參天擎日舞丹龍”。遠遠地看,就像燃燒的火炬,點亮了青山綠水,映紅了樹下匆匆的身影。
此時,雖被我稱之為“秋如夏”,畢竟已是十月末,木棉樹早已葳蕤擁翠,撒下一片樹蔭。樹蔭下,兩位俄羅斯美女在不斷地換裝,只為拍攝江岸路邊的景色:散發(fā)著異國風情的歐式建筑群,與一幢幢現(xiàn)代高樓依水而立,高低錯落,漸次排開,繁華而不失時尚,依稀可見百年前富貴十里長堤的影子。
沿江西路堪比上海外灘,其范圍比較大,大約是從海珠廣場到人民橋這個沿江范圍。我們要先去參觀圣心大教堂,就提前下車了,沒有去海珠廣場。圣心大教堂是一座石結(jié)構(gòu)的天主教教堂,哥特式雙尖塔像兩把直插云霄的利劍,氣勢非凡,給人一種向上升騰感覺。土黃色的石塊組合起拱券和尖頂、扶壁和石柱,不單厚重結(jié)實,更是構(gòu)圖精美,每一個細部構(gòu)造都堪稱匠心獨運。走進教堂內(nèi)部,高高的立柱和尖角狹長的門窗,照應樓外雙塔向上的氣勢,渲染莊重的氣氛。窗上鑲嵌的深紅、深藍、紫黃等彩色玻璃,在陽光照射下五彩眩目,平添一種迷離神秘的色彩。圣心大教堂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佇立珠江一岸,守候著是是非非的漫漫歲月。
從教堂出來,行不多遠,就是南方大廈。這座始建于一九一九的大廈,算上塔樓一共十二層,成為百年前廣州第一高樓。整個建筑雄壯敦實,一派民國風范,像個紳士無言地注視著珠江。由此繼續(xù)前行,就是粵海關(guān)舊址,也叫“大鐘樓”,一座擁有百年歷史的歐洲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筑,是夜游珠江見到的標志性景點“珠水夜韻”。四層樓約三十多米高,端莊典雅,每天早晚八點整鐘樓會敲響一陣鐘聲,敲得游人興高采烈,敲開老街坊的城市記憶。
這一路上許多建筑,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從建筑美學的角度說,它們呈現(xiàn)的是典雅古樸之美,即便說不清楚是什么建筑風格,也會覺得賞心悅目,這也是那兩位俄羅斯美女當街換裝拍照的理由。從歷史文化的角度說,它們親歷和見證廣州現(xiàn)代發(fā)展的進程,蘊藏在一磚一瓦里的老故事,如同封壇的老酒,經(jīng)過時間的醞釀、歲月的發(fā)酵,越來越醇厚,越品越綿長。
繼續(xù)西行,在人民橋橋頭廣場上,一座并不起眼的花崗巖石碑,令人肅然起敬。石碑坐西朝東,約有一人多高,呈上小下大方錐形。石碑正面鐫刻著四個大字“毋忘此日”,觸目的黑字把我們帶到曾經(jīng)的血腥風雨中。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十萬工人、商人、學生舉行反帝游行,途徑沙基西橋口時,遭到沙面租界英軍士兵機槍掃射,當場犧牲五十多人,一百七十多人重傷,輕傷者不計其數(shù),釀成駭人聽聞的“沙基慘案”。
石碑無言,默默矗立珠江岸邊,注視著車來人往的沿江西路。昨日與今日都在這條路上,行走在今日的錦繡路程,不能忘記昨日屈辱的歷史。沙基慘案紀念碑,是這條路上的紅色地標,也是一尊長鳴的警鐘。
◎ 駐足沙面島
向北走過沿江西路,踏上一座小橋,橋下一灣珠江水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繞著沙洲轉(zhuǎn)一圈,碧波潺潺之后,又流回浩浩大江中。沙洲曾稱拾翠洲,是珠江水沖積而成,人們管這里叫沙面島。
小島真的太小。面積只有0.3平方公里,島上共有八條小街小巷,一百五十多座精致的西洋建筑點綴其間,濃郁的歷史韻味,古往今來的印痕,見證了廣州的滄桑巨變。
小島真的很美。若是從周圍鱗次櫛比的高樓上俯瞰,沙面島猶如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鑲嵌在碧波蕩漾的江畔。江岸綠樹繁茂,花草錦簇,綿綿珠江張開雙臂將其攬入懷里,古樸的質(zhì)感、滄桑的印記、幽幽的情緒蕩漾開來,很容易醉倒八方來客。
沙面島的看點,就在那些精巧的建筑上。一百多年前,由于被英法等國占為租界,原法租區(qū)的天主教堂、英租區(qū)的基督教堂、匯豐銀行、一些國家的領(lǐng)事館都設(shè)在沙面島上。巴洛克式、哥特式、新古典式以及中西合璧風格建筑錯落在街巷兩旁,各有特點,韻味十足:紅磚青瓦的,展示著陳年老舊的質(zhì)感;尖頂閣樓的,凸顯著流年光陰的斑駁;穹頂拱券的,演繹著異國情調(diào)的浪漫……
然而,我更喜歡沙面島的靜怡。島上鮮有機動車駛過,更不必擔心摩托車幽靈一般從身后閃過,小街小巷非常適合用散漫的腳步丈量,用閑適的心緒凝眸。岸邊綠水幽幽,細葉榕超大的樹冠遮蔽了陽光的暴曬,樹上垂下來的銹褐色氣生根隨風輕搖,像一根根絲線牽扯著嶺南人的鄉(xiāng)愁。米色的小洋樓被陽光照得神采奕奕,圓拱形大門口,一對年輕人正在拍攝婚紗照,幸福的笑容如樓前花壇里的花兒一樣綻放。透過繁茂的樹葉,可以看見小教堂高聳的尖頂,沿著豎直的彩色玻璃窗向下看,三三兩兩的游人進出教堂,未必是虔誠的信仰,不過是見識這清幽的所在,忘掉都市的繁忙與喧囂。不同風格的小樓開設(shè)了許多咖啡館、餐店以及酒吧,可以品味咖啡的濃香,小酌一杯,打發(fā)一些散碎的時間。樹下和路邊擺放著小桌椅,走累了便可坐在椅子上,閑看眼前飽經(jīng)滄桑的回廊穹頂,或者古色古香的一扇窗、一道門,以及青石路上走過的優(yōu)雅女人……風兒吹干了曾經(jīng)流淌的屈辱和心酸的眼淚,租界早已成為往事,悲傷的故事已經(jīng)遠去,只留下游人愜意舒適的心情,和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
走上一座小橋,我們就離開沙面島了。此時,小島沐浴在夕陽余暉中,光影婆娑,秋韻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