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夏天，我再也沒見過二樓老婆婆的身影。
　　 老婆婆已經(jīng)九十歲了，步履蹣跚。上次看見她時，還是春末夏初，她背著手在小區(qū)院子里慢慢溜達(dá)，手里提著一個裝著食物的塑料袋，時不時駐足，四下觀望。她在尋找院子里的流浪貓狗，給它們喂食。
　　 我曾經(jīng)在院子里看到過一條體型不大的小黃狗，小臉，短腿，長得蠻精神。不知它是不是流浪狗，反正我從沒見過有人遛它。它經(jīng)常呆在另一棟樓的單元門口，趴在地上休憩。有時我們從那個路口經(jīng)過，狗狗見我們走來，唯恐擋了道似的，主動站起來。都說好狗不擋道，很顯然，這是一條懂禮貌的好狗，挺有眼力。小黃狗看起來并不兇，不像某些氣勢洶洶的狗，光看著就挺嚇人。相反這條狗還怕我們，不住地?fù)u著尾巴往后退讓，以示友好?？赡芩Ｒ娢覀冏邅碜呷ィ鞘煜さ拿婵?，認(rèn)可我們是這片區(qū)域的住戶。
　　 對于偶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小黃狗就不會這樣，它保持著極高的警惕性。有一天，我們看到它一溜煙跑到樓頭那邊，對著一個很少出現(xiàn)的生面孔，汪汪直叫。聲音頗有震懾力，毫不膽怯，似乎它是這片空地的主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人有些尷尬，用手指著狗狗，語氣溫和地對它說：“你叫什么叫呀？我就住在這樓上的。以后再看見我，不許這么叫了哈?！?br />　　 明明是對著一條狗，那人倒是很有耐心，像是對著一個小孩說話，讓不遠(yuǎn)處的我們，聽了直想笑。那人又繼續(xù)給狗狗重復(fù)交代了兩遍，狗狗盯著他看了許久，似乎在努力記住他的樣子。最后好像終于明白了，不再叫喚，那個情景挺好玩。它就像是這片區(qū)域忠心耿耿的守護(hù)者，隨時警惕著陌生人，防備著闖入的外來者。
　　 我們單元的那位老婆婆，常給小黃狗投食。久而久之，她出門溜達(dá)時，身旁總有兩條狗狗，跟著她走，圍著她轉(zhuǎn)，等待著她投食，其中就有這條小黃狗。
　　 有一次我問老婆婆：“婆婆，這都是您的狗嗎？”
　　 “不是的，就是這院子里頭的。”
　　 老人面容和善，說話和氣，一看就是善良的好人，有著一副菩薩心腸。聽說，她還是信佛之人，家里擺有香案，輕煙繚繞。
　　
　　 二
　　 老婆婆曾經(jīng)養(yǎng)過三條狗。這么多年，我眼見老婆婆和那三條狗狗，一路走來，相依相伴。
　　 多年前，我跟老婆婆還不熟。有一次經(jīng)過她家，門大開著，一眼看見她家客廳里，趴著一條體型不小的大白狗，正好對著房門，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最怕狗，唯恐它沖出房門，撲過來咬我這個陌生人。我控制不住地發(fā)出驚叫聲，嚇得邁不開腿。老婆婆見狀，趕緊解釋：“別怕，別怕，妹兒，它不得咬人的。你看嘛，它是一條殘廢狗，不會跑出去咬人?！?br />　　 聽她這么說，我這才定了定神，探過頭去仔細(xì)看。那條狗趴在地上，兩條后腿大概斷了，拖在地上，只能靠前腿支撐著，無法自主行動。當(dāng)即我就心軟了，那條狗狗看起來好可憐。也怪得很，狗狗似乎知道自己有殘疾，低狗一等，眼神里展現(xiàn)出來的光芒，全都是友好。特別像一個懂事而卑微的狗，善意滿滿，一副低微、自卑、溫順、討好的表情。它大概知道自己無法獨自生存，得靠老婆婆養(yǎng)活，就像寄人籬下的人一樣，小心翼翼，恭順得不得了?？匆娔菑埞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豐富表情和眼神，太像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讓我驚奇之余心生憐憫。
　　 老婆婆跟我說，這條狗被壓斷了兩條后腿，她看著可憐，畢竟是一條生命，就給抱了回來，一直在家里養(yǎng)著。老人心地善良，見不得這些可憐的動物無人幫助，自生自滅。她說盡力而為，養(yǎng)活著它，自己吃什么，就給它吃什么。她年齡也大了，養(yǎng)一天是一天，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狗狗餓死。給它一口吃的，救它一條性命，給它一條生路，總歸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我很同情這條狗，更是敬佩老婆婆。按說她自己都那么大年紀(jì)，尚需別人來照顧，卻有這般菩薩心腸，盡力照顧著癱瘓的狗狗，婆婆真的很了不起。
　　 以后再經(jīng)過老婆婆家時，偶爾還會看見那條狗。它不會叫喚，友好地望著我，滿臉?biāo)菩Φ纳袂?，呈現(xiàn)在一張狗臉上，實在太神奇。之前的我，只在網(wǎng)上看到過狗狗笑時的模樣，現(xiàn)實生活中，還從未看見過狗會笑。
　　 我家里常會儲備各種食物，放久了容易過期，扔掉覺得可惜。我便對愛人說，拿給老婆婆喂狗，看她要不要。愛人回來后告訴我，老婆婆留下了食物，還表示感謝。從那以后，只要家里有我們不太想吃的食物，扔掉又浪費，都想著拿給狗狗吃。不管怎樣，也算是幫老婆婆一點微不足道的忙。
　　
　　 三
　　 老婆婆家里，除了不能起身的殘疾狗外，還養(yǎng)過兩條狗。一大一小，一黑一花，一胖一瘦。
　　 那條大黑狗，也許是太老了、發(fā)胖了，或是得了病，走路很慢。胖乎乎的大肚子，幾乎快要拖到地上。那條小花狗則活蹦亂跳，跟著黑狗一起做伴。它們經(jīng)常和老婆婆一起出門，跟在婆婆的后面，像是一大一小兩個保鏢，東游西逛，不離婆婆左右。
　　 說起來，我第一次看到這條黑狗時，還發(fā)生過一段糗事。那時并不知道它是誰家的狗，在樓道里碰到它蹲在那里，大概是在等主人。我匆匆下樓，一眼看見有條狗，嚇得不敢再往樓下走，一時束手無策。這個時候表哥開著車來接我，車上還坐著大姨家的表姐表哥們，都等著我下樓去匯合。然而，我卻被一條狗困在樓道間，急得不知咋辦才好。沒辦法，我只能用手機給表哥打電話求助：“我下不了樓了，有一條狗堵在道上，我害怕，快過來接我一下?！?br />　　 表哥接了電話以后，很快就跑上樓來。他冷靜地掃了一眼那條狗，沒說話。那狗也看了他一眼，并不叫，沒任何異常反應(yīng)，看來雙方都很平靜，誰也不在意誰。表哥走上前，一把拽住我的手，喊我走。他站在我側(cè)面，挨著狗的那邊，用高大的身軀遮擋著我，陪我走下樓去。那條狗一點攻擊性都沒有，也許它壓根就沒在意過我，自己卻被它嚇得停在樓道間動彈不得。
　　 還有一次，我上樓時，又碰見那條黑狗。它依然在樓道間趴著，我照舊不敢繼續(xù)上樓，便準(zhǔn)備先退下來，伺機等待著和別人一起走。這時老婆婆正好走了上來，看我嚇得那樣，又給我解釋：“不要怕嘛，沒啥子的。你放心大膽地走嘛，它不得咬人的?！痹诶掀牌诺墓膭钕?，我跟著她從黑狗身邊走過。黑狗耷拉著腦袋，并不搭理我，甚至都懶得看我一眼。它等著主人上樓，開門后，也慢吞吞地進(jìn)了屋。從那以后，再碰見它，我不再那么害怕，壯著膽子從它身邊走過去，雖然有點故作鎮(zhèn)靜，不過啥事沒有。
　　 往后的日子里，在院子里、街道上，我碰見過老婆婆很多次，也看見過那條黑狗。它跟在老婆婆后面，很溫順，像個啞巴一聲不吭，不像其它狗氣勢洶洶地叫個不停。它似乎與世無爭，很佛系，甚至懶得搭理眾生，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里嗅嗅，那里瞅瞅，磨磨蹭蹭，緩慢行走。跟誰像誰，跟人隨人，狗狗跟著念佛老婆婆，居然也變得如此溫順，像極了老婆婆的為人，溫和，和善，與女主人一樣的秉性。
　　
　　 四
　　 世事無常，生命亦無常。對人而言，對狗來說，對于任何有生命的個體都一樣。
　　 有一天，我又碰見老婆婆，發(fā)現(xiàn)她身后，不見了那條活潑可愛的小花狗，追問道：“咦，婆婆，小花狗呢？”
　　 婆婆神色黯然地說：“唉，可憐的，在路上被汽車撞死了。”
　　 ?。课液艹泽@?？蓱z的小花狗，它那么活潑可愛，卻遭此厄運，早早離開了這個世界和老婆婆，讓人心里發(fā)沉。
　　 從此只剩下這條孤獨的老黑狗。沒了小花狗相伴，它更顯孤單。老黑狗和同樣孤身只影的老婆婆相依為伴，寸步不離婆婆左右。終于有一天，老黑狗也不在了，它老死了。那條癱瘓的大白狗，終究也隨著去了。從此，再也沒有一條狗狗與老婆婆相隨，她也沒有精力再養(yǎng)狗。形單影只的老婆婆常在院子里徘徊，一個人慢慢踱著步，腳步越來越沉重，動作越來越緩慢。她找尋那些流浪貓狗，給它們喂食。我看見她一邊從袋子里拿食物，一邊自言自語，似乎和貓狗說些什么，太遠(yuǎn)也聽不清。
　　 終于，過了今年夏天，我沒在院子里見過老婆婆。那微躬著的孤獨身影，從此永遠(yuǎn)地消失了……
　　 院子里那只小黃狗又去哪里呢？秋天來了，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人去房空，狗去院空，誰都沒再看見。老人與狗，熟悉的情形，都了無痕跡，讓我不禁生出悵然若失感。一連幾天，心里都空空落落，莫名的傷感。
　　 畢竟和老婆婆為鄰這么多年，熟悉了的人和事物，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尋不見，心里多少有點不好過，一時不能接受。日久生情，不管是對熟悉的人，還是見慣的動物，對熟悉的某個情形，習(xí)慣的某些環(huán)境等等，人都會產(chǎn)生一定的情感。一般人也都會有點戀舊情結(jié)，人本來就是情感動物。
　　 那天碰見老婆婆的女兒，回家來收拾房子。從她那里終于得到證實，年紀(jì)九旬的老婆婆，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長壽的她，門口貼著喜喪的小紅紙片，那是老天對她善舉的最好回報，得以善終。她和那養(yǎng)過的三條狗狗，都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也許在那里，她依然可以和狗狗們相互做伴。
　　 老婆婆與狗狗讓人們見識到世間殘酷的真相，感受到現(xiàn)實的骨感。這其中，固然包含著老婆婆的善良，也有作為孤獨老人的無奈。每個人終將老去，經(jīng)歷孤獨，晚年生活也許是一場凄風(fēng)苦雨，活著挺不容易。
　　 歲月無情，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五
　　 養(yǎng)狗或養(yǎng)別的寵物已經(jīng)成為眼下許多空巢老人的生活常態(tài)，他們用這種方式打發(fā)時間，排遣孤獨，填補內(nèi)心空虛，尋求精神寄托。
　　 我家陽臺對著的馬路邊，有一大片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遮天蔽日。樹蔭下，愛喝茶的成都人撐起遮陽傘，建成一個露天茶鋪，人氣頗旺。沒事時，我常站在陽臺上，注目那一大片綠色，舒緩疲勞的眼睛。
　　 茶鋪里擺放著許多竹椅，配張小方桌，擺著茶杯、水瓶。許多老人坐在這里喝茶聊天，或者打紙牌、看雜志、嗑瓜子、玩手機，甚至干脆閉目養(yǎng)神、發(fā)呆。他們一坐一上午，一下午，甚至一整天。中午餓了，就讓附近的面館送來一碗面，牛肉面、排骨面、素椒面、肥腸面、炸醬面等，簡單的解決掉午餐問題。
　　 我總是能看見茶鋪里一張固定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老大爺。他八十歲左右，光頭，隱約可見殘余的少許白發(fā)絲。夏天熱，一大清早他就坐在這里，呆呆地看著路上人來人去，車來車往。或者他就坐在那里打盹，打發(fā)著時光。中午到了飯點，顫顫巍巍地起身，慢騰騰往家走，回去吃飯。
　　 他的身邊，總也伴隨著兩條狗狗，一只黃狗和一只白狗。兩只狗經(jīng)常調(diào)皮地在椅子底下鉆來鉆去，玩得不亦樂乎。有時還會跳上沒人坐的椅子，各自獨霸一張，卷縮在椅子中間，悠閑地打瞌睡。黃狗見白狗趴在椅子里睡覺，想找它玩，可白狗不搭理它。黃狗就顛顛地跑到街對面逛一圈，回來后繼續(xù)騷擾白狗。或者它也跑累了，就縮在老大爺腳邊，守著主人，打量過路的行人，耷拉著耳朵，聆聽各種動靜。
　　 兩只可愛的狗狗，夏天陪著老大爺乘涼，冬天則曬太陽。一年四季，除了下雨天、陰冷天，其他時間里，大爺和兩只狗狗天天都來茶鋪。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相同的日子，在相同的座位上，以相同的習(xí)慣，做著相同的動作，重演相同的場景。這樣一天又一天過去，漸漸地，我已看習(xí)慣。
　　 一晃過去了二三年，冬去春來。某日，忽然意識到，接連多日沒看到大爺和兩只狗狗，我心里便有不祥的猜測。直到有一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大爺換了地方。從最近的小區(qū)門口到茶鋪，不過一百來米，他都走不了，只能就近坐在小區(qū)門口附近。那里有間娛樂室，空地上還搭起頂棚開著一家麻將館，很多人在那里打麻將。他就坐在門口看人玩牌，打發(fā)著日子。
　　 看見老人出現(xiàn)在門口，我松了一口氣。老人還健在，雖然老態(tài)龍鐘，眼神混濁，表情呆滯，可他還能坐著看人打牌。周圍的歡笑聲，噼里啪啦的麻將碰撞聲，熱鬧地伴著他度過無聊的日子，強過他孤獨的在家里發(fā)呆。那兩只可愛的狗狗，也依舊陪伴著他，不離不棄，與他為伴、為樂，一天又一天。
　　
　　 六
　　 誰也沒想到，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夜之間就不復(fù)存在。罕見的新冠疫情，禁錮了大家的腳步，小區(qū)居民大都宅在家里。終于有一天，一切恢復(fù)了正常，可以自由行動了。我出門時，卻再也沒看見老人與狗。
　　 大爺去哪了？答案顯而易見，完全可以想到，不必隱晦。那段時間，有不少老人沒捱過去。世界上的每個人殊途同歸，終究都會去報到，是有生命的一切個體最終的歸宿?；ㄩ_花落，日出日落，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這是自然規(guī)律。
　　 兩條狗狗，大概率是找到了新主人。不過，時間過去如此之久，或許它們也已經(jīng)老得想不起，自己年輕力壯時，曾經(jīng)忠誠陪伴著老大爺，度過數(shù)不清的開心日子，但有心人都記得。它們根本就不知道，有人雖然從未與之謀面，卻把它們看了無數(shù)遍，惦記著可愛的它們，包括它們垂垂老矣之男主人的安危。
　　 老婆婆、老大爺，都是愛狗之人，兒女們?yōu)樯嫳疾ǎ羞@樣那樣的不便和無奈，不能常伴左右。是狗狗們陪伴著他們，作為替代，度過孤獨寂寞的日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有一天，人和狗都走了。
　　 曾經(jīng)，老人與狗在同一個世界里互相溫暖、相依為伴。愿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歲月靜好，遠(yuǎn)離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