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仙游(小說)
汽車出青明城,沿九曲十八彎的君河一路北上,先經(jīng)淡山、炎山,然后是青龍山。穿過青龍山大峽谷,再西行三個自然村,才來到安東尼所住的鷹嘴崮村。我們來到鷹嘴崮村時,已是11點了,6月的天氣,又悶又熱。我讓司機老牛把車停在村委會大門外的槐樹底下,我想通過村委會來找安東尼更合適一些。
坐落在村東頭的村委會,大門推不開,在里面上了鎖。木制大門已有些朽爛,門上的粉筆字卻是新寫上去的,“小飛飛和小柳子在驢車上親嘴”“安大頭是個王八”,旁邊還畫著一個大頭小肚子的男人。我們只好再退到槐樹底下,想下一步該怎么辦。槐樹下有一堆羊,騷氣沖天。這是鷹嘴崮人近幾年從很遠的地方引進的小尾寒羊,這東西很機靈,不待你踢腳,它就先跳開了,發(fā)亮的眼睛警覺地盯著你。并且我發(fā)現(xiàn)這東西與往常所見到的山羊、綿羊不一樣,它們拉屎不拉蛋蛋,卻是拉著狗屎豬屎一樣一堆堆一坨坨的東西,還死臭。
村子里里外外不見一個人影,連雞、狗也沒有,只有小尾寒羊這東西一聲不響地立在樹下,它們那不太老實的眼睛一直滴溜骨碌鬼鬼祟祟地盯著我們,似乎走進一座鬼城。
我和老牛立在汽車旁,正在琢磨如何才能盡快找到安東尼時,就見一個獨腿獨臂的騎車人,騎著自行車趕過來。獨腿獨臂人一手扶車把,一只腳踩車鐙子,倒也把個自行車騎得飛快,只用那只獨腳,踏過來踩過去的,讓人看得眼花繚亂。自行車圍著我們的汽車轉了一圈,那獨腿獨臂的來人前后看了車牌,然后對著我和老牛說,抓上訪的?不是,老牛答。來搞小尾寒羊的?你才搞小尾寒羊,怎么這么說話?不過這話我沒說出口,我是在心里說的,我說出來的卻是我們來找你們村長的,快去找你們村長來!村長在山里的大廟里,天天收錢,來錢很快。騎車人說。那么,你見到安東尼了嗎?他家在哪里???獨腿獨臂騎車人并沒有再回答我,屁股撅撅地,又沿著來時房前屋后七高八低的石板路,飛快地走了。
站在樹底下老一會子也不見有人來,我和老牛只好深入村子。
村子的四周是高高的青山,天上盤旋著鷂鷹,鷂鷹一會飛上九霄云外,一會卻又唰地墜下來,然后黑布一般貼著我們的頭頂呼呼啦啦地滑翔而去。火辣辣的太陽下,村民們破舊的房屋顯得格外低矮,隨便哪一家的土墻一偏腿便可翻過去,不過他們每家的土墻上都是長著一圈開著黃花的仙人掌,真要想邁過去,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穿過村子,走到村子西頭,川流不息的河流對面是村子的打麥場。立在橋頭隔河望過去,麥場上紅紅綠綠的婦女們正忙碌著,是在揚場,又像是在舞蹈。我們攔住兩位推著麥子正要過橋的婦女,見到安東尼了嗎?兩位婦女停下來,有些吃驚,兩人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都能放得進一只雞蛋去。片刻之后,其中一位婦女說,你們肯定找錯村子了,我們村沒有這個人。這不是鷹嘴崮村嗎?我說,我們找在鐵路局工作了三十年的安東尼,5年前退休回到村子來的安東尼。噢,我們都是才嫁到這村子來,都沒聽說過這個村子里還有在鐵路局工作的人。另一個婦女看樣子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很快被她的同伙丟了眼色,一起匆匆推車走了。
眼看著她們倆每人拱著一個大大的麥垛,緩緩地移向了搖搖欲墜的木板橋,朝著麥場去了,看樣子就是我們到麥場上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我和老牛沒有辦法,只好又折進村子,在村子里踅摸。我們在村南頭的一家小賣鋪里,向一位開店的老太太打聽安東尼的住處。大娘,我打聽一個人,他叫安東尼,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你知道安東尼在哪里住吧?老太太沒回答,卻問,你們買東西吧?老牛說,買!老牛趕緊掏出一張大大的票子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接過錢,在錢的四個角上摸索了一番,然后斬釘截鐵地說:死了,三年前,也是麥時!老太太的嘴里一顆牙都沒了,說話時兩片厚厚長長的嘴唇飛快地疊夾、蠕動著。那你知道村長在哪里?我們找村長也可以。村長嘛,村長不大好找,長年在山里。
我和老牛又轉悠到村前的河邊上,老牛咧著嘴吃吃地笑,我卻笑不起來。我說,不會吧?如果按老太太的話說,我們已多發(fā)給安東尼三年的退休金了,我說是我們,而沒說是我。實質上就是我多發(fā)給安東尼退休金了,這錢有十萬多,雖不是很多,但作為勞動人力資源部部長的我,工作是有失誤的。我們公司,對于上級,對于鐵道建設局,工作是有失誤的。
安東尼內(nèi)退不到五年,今年滿打滿算才55歲,我們這里實行50歲內(nèi)退。我并不認識安東尼,據(jù)傳是走路飛快。從健康檔案上我知道安東尼肺氣腫,氣管也不太好,但并無大礙。不明白,有肺氣腫還能走路飛快?前幾天給他家人打電話時,家人還說他在長河治病,老毛病,哮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老牛提著在老太太處買的那些罐頭、白酒,叮叮當當?shù)刈咴诤舆吷稀偤眠@時沿河岸走過一群長胡子的山羊,是一個老太太在后面趕著。我問趕羊人,老人家,安東尼在哪?老太太拖著長腔說,安東尼啊,他去長河治病去了,春天去的。那么,他家住在哪里?老牛接著問。從這胡同進去,往東拐再往北,大鐵門朝西。
我和老牛又進村子,心里高興,馬上就要找到安東尼的家了。拐來拐去,終于找到了安東尼的住處,遺憾的是也是鐵將軍把門,我把錄像機打開,拍些資料。這時一位身著紅衫的小媳婦正提著水桶往這里走來,老牛上前問:老鄉(xiāng),這是安東尼的家吧?小媳婦說,你們是來找東尼的?他在學校里,學校在村北頭。
就是呢,人哪能說死就死了呢,這么大的事,能瞞住一個人,還能瞞住全村子的人?這不,人還是在學校里?我和老牛提著瓶瓶罐罐左轉轉右轉轉,又從村南頭找到村北頭的小學校。四四方方的小學校,院子里的四周全是櫻桃樹,樹上紅艷艷的櫻桃,火焰一樣好看。在小學校院子里的櫻桃樹下,我們見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女孩子胸脯飽滿,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長長黑黑的頭發(fā)和潔白整齊的牙齒,讓人看著就舒服。
你們是來找“冬妮”老師的吧?我就是“冬妮”!冬妮忽閃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說。
冬妮老師,你們這里的學生呢,咋不見一個學生?你這么漂亮咋不到城里去?你跟我們的車到城里去吧,我們這位部長官大著哩,他準備給你在城里安排個工作。冬妮說,好呀,說好了呀,我這就跟你們?nèi)?。我說,冬妮,這位老司機同志是和你鬧著玩的,開玩笑,我們是來找安東尼的,不是找“冬妮”的,看來是找錯了!冬妮仍是一臉迷人的笑容,不惱不躁,等我們要走時,冬妮卻突然沖過來,擋在大門口攔住我,部長,你有秘書吧,你家有保姆吧?我忙說,秘書我有,保姆家里也有,今天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等下次見到我們再來時,就是專門找你了,這樣好不好?
今天,我還有重要的事求你……
我不等冬妮說完,就說,要不我們一會辦完了事,再過來找你好不好,冬妮姑娘?
一會你就把我忘了,當官的人都這樣。
這里的山真好,水真好,這么好的地方,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忘了呢?說好了一會來帶你,就是部長不來,我自己也來,我開車過來!老牛大嘴咧著對著冬妮說。
趁冬妮精力分散,我趕緊逃出小學校大門。隨后老牛也跑了出來。我們返回村委會時,汽車還停在槐樹下,可是那里的小尾寒羊一個不見了。我打開手機把村委會的大門拍下來,這時有個婦人急急地趕來,沿著我們剛才過來的路。
你們是來我們村找人的吧?找誰呀,有什么事,我姓劉,叫我劉主任吧。劉主任熱情干練,你們從城里來的,走,你們是客人,開車到前面鎮(zhèn)上吃飯去。走,走,你看看,這都是什么時候了,都快2點了,別說你們這些城里人,細皮嫩肉的,鄉(xiāng)下人也早都吃過午飯了,走。
是這樣,劉主任,我們不餓,我們車上帶了吃的,我們是來找安東尼的,你能告訴我們安東尼的一些情況嗎?我們是從他的原工作單位來的。老牛指著我對劉主任說,這是我們公司人力資源部部長。
我拿出鐵道建設局第九建設總公司的介紹信,劉主任看了,皺皺眉,老安不好找哩,在長河治病哩,他媳婦陪著,他姑娘出嫁了,他兒子那年被局子里關了,就沒再出來,這你們也是知道的,安東尼只有個九叔還在這村子里,具體情況你們向他九叔問吧。
我把劉主任讓上車,堵在汽車后座上,然后關上車門,對劉主任鄭重其事地說,你要以組織的名義,保證你的話是負責任的。劉主任驚訝不小,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嚴重,說,我保證。我說,我先聲明,我們這次行動,對于安東尼來說,只要他還活著,就要見到他本人,不過我掌握的情況是安東尼已經(jīng)死了,是三年前的事。劉主任道,哪里可能?這么大的事,哪里會?沒有,死個人都得吹吹打打的,是件驚天動地的事,村子就這么小,哪能我不知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倒真期望他安東尼沒死,再說他也不過才是55歲的人,內(nèi)退前身體還是好好的,人不會說死就死吧?其實內(nèi)退不久安東尼還回過原單位,是向工友借錢,說是兒子被關進了監(jiān)獄,是冤枉的,要搭救。村長當小學老師的閨女懷孕后莫名其妙地吊死在櫻桃樹下。只是因為她和兒子談過戀愛,就被認定殺人帶走了!他兒子是冤枉的,得拿錢打點關節(jié)。安東尼從工友處借了少許的錢回去,從此就杳無音信。你敢確定他沒死,我說是老安?我再次嚴肅地問劉主任。沒死,劉主任回答嘎嘣脆。
聽說安東尼沒死,我有些放松,學校里還有個老師也叫“冬妮”?還有那么多櫻桃樹呢?我說。
你們?nèi)チ?,誰讓你們?nèi)サ??婦人道。
我和老牛頓時詫異,爭著說,是一個女同志,在安東尼家大門口,提著個黃水桶,怎么了?
劉主任開始掐算指頭,完了罵了一句,這個妖蛾子,就再也沒說別的。
開車,老牛。街上的石板路高低不平,坐在車上就像坐在風雨飄搖的小船上,雙手死死地抓著扶手。
安東尼的九叔開著中藥房,九叔藥鋪的大門黑里透紅,站在大門口,一股濃濃的中草藥味便撲面而來,院子里曬著滿地的中草藥,一堆堆一攤攤。婦女們在太陽底下喝酒,年紀大一些的婦女干脆赤裸著上身,個個胸前掛著兩個皮袋子,晃來晃去?;鹄崩钡奶栂旅孢@些婦女們高聲嚷嚷著勸酒,墻角處高大的槐樹上蹲著20只烏鴉30只猴子抑或還有40只鷺鷥。
聽說有人來找九叔,便有一個瘦成麻稈一樣的漢子從屋里跑過來,把我們擋在門外,你們是為安東尼來的吧?走,我領你們?nèi)フ摇N艺f剛從安東尼家那里回來,他家里沒人。麻稈漢子說,這回有了。我說,你上車,麻稈漢子說,我不坐車,坐了,下來地不會走路,直往天上飄,嘿嘿,麻稈漢子笑著,不由分說在前面帶路,這鳥人只用腳尖一顛一顛地走,卻是飛一樣地快。
再次來到安東尼的家時,大門已開,接待我們的是娟子,安東尼的閨女。娟子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媳婦,是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一名護士,個子不高,胖胖的,皮膚白白的,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在懷里拱著,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娟子長得特別像那招呼我們的劉主任。我和老牛在堂屋里坐下,有一股霉爛的氣味彌漫在屋里,一只黃鼠狼子盤腿坐在堂屋北墻下的桌子上,聽我們說話,眼睛飛快地轉著看我們。我說,安東尼退休五年多了,一直沒與組織聯(lián)系,我們來看看。娟子說,讓單位領導想著,真是感謝。這是老牛,你爸爸最好的同事。老牛朝娟子笑笑,一邊說著安東尼是個好人吶,一邊放下罐頭、酒瓶,然后就說,娟子姑娘,你爸爸呢?我爸爸在長河治病,肺氣腫。去多長時間了?快三個月了,我母親在那里陪著,花銷很大。
娟子,是這樣,首先你要明確這樣一點:這次我們是有特殊任務,說句大話吧,不管你爸爸在哪里,我們都要找到他,你告訴我們他的電話,地址,只要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不管任何一個地方,這回我們都會去找的。其實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別的渠道,譬如公安局、民政局,但是我們希望能通過最佳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你要說實話。娟子說,我爸爸先是在北京住院,錢也花了很多,效果卻不好,聽一個病友說,長河有一老先生,有祖?zhèn)髅胤?,就去了,去治了,療效果真就是好,最近幾天就要回來。那么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讓你爸爸接電話,我說。那里沒有電話,是偏僻鄉(xiāng)下。你爸爸內(nèi)退回鄉(xiāng)時沒大病的,我又說。是,要是沒有那些經(jīng)歷我爸爸是不會有大病的。
娟子,據(jù)我們了解的情況不是這樣,你爸爸已經(jīng)去了,你得說實話,你不說實話,關系到你爸爸這里還有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款子,你還是權衡權衡吧,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老牛趁機說。
我爸爸是去了,去了長河。
娟子懷里的孩子哭鬧得厲害,娟子的淚水開始滴落下來。娟子解開衣扣,在我和老牛面毫不避諱奶孩子,弄得我和老牛都感到不得勁,眼睛沒處放。如果你不說實話,我們還要到村委、到鎮(zhèn)上做調(diào)查,你考慮一下。
誰的親人沒死,我們一定要說他死?誰的親人死了,還要說活著干什么?娟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