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走進冬日，鄉(xiāng)村漸漸進入農(nóng)閑季節(jié)。喬遷、訂婚、結(jié)婚......年初就開始籌辦的事兒，積攢到年底，再也不能往后拖了。年里無日，好日子就那么幾個，選一個黃道吉日，把孩子的婚事辦了，也算了結(jié)了雙方父母的一樁心愿。
　　 因此，冬臘月雖然是農(nóng)閑季節(jié)，卻是鄉(xiāng)村的忙月，人們不是忙于農(nóng)活，而是忙于人情禮往。冬月二十，三叔家的堂弟結(jié)婚，三叔一個月前就給我說了，要我抽空回去幫忙。那有什么說的，本家的事兒，就是自家的事，幫忙是理所當然的。
　　 提前三天，我就趕回去了，三叔家已經(jīng)忙得熱火朝天。要起媒，要招待幫忙的，要聯(lián)系婚慶公司，聯(lián)系喜事會，商量婚禮的具體安排。真是看花容易繡花難?？此坪唵蔚氖螺喌骄唧w操辦，頭緒還是蠻多的。哪一個環(huán)節(jié)考慮不周，都是不行的。
　　 好在，鄉(xiāng)村有了流動喜事會，只要提前預(yù)定好，桌子、板凳、彩棚、鍋盆碗盞、灶具餐具一應(yīng)俱全，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的確省事不少。
　　 然而，相較于如今宴席飯菜品種花樣之繁多，環(huán)境之優(yōu)雅，酒席之豐盛，我更懷念童年的鄉(xiāng)村喜宴。
　　 回想堂哥結(jié)婚時的喜宴，至今仍歷歷在目。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年代，農(nóng)村普遍貧困，人們勉強解決溫飽，但婚嫁作為人生的頭等大事，哪怕東挪西借，砸鍋賣鐵也要盡量辦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那是花錢長臉，彰顯門風的大事，絲毫馬虎不得。
　　 結(jié)婚的日子選定了，提前一個月，大伯就開始張羅，提前請客。那時農(nóng)村沒有電話，只能提前到對方家里通知請客的日期。一般親戚朋友可以請人傳話捎信兒，但主要的親戚朋友、叔伯長上、知己朋友、左鄰右舍是要親自登門去接的，這是規(guī)矩，是禮節(jié)，是對對方的尊重。有時不湊巧，一趟沒遇著，二趟還要專程去接。一趟下來，大概能請到多少親戚朋友，能到多少客人，心中基本有個譜兒。
　　 心中有譜，宴席的規(guī)模就大概有數(shù)了。接下來，要請幫忙的：主管呀、知客呀、大廚呀、引親呀，嫁妝頭兒呀......在一起商量婚禮的細枝末節(jié)。那時農(nóng)村還沒什么正式的婚禮儀式，也沒有司儀，沒有如今婚禮的華麗氣派、花里胡哨，雖然辦得簡單樸素，卻也隆重熱烈，熱鬧非凡，充滿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鄉(xiāng)村人是地道的，淳樸的，別看他們平時來往少，見了面出于禮貌相互寒暄幾句，可是一旦遇到婚嫁這樣的大事，那就幾乎變成了整個村落的事。一家有事，全村幫忙?；槎Y前一天，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姨夫小姨、叔叔嬸子等主要親戚早早來了，左鄰右舍也要前來幫忙，而且都是自愿的，也是義務(wù)的。你看督管王大伯鎮(zhèn)定自若，氣定神閑，如同威風八面的大將軍，點兵點將，一一分派：收禮、記賬、接待、大廚、幫廚、打托（端菜）、拉席、端茶、倒水、散煙、燒火、借餐具、扛桌子、掂板凳......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伯母提前幾天就向鄰居們借好了桌子板凳、鍋碗瓢盆、筷子調(diào)羹、酒壺酒盅......等正式婚禮那一天，由借班兒負責去借。于是，一大早，左鄰右舍也跟著忙起來。小伙子們忙著扛桌子，姑娘們忙著洗碗筷，孩子們忙著擦板凳......
　　 俗話說：陜西禮儀數(shù)陜南，陜南禮儀數(shù)漫川。漫川人講究禮儀，特別是兒女婚嫁大事。上午八九點前，隨禮的基本上來得差不多了，這時知客——村支書李大叔和大伯開始提前商量安席。
　　 安席是農(nóng)村婚宴最復(fù)雜的一道程序，知客首先要深諳行行道道的禮節(jié)，弄清所有來客以及新娘家來的親戚跟新郎家之間的關(guān)系，然后根據(jù)新郎、新娘雙方親戚的輩分、親疏、年齡等關(guān)系對應(yīng)安席。比如新娘家爺爺輩兒的，知客就要安排新郎外公輩兒的去作陪；新娘伯父輩兒的，就要安排新郎舅舅輩兒的去作陪，不能把輩份兒搞錯了。如果安錯了，客人要么不愿坐，要么在酒席上借酒使興，耍酒瘋，故意讓知客難看，嘲笑知客不懂禮數(shù)。
　　 給知客難看，其實也是給主人出丑。有時，一場熱熱鬧鬧的喜宴經(jīng)常被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禮小節(jié)攪得不歡而散。因此，知客一般都要請當?shù)赜忻?、通達事理而又能言善辯的人擔任。知客和主動根據(jù)來客情況反復(fù)斟酌，然后把每一桌坐上席、坐東西郭（腳）的客人名單列出來，寫在紅紙上，等到正式安席了，才能有條不紊。
　　 新娘子到家了，大伙兒開始忙著調(diào)席。每桌擺上筷子、酒盅、香煙，再擺四個干果盤子：花生、瓜子、柿餅兒、糖果。一切擺放就緒，催客的鞭炮一響，左鄰右舍丟下手頭的活兒，呼朋引伴，喜氣洋洋來赴宴。
　　 李大叔開始安席，正式安席前，照例要來幾句開場白：
　　 “鞭炮一響，喜氣洋洋，親朋好友，歡聚一堂。今天是X府迎娶新人的大喜日子，我代表X府感謝各位前來捧場。今天貴客盈庭，喜氣滿門，由于本人才疏學淺，言遲語短，雖不年輕，不懂禮行，禮行不到，莫要見笑。下面開始安席，我喊到誰，就請移動金步，節(jié)省時間，莫要謙講?！?br />　　 “XXX,請坐一席主客位！”
　　 “XXX,請坐一席左客位！”
　　 “XXX，請坐一席右客位！”
　　 “XXX,請坐一席東郭（腳）！”
　　 “XXX,請坐一席西郭（腳）！”
　　 知客叫到誰，主人立馬引客人到指定位置就坐，先斟上一杯酒，再發(fā)一支煙，說幾句客套話，一席才算搞定。余席依此類推，直到安排好所有席口。
　　 每席的下席和其他座位是不用安的，上席、東西郭（腳）坐定后，其他的客人隨便坐，一桌桌坐滿為止。
　　 在農(nóng)村，如果是大院子，住戶集中，那還好辦；如果是獨家村，人家稀疏，那就麻煩了。那時，漫川一帶，喜事安席必須在室內(nèi)，而且是同時開席，不像關(guān)中的流水席，吃一撥兒走一撥兒。主動家安不下，就要提前跟鄰居商量，借用鄰居家安席，但是主席和朝席必須安在主家。當然，鄰居家也是樂意的，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誰家還沒有個大凡小事兒。
　　 小門獨戶的，客人就那么三四桌，五六桌，親戚關(guān)系不復(fù)雜，安席相對容易些。一旦遇到高門大戶，客人少則一二十桌，多則三四十席，關(guān)系又復(fù)雜，安席就不容易了，根根攀攀的關(guān)系都要考慮到，稍有疏忽，就容易出差錯。這樣的場合是考驗人智慧的，凡是頭腦靈活，人情練達的知客都會見機行事，靈活處理，把席安得妥妥帖帖，有條不紊。
　　 漫川的宴席是傳統(tǒng)的“八大件”，頂頭盤子端上來，客人落座后，陪客提議每人先喝兩杯，然后請菜。這時，主人拿著煙過來“請關(guān)”，給席上能喝酒的每人發(fā)兩支煙，請幫忙“打通關(guān)”，招呼客人喝酒。
　　 主人“請關(guān)”結(jié)束，“打關(guān)”的就開始輪流“打通關(guān)”，“打關(guān)”要從上席開始，先敬主客兩杯，再陪兩杯。上席和東西郭（腳）打完了，然后出門順依次進行。這時“打關(guān)”的就不承讓了，不“劃拳”，就“猜寶”；不“猜寶”，就“打杠子”?！袄匣?、杠子、蟲”“石頭、剪子、布”。劃拳猜寶打杠子，紅黑單雙斗金花兒.....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服誰，非要比個高低，論個輸贏。一時間，劃拳的，扯著嗓子，漲紅著臉，使勁地喊，手指能伸到對方的眼鼻子底下，唾沫星子更是直接上了臉。
　　 “兩家好來三星照，五魁首來六六順，四季發(fā)財十滿堂……”
　　 惹得遠遠近近的貓和狗也來湊熱鬧，趁機在桌子底下，在人縫里搖頭擺尾，鉆來鉆去。
　　 “關(guān)”，一輪一輪打著；酒，一杯一杯喝著，菜，一道一道上著。酒是“催話劑”，幾杯火辣辣的土酒下肚，平時的“悶葫蘆”也打開了話匣子:或開荒種地、或起屋造房、或張長李短、或雞狗豬羊......老年人說古論今，評說五帝三皇；年輕人戲說明星偶像，談?wù)撔膬x姑娘......喝的是自釀的包谷燒，吃的是自產(chǎn)的農(nóng)家菜，沒有大魚大肉，沒有山珍海味，但是一個個大快朵頤，開心快活。大家圖的就是個熱鬧，就是個喜慶，看重的就是那份開心，那份情誼！
　　 菜一道道上著，上到“八大件”第六個湯碗，一般是“豬蹄兒湯”，鳴放鞭炮后，知客李大叔端著電喇叭，站在高臺上，開始“說酒話”：
　　 “X府今日大喜慶，張燈結(jié)彩迎新人。姻緣多虧二月老，喜事多虧眾鄉(xiāng)親。X府尊親，不嫌親家微薄，愿將千金閨秀下嫁寒門。三黨公親，新老親朋，戶族兄弟，老表近鄰，督管執(zhí)事，廚房同仁，你們耽擱了時間，花費了銀錢，熬更廢寢，吃苦受累。以上客人，個個當坐，人人當安，位位當敬。只因主家房淺屋窄，條件有限，難以照應(yīng)。加上知客人老禮不懂，新禮又不通，對客人的情況掌握不全，難把上下座次分清。敬請位位貴客多多原諒，暫且委屈就餐，有情改日補敬?！?br />　　 “主家想盛情款待眾位賓朋，奈何手長袖短，力不從心，考慮不到，辦事不周，備物不豐。筵席也設(shè)空桌，飯菜平淡無珍；飲酒無人陪敬，煙茶缺少侍奉。虧待了位位貴客，請大家海涵容情?！?br />　　 “主家深感歉意難平，又覺得別無新敬。只有讓新郎、新娘盛來水酒，席前把壺，斟酒致奉；先喝四紅四喜，?？腿饲嘣聘呱?；八仙慶壽也好，十個滿堂情深。喜酒喝不盡，輕言問客人：十杯八杯若嫌多，喝個六合又同春；再少少不了兩杯酒，一言為定。位位當飲起，不喝不盡興。位位貴客一并在上，我這里一語謝敬！”
　　 于是大伯領(lǐng)著二位新人到席間敬酒。新娘托著條盤，新郎執(zhí)壺斟酒，從第一席開始，逐席逐人敬酒。
　　 俗話說“結(jié)婚三天無大小，見了表叔喊老表?！背弥吕?、新娘敬酒的當口兒，村里的半拉小伙子、老表們一擁而上，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紅色印泥，先給新郎、新娘臉上抹紅，又給大伯抹紅，一對新人和大伯立馬變成了紅臉關(guān)公?？腿藗円姞睿R聲喝彩、鼓掌、哄笑，筵席氣氛驟然熱烈起來。然而，小伙子們覺得還不盡興，他們佯裝邊喝酒吃菜邊左顧右盼，伺機給人抹紅。一時間，媒人、伯母、嬸子、大叔、堂弟、堂妹都被抹成了大花臉。甚至連端菜的、添酒的、送煙的都立馬警覺起來，雖然一步一顧盼，處處皆留心，怎奈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眨眼功夫，一個個都變成了大花臉。隨著小伙子們一次次抹紅得逞，筵席的氣氛也一浪高過一浪，掀起一輪又一輪高潮。
　　 酒席吃完了，酒還沒喝好的，督管又辟個專場，給他們留一些下酒菜。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那些愛喝酒的自然簇擁到一起來。能戰(zhàn)斗到最后的，個個都是遠近聞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所向披靡的拳壇高手，酒場老將。人人身懷絕技，要么拳劃得出神入化，要么“罐罐兒寶”做得神秘詭譎，要么“杠子”打得眼花繚亂，要么“金花兒”斗得以假亂真......這種場合多少有點擂臺賽的味道，所以能喝酒的都喜歡上來過過招兒，爭個高下，比個輸贏。大家伙兒相處不遠，經(jīng)常在酒場上滾打摸爬，誰的拳好，誰的拳孬，也都心知肚明。
　　 桌上自然分成兩派，本村的和外村的各自組成一隊，全面開花，各個擊破，捉對兒廝殺。看熱鬧的不嫌事大，越聚越多，里三層外三層，把桌子圍得水泄不通。本村的“酒王”，畢竟要替主人盡一盡地主之誼，所以主動出擊，勇往直前?！坝螕魬?zhàn)”、“車輪戰(zhàn)”，一招接一招，一撥兒又一撥兒，輪流上陣，輪番過招，前赴后繼。外村的“酒王”一看勢頭不對，獨虎好斗，群狼難纏。拳再好，也招架不住人多。不給本村的“酒王”留點兒面子，豈能輕易脫身？多少要禮讓三分。斗上幾個回合，急流勇退，見好就收。外村的“酒王”悻悻然，“我輸了”“我輸了”，嘴上說輸了，心里并不服氣。強龍難壓地頭蛇，到了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不讓著點兒，怎能全身而退？只有東倒西歪，不情不愿地退出酒場。
　　 本村的“酒王”大獲全勝，給本村人，也給主人掙足了面子，你看他紅光滿面，耀武揚威，神氣活現(xiàn)，猶如凱旋的大將軍。其實，他也是礙于面子，硬著頭皮撐到底，還沒等客人走完，就扶著墻根兒，流著哈喇子急匆匆鉆進廁所去了。
　　 就這樣，一場宴席從中午吃到了黃昏，客人們帶著宴席后的愜意，美食后的滿足，一一與主人道別。主人站在路口，一邊發(fā)煙，一邊說著“招待不周，卻（害）得花錢跑路，耽擱時間，有空再來！”之類的客氣話，目送客人遠去。鄰居們幫忙收拾桌子、碗筷，順帶扛回自己的桌子、板凳，一天的熱鬧總算消停了。
　　 如今，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快了，物質(zhì)豐富了，但是快樂卻少了。農(nóng)村的婚宴已經(jīng)大大簡化，有的到酒店包席，有的請喜事會打理，有的請婚慶公司包辦，婚禮有專門的司儀主持，中式、西式隨意挑選，再也不用四處借桌子借板凳，再也不用全村齊上陣，人人來幫忙，沒有過去那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而我卻更加懷念昔日的婚宴，懷念那濃濃的煙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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