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qū)的小胡同七彎八拐，雖然住的不遠，四鄰五舍說上話的機會并不多。自公廁向西，臨近鐵路的地方有一溜空地，高高大大幾棵老槐樹，附近的居民有事沒事都愛來這里轉(zhuǎn)轉(zhuǎn)。曬曬太陽，透透風，鍛煉的，遛狗的，侃大山的，打牌的，開荒種菜的。愛打牌的人一招呼就開始小賭怡情了，往往是看打牌的人比打牌的人多得多。這是大伙聯(lián)誼的地方，也是信息集散地，八卦的發(fā)源地。從早到晚都有人來打卡，退了休的叔叔阿姨居多，其中也不乏兒童，都是就近出來放風。這地方?jīng)]有車來車往，能碰上的人都住在附近，相對安全些。
　　 兒子小時候，我也常帶他來這里。穆然阿姨是帶她的孫子，兩個小朋友玩在一起的時候，我和她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她的臉上雖然已是溝壑縱橫，但是掩蓋不住曾經(jīng)的端莊秀麗。她性情溫和，慈眉善目，說話輕聲細語的，衣著永遠干凈整潔。那幾個退了休一天到晚瞎轉(zhuǎn)悠的老阿姨總是毫無忌憚地叫她木臉，意思是沒臉，不要臉，沒羞沒臊。頭一次聽到這個綽號時，就覺得奇怪，她招惹誰啦，還是干了啥見不得人的丑事。雖然是穆然的諧音，也太貶低人了，如此明目張膽地戲弄，簡直是欺人太甚。
　　 某天，正看打牌的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心直口快的郭娘把麻將扔出去，扶扶老花鏡，牙癢癢，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她豈止是沒臉，還犯賤?！蹦氯话⒁搪牶蟛⒉粴鈵?，也不反駁，只是尷尬地說：“你說誰家沒個糟心事?！?br />　　 郭娘撇著嘴表示不屑：“離開男人你活不成啦？攆著趕著當老媽子，圖了個啥？”
　　 原來穆然阿姨早年喪夫，生過兩個女兒。徐叔中年喪妻，身邊兩個兒子，兩個人是半路夫妻。徐叔退休前是許昌縣丁莊鄉(xiāng)的鄉(xiāng)長，當年沒有商品糧戶口沒有工作，沒啥文化沒啥背景的農(nóng)村寡婦一朝嫁給了鄉(xiāng)長，簡直是一步登天了。徐叔的媽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沒身份沒地位的窮鬼賤命，居然登堂入室當了鄉(xiāng)長夫人，定是用了下三濫的手段勾引了她的兒子。所以她對這個兒媳婦十分不客氣，處處挑剔，苛責，刁難。動輒破口大罵。她喜歡吃餃子，每周兩三次，必須手工包成。面條必須是手檊的，饅頭是自家蒸的，肉是自家燉的，每天的飯菜不能重樣。一家人的衣服三五天要清洗一次，不能有油漬污漬。地面要干凈，物品擺放要整潔，還要給她的小京巴洗澡收拾。
　　 徐叔的爹癱瘓八年，都是穆然一手照顧。徐叔應(yīng)酬多，經(jīng)常不在家?！皟蓚€孫子不須你教，別說打罵，膽敢給個臉色，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那個梳著螺髻的小腳老太太抱著狗躺在搖椅上罵罵咧咧，一會兒罵人，一會兒罵狗。
　　 周圍的鄰居看在眼里，都認為穆然才是那個吃虧的人，替她感到不值。到底是鄉(xiāng)長，不是一般的遠見和謀略，續(xù)弦找了個老伴，不但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還給家里安置了個保姆。還是免費的，可靠的，值得信賴的，任勞任怨的，這才是人間清醒。人到中年之后還巴望什么呢？功名利祿都是過往云煙，把日子過舒服自在了才是正經(jīng)。據(jù)說穆然的廚藝十分了得，哪怕是醋溜綠豆芽，炒個蘿卜絲都是色香味美。煎炒烹炸，蒸燉煮燒樣樣都不在話下。還能把烙饃搟的薄如蟬翼，把鹵面蒸得晶瑩剔透。
　　 附近的幾個阿姨總覺得穆然可憐，照顧一家老小沒酬勞不說還得看臉色行事，被人拿捏欺負還不敢放個屁。自己的閨女顧不上，伺候了人家一窩白眼狼，死在徐鄉(xiāng)長前面尚可，走在后面豈不是走投無路哭天沒淚。紛紛替她出謀劃策。秀姨說：“老太婆再罵一句，你就拍屁股走人，叫她伸伸本事。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要不把她拉出來讓大伙兒評評理，不給她點兒顏色還當自己是王母娘娘哩?！?br />　　 鳳花姨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她再吵你，你回你家去，今晚上她都吃不上飯。她兒回來了肯定去叫你，沉住氣把條件搞好，他不答應(yīng)就不回來。也存點錢，給自己留條后路。誰怕誰呀！跟著他享什么福了？人和人之間都是相互的，你不要求，他們認為你的付出是應(yīng)該的，誰會心疼你？”
　　 “當然是徐叔啦。穆然阿姨在我面前也說家事，好像并沒有別人口中的那種不堪，更多的則是她對生活的滿足和欣喜。比如老徐臨終拉著她的手表示感謝，是她讓他多活了幾年，看到了重孫子上學。徐叔不是沒看到她的辛苦，而是不忍棒打老鴛鴦。老徐一走，徐叔立即號召弟弟輪流照顧老媽，老太婆輪回來的時候收斂了許多，不再找茬啦，還眼巴巴地請求別讓她去老二家了。徐叔在職時等吃等喝，現(xiàn)在也知道給她打下手了。兒子一結(jié)婚，成熟啦，也進步啦，都開始叫她媽了。兩個媳婦還時不時地給買件新衣服。小孫子不戀他媽，跟奶奶睡，跟奶奶玩，一會兒不見都又哭又鬧。人心都是肉長的，當然是功到自然成?！?br />　　 “穆然阿姨還教我不要跟婆婆斗氣記仇，兩代人的想法不一樣，矛盾是難免的，讓一步又如何，誰家的鍋蓋不碰碗勺。一個家庭總得有人做出妥協(xié)和讓步，有人付出有人收獲，有人指揮有人服從，多一些理解和包容，才能有家的和諧和溫馨，家和萬事興?！?br />　　 她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令人無力反駁，我也不想掃她的興。心想，鄉(xiāng)長真會給你洗腦，為什么付出的總是你，一味妥協(xié)的還是你，你太善良。他們利用了你的善良，但愿你的付出能有所回報，善良不被辜負。
　　 兒子上學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去鐵路沿兒。果不其然，穆然阿姨的家事又被人拿出來說道了，這回穆然又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老太婆才消停一會兒，大媳婦又開始作妖了，仗著為徐家生了唯一的孫子頤指氣使，作威作福，誰都要讓她三分。徐叔的二媳婦生了個千金，為了照顧她徐叔兩口子和老奶奶都住到老二家，讓老大一家也過去吃飯，兩個媳婦都不會做飯，而且都喜歡婆母娘做的飯。老大媳婦不去，她和老二媳婦吵過架。
　　 老大媳婦每到飯時就來老宅等著，等老公，公公或者婆婆把飯給她送過來。送餐時間基本穩(wěn)定，如有變動電話通知具體時間。路程大約三點五公里，騎電動三輪不堵車的情況下只需幾分鐘。
　　 老大兒子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說他老婆一個人擱不住立火。
　　 嗤之以鼻的人不是少數(shù)，人在做天在看，是擱不住嗎？鳳花姨和穆然是隔墻鄰居，啥事都逃不過她的法眼。他這里煤氣灶，電磁爐，冰箱，鍋碗瓢勺啥都有，做個飯也就是分分鐘鐘的事，是她自持清高，喜歡被人侍候，不愿做，不想動手。家里沒有水嗎？飯盒都不刷，每次送來一個飯盒，拿走一個飯盒，上頓沒有吃完的就剩在里面，酸了，臭了，都不倒掉。買了一包一次性筷子，用一雙扔一雙。指望這種人養(yǎng)老，穆然，想瞎你的眼。你都是個啞巴，就不表達一下意見？隨她的便吧，我又不是老得弄不動了，多吃豆腐營養(yǎng)好，少提意見影響好。唉，又是鄉(xiāng)長教的吧。
　　 半年后，穆然一家回來了，一切回歸正常，只是懷里抱的換成了孫女。她仍舊做一家人的三頓飯，每一頓飯都可能做個兩三次，因為吃飯的人回來的時間不一致。
　　 寒來暑往，兩三年時間很快又過去了。某天去鐵路沿兒看看，突然發(fā)現(xiàn)八卦的主角兒換成了穆然，她喋喋不休地訴說她的不滿和煩惱。她的大兒媳正無力地歪在輪椅上，穿著黑色的老年樣式的棉衣棉褲，臉龐顯得更加白皙。
　　 “這是怎么啦？三十八歲才過去兩個月，就成這樣啦。穆然坐在媳婦跟前的小凳子上，給她按按揉揉，放她啥樣是啥樣，不會說不會動，咋個不舒服了也不會表達，可憐人。俺兒他兩晚飯后散步哩，她走在里側(cè)被撞了，你說邪門不。俺兒雖然有傷，不礙事，她術(shù)后昏迷了個把月，醒來成這樣了。肇事者沒喝酒也沒有推脫責任，及時叫來救護車緊急搶救，只能治成這樣了。人家房子賣了婚離了，住著單位的房子，后期護理費每月按時往俺兒卡上打，也可焦心?，F(xiàn)在俺一家人沒事都叨叨，跟她說話，讓她聽收音機，她好像也能聽懂，掉眼淚啦。俺媳婦還年輕，遭這種罪，老天不公??！”
　　 眾人聽聽也是一聲感嘆，娘的心頭肉變成了累贅，那是命運的安排，誰有啥法子。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這回算是徹底不沾了。照顧一個沒啥反應(yīng)的植物人，親家母很快也失去了耐心，撂下一句：“生是你徐家的人死是你徐家的鬼。”不再過問。
　　 穆然說不來漂亮話，但內(nèi)心不擰巴。媳婦是這家的成員，她在一天，就有她一口飯吃，她已經(jīng)活得這么困難了，閻王爺都覺著可憐不收她，又不是那些年一樣糧食不夠吃餓死人，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是衣食無憂，我們干嘛還要虐待她呢。她耐心地給兒媳喂流質(zhì)的食物，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擦爽身粉，推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坐哪里都沒人嫌棄，而是心生敬意。因為婆媳兩身上并無異味，況且她媳婦躺了那么久，身上都沒生褥瘡。這得花多大功夫?。繉⑿谋刃?，穆然把經(jīng)常擠兌她的冤家當自己的孩子去疼愛，那種只管付出不求回報的態(tài)度，那種舍我其誰的境界，一般人誰能做得到？大伙都開始叫她然，木臉沒人叫了，更沒人再說她賤。感覺穆然就像城市建設(shè)造成的廢墟中，碎磚瓦礫的縫隙間悄悄鉆出來的不起眼的花草。從貧瘠的土壤里努力汲取養(yǎng)分，默默地享受陽光雨露，坦然地接受歲月的洗禮，不亢不卑地舒展枝葉。某天一朵小花豁然開放，自是新穎別致，也很燦爛，也能令人眼前一亮。
　　 一家人努力了兩三年的光景，大兒媳的情況并無好轉(zhuǎn)。二媳婦從大媳婦出事后，一夜之間就學會了飯，再也不回來吃飯了。孫子和孫女升中學后住校，不用天天接送了。徐叔勒令大兒子把老婆接走，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余下的時間他要為自己而活。他開著電動三輪載著老婆和老媽去逛街去郊游去釣魚，三個人有說有笑，悠然自得。穆然感動得稀里嘩啦的：“你徐叔是為我著想?！蹦菐讉€老阿姨們見了也是深感欣慰，穆然總算是熬出來了。
　　 不久之后的一個中午，我看見穆然阿姨提著新買的蔬菜匆匆趕回來。
　　 “干啥呢，慌慌張張的，走慢點兒?！毙阋膛銮蓮膸鰜?，沒好氣地甩出來一句。
　　 “看大媳婦去了?！蹦氯话⒁陶f。
　　 “不去看大媳婦，你就茶飯不香夜不成寐，操心的命?！?br />　　 “不由人啊，那是條命，每周也就去個兩三回，保姆侍候的再好都不比自家人。我是她的親人吶，感覺不一樣，她可高興哩?！?br />　　 “連個媽都不會喊了。都說半路夫妻各顧各，不一條心，你倒好，對徐家掏心掏肺死心塌地?！?br />　　 “不喊就不喊唄，各自憑良心，盡人事聽天命，對徐家人我敢說我問心無愧。”穆然說著就紅了眼眶。
　　 “再怎么說，她就是罵我?guī)拙?，我也不忍心她活受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