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紅薯和奶奶(散文)
一
周日逛街,又被一陣久違的香味所吸引。
我從未預料到,有朝一日,我會對紅薯情有獨鐘,甚至帶著一絲渴望。曾幾何時,我對紅薯漠不關心,甚至有些抵觸。然而,命運弄人,沒想到現在我會對這種質樸的食物產生濃厚的興趣,內心深處竟萌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每當我在市場上發(fā)現那些令我心動的紅薯,或者品嘗到烹飪得恰到好處的紅薯佳肴,就會像一個偶然發(fā)現珍寶的傻瓜一樣,滿足得眉開眼笑。這種喜悅,恐怕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
周圍的陌生人看到我的這副模樣,總是忍俊不禁。他們可能會調侃我:“看看這位城里來的,對紅薯如此著迷,真是少見?!彼麄兊难哉Z中,帶著一絲不解,也有一絲戲謔。然而,我并不在乎他們的看法。因為我知道,這份對紅薯的熱愛,源自內心深處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讓我在繁忙的城市生活中,找到了一絲寧靜和滿足。然而,正是這種看似平凡的紅薯,讓我體會到了生活的美好。每次咬一口紅薯,軟糯的口感和香甜的味道總能勾起我無盡的回味。
或許在他人看來,我的癡迷有些滑稽,但我卻樂在其中。這種簡單而純粹的快樂,正是紅薯賦予我的。每當我品嘗到紅薯的美味,都會心生感激,為生活中這份意外的驚喜而欣喜。而這種喜悅,正是來源于平凡的紅薯,以及它帶給我的痛苦經歷和美好回憶。
常常這時,我的眼淚會簇簇而落。
二
作為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人來說,紅薯對我而言就如同白米飯一般普通,它也讓我又愛又恨。
曾經,我對紅薯卻是避之唯恐不及。頭頂上是炎炎烈日,腳下是干裂的土地,對于農民來說,莊稼就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是那在雨夜中屋頂不漏的安心,是秋收時,肩挑稻谷,汗水閃爍著金色光芒的喜悅。然而,圍繞紅薯的一切勞作,卻讓那時的我感到是一種苦難。
奶奶常常說:“多種些總是好的,這樣什么都有了,不用去羨慕別人?!币虼?,在她那強壯如漢子的年華里,家里的土地沒有一處荒廢,她也從未有過片刻閑暇。至于孩子們也要跟著下地,幫忙扯草、點豆、挑水、打禾、守水、割稻……
在那一片片綠油油的田地中,紅薯成了我們童年的陪伴。它見證了我們成長的點點滴滴。每當夜幕降臨,我們便會圍坐在篝火旁,吃著香甜的烤紅薯,聊著關于紅薯的話題,聽著老人們講述著過去的故事。聽村里的人說,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奶奶一頭挑著糞,一頭挑著我,那副擔子晃晃悠悠,咯吱咯吱的聲音從家這頭傳到地那頭。長大一些后,我總是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跑。奶奶栽菜,我?guī)兔α芩?;奶奶左邊插秧,我就在右邊插;奶奶拿著農藥噴管在青翠的稻田中穿梭,我就拼命在田邊按壓吸水器;奶奶半夜在田里守水,我就一邊小心翼翼地躲避跳到腳上的青蛙,一邊欣賞滿天的星斗……
那時的我們,雖然生活在貧困的農村,生活和勞動清貧而艱辛,但心中充滿了快樂。那份快樂源于這片土地,源于我們辛勤勞作換來的豐收,更源于紅薯這種看似平凡的食物。它滋養(yǎng)了我們的身體,也滋養(yǎng)了我們的心靈。如今,我早已離開了那片土地,生活在繁華的城市。然而,紅薯依然是我心中最珍貴的回憶。
有件事情一直縈繞在我的記憶里。在炎炎夏日,給紅薯培土成了家常便飯。但在培土之前,必須得先翻一翻紅薯藤。這東西生長速度飛快,而且生長方式毫無規(guī)律,讓人頭疼。你必須要找到每一株紅薯的根,才能理清它那些錯綜復雜的觸手。這個過程需要極度的耐心和細致,不斷地拉扯,有時候甚至要來個后仰坐地,屁股開花。
紅薯藤像是田野中的頑童,它們在陽光下伸展著綠色的手臂,仿佛在向我挑釁。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其中,每一次彎腰,每一次伸手,都是與自然的親密對話。汗水沿著額頭滑落,混合著泥土的芳香,那是一種獨特的田野氣息,它讓我感到既疲憊又充實。
有時候,我會坐在田埂上,看著那些紅薯藤在我手中變得服帖,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成就感。我知道,這些紅薯藤下面,隱藏著豐碩的果實,那是我們辛勤勞動的回報。紅薯,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食物,卻承載著我和奶奶無數個日夜的辛勤付出。每當秋天來臨,紅薯成熟,我們便會一起挖掘那些藏在土壤中的寶藏。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化為了甜蜜的滿足。紅薯的甘甜,不僅僅是味道,更是一種心靈的慰藉,它讓我明白了付出與收獲的關系,也讓我懂得了生活的真諦。
我負責翻藤,讓紅薯的藤蔓更好地生長,而奶奶則在后面松土培地,為紅薯的生長提供良好的環(huán)境。我們的勞作漸入佳境,汗水在我們的額頭滑落,碎發(fā)無情的貼在臉頰。然而,就在我們全神貫注地忙碌著時,突然,奶奶手中的鋤頭像是被一種詭異的力量所引導,猛地落在了我的左腳上,鮮血立刻從兩個腳趾頭間涌出,如同一朵綻放的玫瑰,刺目而驚心。奶奶一見這情景,立刻慌了神,丟下鋤頭,背起我就往地頭跑去。她的背,雖然已經彎曲,但卻承載著無比的力量和溫暖。我們來到水溝邊,奶奶小心翼翼地為我清洗傷口,脫下涼鞋,腳上的黃土屑紛紛掉落,就像奶奶的眼淚一樣,無聲而深沉。
看著奶奶流淚,我的心中也很難過。她背著我又往鎮(zhèn)上的診所趕去,那是一條幾里遠的路,而奶奶的眼淚也流了幾里長。她的自責和埋怨,比那天我們扯出來的紅薯藤還要多。我想要安慰她,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知道,這份自責和埋怨,是奶奶對我的愛,是對我無盡的關心。
我的趾縫間被縫了三針,那個暑假,我再也沒能上田里干活,只能單腳在屋子里蹦蹦跳跳。那一段日子,我深刻地體會到了奶奶的辛苦和付出,也明白了生活的艱辛。每當夜晚來臨,我看著窗外的星空,總會想起奶奶的背影,那彎曲的背,承載著生活的重擔,也承載著對我的愛。那一份愛,如同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讓我在生活的道路上,更加堅韌,更加勇敢。
如今,我已不再是那個跟在奶奶身后的小女孩,但我依然懷念那些與紅薯為伴的日子。它們教會了我堅韌和耐心,也讓我體會到了生活的辛酸與甜蜜。紅薯,這個我一度想逃避的煩惱,卻成為了我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那是一個冗長的暑假,陽光如同金色的瀑布,毫無顧忌地從天際傾瀉而下,浸潤著我和奶奶所在的紅薯地。我們兩個就像是勤勞的蜜蜂,在這片土地上不斷地勞作,希望能夠在收獲的季節(jié),收獲滿滿的甜蜜。
三
當秋天來臨,紅薯成熟的季節(jié),金色的陽光灑在田野上,猶如一地的金幣,閃爍著誘人的光芒。
那時,我和姐姐、哥哥都會跟著奶奶去田里,開始我們的紅薯磨煉之旅。奶奶在前面挖掘,我們三個在后面撿拾,就像是一支默契的隊伍,協(xié)同合作,希望能夠收獲滿滿的成果。
我們需要將紅薯身上的泥巴擦干凈,將細小的須根和尾巴都剪去,然后將它們一個個整齊地擺放在竹筐里。這個過程需要耐心和細心,每一次剪去須根,都像是在為紅薯進行一場美容,讓它們變得更加美麗。紅薯在我們的手中,仿佛變成了寶貴的寶石,我們小心翼翼地對待每一個。
這還不是結束,我們還需要將紅薯挑回家。割下來的紅薯藤要留著喂豬,自然不能留在田里。挑紅薯和紅薯藤可比挑水和挑稻草困難多了,感覺就像是在肩膀上壓了一塊千斤重的巨石,一直將你往下壓,直到肩膀上磨出了紅印。一路上,我們唉聲嘆氣,臉上都會露出苦巴巴的表情?;丶业穆凡⒉缓米撸M窄、彎曲,還充滿了灌木和刺叢。我們不敢停下來休息,生怕一放松,就連肩膀都抬不起來了。無奈之下,我們只能咬緊牙關,硬撐著往家里去。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鋼絲,小心翼翼,生怕一失足就會摔倒。但是,我們并沒有放棄,因為我們知道,只有通過這樣的努力,我們才會有更多的收獲。
一回到家,我們首先做的事情有三件。第一件就是把扁擔甩到地上,隨著“哐當”一聲響,扁擔落地,仿佛在宣告我們的歸來。那聲音,像是戰(zhàn)鼓擂響,宣告著一場辛勤勞作的結束,也預示著家的溫暖和安寧的開始。然后,就是趕緊漱口。在山上的時候,我曾經不止一次勇敢地用牙齒咬開紅薯,想看看里面到底是白心還是黃心,到底甜不甜。結果嘴里殘留著土粒子,吐也吐不凈。最后,就是洗手。我們用洗衣粉、肥皂,甚至用洗衣服的刷子,卻依然無法把手上的紅薯漿洗凈。那些紅薯漿固執(zhí)地粘在手上,看起來丑陋無比,仿佛在提醒我們,紅薯的挑運工作還沒有結束,我們還需要回到田里再次進行。
那些年,我們對紅薯真是又愛又恨。盡管如此,烤紅薯的場景總是充滿喜悅,令人憧憬。
在一個狹小而熏黑的灶屋中,我們圍坐在噼啪作響的灶膛旁,紅色火焰映照在我們的臉上,這里成了世界上最簡陋卻最溫馨的避難所。那火焰,像是生活的希望和夢想,燃燒在我們的眼眸中。我們將紅薯埋在灶灰中,偶爾也會在大鐵鍋里放幾根,試驗烤紅薯和煮紅薯哪個更好吃。有時候,我們在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燒聲中,靜靜地等候,享受那份寧靜,火光映紅了我們的臉龐,露出按捺不住的期待。有時候,我們也會在火光中閑聊著家常,悄聲說話和低笑。
紅薯在火中翻烤兩次后,就熟透了。我們不顧紅薯燙手,皮黑,一邊哈氣,一邊倒騰著雙手,然后,一個個把自己吃成了黑嘴猴,卻依然嚷著好吃。那份簡單而純粹的快樂,就像是紅薯的甜,深深地浸入我們的心中。
四
多少年過去了,歲月像是一把無形的刷子,刷去了曾經的痕跡,卻刷不淡記憶中的色彩。
家里的紅薯地已經被荊棘覆蓋,那些曾經整齊排列的紅薯藤,如今已被野草和荊棘取代,它們在風中搖曳,仿佛在訴說著時間的故事。豬圈已經倒塌,那座曾經充滿豬叫聲的地方,現在只剩下斷壁殘垣,荒涼而寂靜。小灶屋在風中搖搖欲墜,它曾經是我們溫暖的避風港,現在卻像是一個古老的遺跡,見證了歲月的變遷。
我已經不再需要翻紅薯藤,挖紅薯,挑紅薯,烤紅薯了。生活的方式已經改變,想要吃紅薯,只需要去店里買幾根,放在電飯煲里煮或者用空氣炸鍋烤,軟軟甜甜或者粉粉糯糯。紅薯的品種更多了,你想要什么樣的紅薯,都可以找到。那個曾經討厭紅薯的少年,已經長大了,也已經快要變老了。然而,無論歲月如何更迭,都無法磨滅她對紅薯的回憶和對生活的熱愛。紅薯,那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每當品嘗到紅薯的美味,我都能想起那段快樂的時光,那份簡單而純粹的快樂。紅薯,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讓我明白了快樂的真諦,也讓我常常憶起那個人。
她總是那么溫暖,那么可親。她挑著我、領著我、背著我、帶著我,穿越春夏秋冬,度過風雨雷電。在烈日下,她弓著背辛勤勞作,從未有過一句怨言。像一簇紅薯深深埋下軀體,緊緊挨著土地。在寒風中,她為我遮擋冷風,緊緊地將我護在懷中,讓我感受到無盡的溫暖。當我受傷時,她焦急地背著我奔跑,那驚慌失措的眼神,至今仍歷歷在目。時光荏苒,那個人已經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再也不見蹤影。我望著遠方,心中充滿了思念和感慨。一切都在不斷地變遷,那份深深的愛,卻如同紅薯的根,牢牢地扎在我的心中,永遠不會被歲月的風雨撼動。
夜深人靜,我都會想起那個人,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的背影,想起她的一切。紅薯的香甜仿佛就在唇齒之間,那份溫暖的愛意也仿佛就在身邊。我知道,無論歲月如何更迭,那個人永遠都會在我心中,如同紅薯一樣,成為我生命中永恒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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