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夏之交的時候，天朗氣清，便回老家小住了幾日。清晨站立于院內(nèi)，伸展腰肢，極目遠(yuǎn)眺，一簇蔥蘢翠綠便映入眼簾。呵，是南山！我便忙趿拉鞋子出了院子，來到村里地勢高的地方眺望。再看南山，南山的輪廓清晰可見。我想它也在俯瞰，目光里也許會多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我想馬上見到它，便開車前往。加快車速，拐了幾個彎，穿越村莊和農(nóng)田，南山的面貌就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它像一只安詳?shù)呐P牛一樣匍匐在那里，滿身披著綠色的毛發(fā)，顯得生機(jī)盎然。來到山腳下，抬眼望去，陽光在山林的葉子間歡快地跳躍著，像是舞動的音符。風(fēng)兒略過，吹奏起山林里特有的樂曲，也把山上的氣息送到我的鼻腔、胸腔和心田里。南山還是那個身形，還是那個氣息，還是那個脾性。
　　 其實，南山海拔并不高，如果從高空俯瞰，南山也就芥豆大??；如果從我老家往南仰視，南山則有些氣勢和敦實。它的來歷我不知道，它的名諱更無從知曉。我們村里人都喊它“南山”。也許混沌初開，地球誕生時它作為一個不起眼的附屬品被安置于此也未可知。不管怎樣，它就那樣櫛風(fēng)沐雨地安臥在那里，不為風(fēng)云變幻所打擾，不為世事滄桑所觸動。
　　 南山，沒有泰山的雄奇秀美，沒有華山的險峻奇崛，也沒有黃山的秀麗俊俏……把它放到眾山群里相比，身材相貌太過于平庸；論文化氣質(zhì)，沒有帝王題字，也沒有文人留墨；要說靈氣，更無從談起，沒有神仙居住過；論旅游開發(fā)，更無商人看重。但是，在我的眼里，它是獨一無二的，它有它的敦厚、樸實、和善和意蘊的。
　　 沿著山間小路爬到山頂也就兩刻鐘的工夫。我沒有急于爬到山頂，我想慢慢傾聽它的心跳，慢慢撫摸它的肌膚，慢慢與它訴說。其實，它知道我要來，早早地就做好了準(zhǔn)備。滿山的松樹、柏樹、楸樹、橡樹、栗子樹都盛裝列陣，對我俯首含笑；山泉在巖石上汩汩流淌，像是對我訴說往日的故事；蜂蝶蟲鳥也拿出它們極大的熱忱，繞在我耳邊不停地致著歡迎詞……
　　 我想起了與它的過往。那時，我上小學(xué)。兒童節(jié)到了，學(xué)校里組織活動，說是去爬山。我們自然是高興地歡呼雀躍。第二天一大早，我們?nèi)蔽溲b，身穿統(tǒng)一的校服，頭戴黃色的遮陽帽，脖子上系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在學(xué)校操場上集合。在校長和老師們的帶領(lǐng)下氣昂昂地朝南山進(jìn)發(fā)。出發(fā)前，母親給我準(zhǔn)備了茶葉蛋、粽子還有餅干等吃的，灌滿了一大壺水背著，生恐我餓著渴著。當(dāng)然同學(xué)們也都各自帶著吃的和喝的。在前面“校旗”的引領(lǐng)下，我們沿著小河逆流而上。每個年級有年級的旗子，每個班也有每個班的旗子。旗手一般都是男同學(xué)，選的是個子高且有力氣的。那時，誰當(dāng)上了旗手誰就是感到很自豪的。一面面旗子迎風(fēng)飄舞，一隊隊“紅領(lǐng)巾”歡呼雀躍，那種第一次遠(yuǎn)游踏青的喜悅氛圍似乎彌漫在整個隊伍的上空。
　　 從山腳下到山頂我們爬了一個多小時，走走停停，邊爬邊玩。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是好玩的。南山第一次接納了我們。我和幾個小伙伴率先爬到山頂，站在山頂上俯瞰四周，第一次感覺我的家鄉(xiāng)是那么遼闊和美麗。我們在山頂?shù)囊粋?cè)發(fā)現(xiàn)了一孔小洞，狹長幽深，起初大家都不敢進(jìn)，后來還是我大著膽子走進(jìn)去。越往里，越狹小，走到盡頭只能彎腰低頭。在最里面的洞頂?shù)膸r石縫里有小水珠往下滴，晶瑩剔透的。我們趴在下面仰頭張著嘴，等水滴滴落到嘴里，然后慢慢品咂，一股山泉水的清香甘冽的味道似乎一下子入喉、入胃、入心……
　　 那是我第一次與南山親密接觸。當(dāng)然，后來還去過很多次。春天和秋天去的多，冬天去的少。心情好的時候去，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去。南山自始至終都會敞開雙臂，擁我入懷。在它懷里，你可以悠然哼著小曲；在它肩上，你可以肆意呼喊；在它頭頂，你可以任意揮灑。你失意時，它不會嘲笑；你得意時，它會給你警醒。我可以拿著棍子敲打它，也可以任意踢它兩腳，甚至爆出粗口，它仍然遷就我、寬容我。
　　 它的品性何止于此呢？它像一座山神，安然地屹立在那里，守著一方水土，一方生靈。有它在，人們便覺得安心，有靠山。這么多年，它沒有發(fā)過山洪，沒有發(fā)過泥石流，沒有傷害過任何生靈。它總是默默付出，它生長出了無數(shù)的草藥、山果；它哺育了無數(shù)的蜂鳥蟲蝶，喂大了無數(shù)的牛羊騾馬。它在身下裂出一灣小溪，小溪聚集成湖，湖水下溢成河。河水蜿蜒曲折，穿過村子，灌滿了無數(shù)的農(nóng)田和菜園。也曾灌溉了我童年的歡娛和夢想。
　　 說它相貌平常是相比較的。其實，它有它的美。如果家鄉(xiāng)沒有它，它的所在是一片丘陵或平地，那會有什么風(fēng)景呢？家鄉(xiāng)的那片大地便失去了靈氣。天地把它置放在那里，可謂恰到好處。它給那塊平凡無奇的土地帶來了平仄的詩行，然后才感覺那片天地有了韻味。它很敦厚，但不顯得臃腫。春天，著上綠裝，抑或是秋天著上黃裝，都顯得如同大唐盛世走出來的山之婦人，雍容而樸實。它很嫻靜，清晨或傍晚，群鳥高飛，白云相遏，它只微笑靜觀。夜來，山風(fēng)陣陣，泉水淙淙，有蟬鳴鳥叫，它仍微笑靜聽。有月的夜晚，它只與明月相望。月亮把銀輝灑在它身上，它在朦朧中靜聽大地的心聲和宇宙的悸動。它很樸實，一年四季，就那么幾套著裝，有時還要修修補補。它不施粉黛，卻自有顏色；它不佩釵環(huán)，卻自有風(fēng)韻。它大方得體，秉得天地靈秀之氣，氣質(zhì)自然超脫。是諸多人為雕琢的所不能比擬的！
　　 來到南山頂上，尋一處老松下的古巖，或站或坐，或臥或躺都可?？陕牥嗣鎭盹L(fēng)，可觀斗轉(zhuǎn)星移。閉上眼睛與南山融為一體，仿佛置身于宇宙深邃的時空之中，探究物質(zhì)的起源，探究“有”和“無”的哲學(xué)意蘊。我想，我已過不惑之年，而南山是否已經(jīng)早過了不惑之年了呢？它洞悉了宇宙的真諦卻緘口不言；它不懂老子所言之“道”，卻處處遵循道；它品悟了人間萬物的悲喜，卻淡定從容……
　　 呵，南山在我心里何止是山！我想只要有空就要常回去看看它。
　　 后來，老家里有人說南山被人相中了，要搞開發(fā)。我想，可別，南山不能動，它還是那樣安臥在那里為好。這些年家鄉(xiāng)一直在變，人少了，西嶺上的墳堆多了；人少了，空房子多了。我想啊，南山不要變了，至少回到老家，還有個肉體和心靈的寄托所在。以前，做夢很少夢及南山；近來，有好幾次夢到它。我想，也許是它托夢給我了吧！有人說，語言和想象是文學(xué)的兩把鑰匙。我想說，南山便是我打開思念家鄉(xiāng)之門的鑰匙。我想把它珍藏在枕頭邊，珍藏在歲月的褶皺里，珍藏在心靈的某個角落里。
　　 人的心里總要珍藏著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