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入冬以后，我就開始盼雪。冬天無雪，趣味減九分。
　　 當(dāng)老房子后面的楊樹林，西北風(fēng)呼呼吹起，樹葉都掙脫了枝頭，像鳥一樣飛翔，雪，就如約而至。雪中的村莊，銀裝素裹。我光著頭，接住片片雪花，覆蓋自己，想做一個銀色的夢。雪后初霽，放眼望去，田野里那些沒被雪埋起來的土坷垃，成了土地的眼睛，望著天上那枚月亮一樣的太陽。
　　 下了雪，雪人就會來我家了，他站在院子里，不肯進(jìn)屋。我和小伙伴玩，也和雪人玩。天太冷了，雪人不怕冷，它的微笑胖乎乎的，特別惹人喜愛。我們又在路邊堆起雪山，雪爬犁一次又一次俯沖下來，一陣又一陣的尖叫聲在雪野上劃下深深淺淺的刻痕。
　　 北方的冬天，天然的大冰柜，雪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氟利昂。殺年豬后，請親朋好友吃頓全豬宴，剩下的豬肉、豬下水就要埋藏在雪中，留待春節(jié)和整個正月里吃。這樣，全家人都放心，雪用圣潔，守護著年貨，拒絕一切骯臟的鼠竊狗偷。
　　 一日大雪，雪深沒膝蓋。我家大院院門沒關(guān)，忽然闖進(jìn)來一群不速之客，定睛一看，是一群狍子。見我們出來，它們又慌亂地沖出了院門。它們踉踉蹌蹌向村南奔去，驚慌失措。有些村民看見了，這可是抓狍子的好機會。一個姓楊的村民拼命地追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腿瘸的狍子。他跑累了，就停下喘會氣，狍子覺察到了，也蹲坐下，回頭看他。他開始追，它就開始跑，彼此都深一腳淺一腳，最后，他也沒能追上這只受傷的狍子。為了活下去，這只狍子拼命了。如此熱愛生命，傻狍子不傻。
　　 “瑞雪兆豐年”，家家戶戶過年時，用對聯(lián)把這句話貼在門上，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每次都會默念一遍，祈禱來年五谷豐登。記得好多個大年三十的晚上，掀開御寒的門簾，但見屋里爐火紅，炕沿上坐下朝外望，屋外已是雪打燈。
　　
　　 二
　　 長大了，人像雪花四處飄著，有時飛得很高，最終還是要落下。
　　 到了上海后，很難見到雪。據(jù)老上海講，他們小時候上海是下雪的，現(xiàn)在，是全球氣溫上升，雪少見了。一點都不難理解，連南極的冰山都變成了“末日冰川”，化得稀里嘩啦的，會不會有一天，企鵝腹部的白毛就是那南極最后的一片雪，未可知。
　　 2008年1月底，上海下了一場近50年中最大的一場雪，被我趕上了，很興奮。不只是我，全上海2000多萬人口都?xì)g天喜地，像過年一樣隆重。雖然那天堵車、撞車多了起來，但因為雪，大家心情甚好。路上布滿了腳印，像人的心跡，曲曲彎彎，交織在一起。我這個當(dāng)時四十多歲的人，竟然繞著我們附近的街道兜了兩圈，不知為何這般興奮，回頭看，只是把雪踩成了雪。
　　 2016年深冬去呼倫貝爾市，飛機降落前，我看到了被白雪籠罩的小城，仿佛隱蔽在一片白斗篷中。飛機穿過云層緩緩降落，猶如兄弟相見，我聽到了尾輪擂向土地那重重的一拳。我像一片雪花從天而降。住賓館后，有一天，覺得呢子大衣上面有灰，我豁然開朗，將衣服拿到外面，在雪地上來回摔打，衣服和雪共舞，幾個來回，就變得干干凈凈。大雪洗塵。
　　 駐廣西那些年，每到冬天，一見到天陰沉沉的，我就渴望有雪飄落。據(jù)說柳州郊外山區(qū)已經(jīng)下雪了，柳州人常說，去古亭山看雪。柳宗元的“獨釣寒江雪”，寫的是謫居湖南的永州，但放在廣西的柳州去品味，也不違和。而且，在永州十年后，他真的成了柳州刺史。柳州四季溫暖，但下過雪，史上有記載。我知道，這時我是想家了。八年，我住的城里，雪一直沒下，但每年這種時候，我都會買一張回家的機票，機票于我，就是一片幸福的雪花啊。
　　
　　 三
　　 如今，上海下場雪太難了，我?guī)缀跬塾?br />　　 一次，我把墻角歇息的一塊陽光，看成了一塊白雪，就像故鄉(xiāng)墻角殘存的積雪。一次，我將枯萎的草地看成了一片白雪，“草色遙看近卻無”，蒼白如雪。一次，我站在窗前，將眼前飄飛的碎屑當(dāng)成了雪花，我還一顆兩顆地數(shù)著，后來，才知道，原來是保潔員在清掃樓頂?shù)幕覊m，似雪非雪。
　　 前些年，疫情當(dāng)?shù)?，我沒有去墓園掃墓，心里不安，如果下場雪多好，雪花就會代我獻(xiàn)花。墓園里下雪了嗎？我仿佛看到了，墓園里時斷時續(xù)地下雪。誰在墓前擺放的菊花，漸漸風(fēng)干，隨風(fēng)凋零，一瓣瓣，飄飛如雪。這雪花的香，我的親人一定聞到了。
　　 有時，好期待“云中誰寄錦書來”，想象著天堂里能飄落一片雪花，那是一封父親寫的信。接到家書，我會激動難耐。捧著一片雪花，找不到一個字，我很熟悉父親的字啊，他的字，一律向后傾斜，是他倒下時的姿勢，是雪花落下時的姿勢。雪化了，我的手中，有一滴濁淚。
　　 現(xiàn)在，有人工降雨，但很少聽到人工降雪，和氣象條件有關(guān)，和必要性有關(guān)，這多少令人遺憾。飛機在森林滅火時，撒下霧狀的二氧化碳，中國將來又會有自己水陸兩用飛機，直接空中灑水降雨。能否從北方運雪，在我們的城市上空撒下一片美景，來一個“‘飛雪’迎春到”。
　　 一對年輕的朋友夫婦，是滑雪愛好者，以前都請年假直飛長白山。近幾年不飛了，開始在上海室內(nèi)滑雪了。我孤陋寡聞，原來上海早就有室內(nèi)滑雪場了，用造雪機，雪從科技上飛來。朋友一張室內(nèi)滑雪的照片，做成了手機的壁紙，每逢夏季，都跟我炫耀那抹清涼。去年的北京冬奧會上的雪道、賽場，很壯觀，維護用雪，全部來自人工制造。冬奧會開的如此成功，每一片雪花都功不可沒。我想提議，天寒的時候，在上海的馬路旁、公園里，造點雪，在雪地上，點綴幾片落葉，葉脈，就是游子回鄉(xiāng)的小道。
　　 上海一年四季，花開不敗，梅花，就是申城種植的雪花。梅花盛開時，滿樹堆雪。尤其白梅，如同點點雪花，晶瑩璀璨?！懊讽氝d雪三分白”，其實，梅花從不嫉妒雪的白，雪也沒因此和梅生分，“梅花歡喜漫天雪”。去看梅花吧，沒有雪就去看梅花。
　　
　　 四
　　 忙忙碌碌，轉(zhuǎn)眼就到年底。越到年底，我就越盼著下雪。
　　 我就盼著，老板發(fā)年終獎時，鈔票像雪花，紛紛揚揚。雖然現(xiàn)在都數(shù)字化了，錢都是打到卡里，但我希望公司年終獎還是以現(xiàn)金形式裝入紅包發(fā)放，那樣，老板有成就感，公司有儀式感，員工有幸福感。閉上眼睛，想象被錢砸中的感覺，不啻是身披一場鵝毛大雪啊。我不諱言，我喜歡錢，我得到的每一分錢，都和雪花一樣干凈。
　　 要跨年了，去理個發(fā)，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越來越陌生了，但還是忍不住要看。這次，從北方老家回來，同事都說，看過母親，我的頭發(fā)白得更多了，我說，越看，越擔(dān)心母親。照照鏡子，果不其然，發(fā)如雪，這是為什么？我說，家鄉(xiāng)的雪多情，特意讓我?guī)Щ貋硪恍?，想家的時候，就看看頭上這雪。
　　 這些天，老家又下大雪，在唱著《我愛你，塞北的雪》的時候，我擔(dān)心起走在街頭的鄉(xiāng)親。母親就曾在雪地上摔了一跤，從此身體每況愈下。上海的深冬，卻是小雨淅淅瀝瀝。有一首廣告歌曲，把上海的氣候來了一番廣而告之：“上海的那頭，是幾天晴幾天雨，是無盡的潮濕繞道的臺風(fēng)，以及許諾而常耍賴的冬雪。”
　　 立冬后，北方多地大雪紛飛，我每天都注意查看上海天氣預(yù)報，又開始盼雪。時常到江山網(wǎng)里，去看雪花般飄來的文友的雪文。我一直想寫一篇關(guān)于雪的文字，我急。有時，鍵盤上一個字都敲不出來，呆呆地盯著雪白的屏幕，像盯著一片雪野出神。我不忍虛構(gòu)一片雪花，因為雪花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