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院中香椿(散文)
多年以后,當我抬頭望天,仰望家中院子里的香椿樹,它高大粗壯,枝繁葉茂,頂上的枝丫沖過四層樓高。不由感慨萬千,香椿樹由曾經(jīng)的一棵小樹苗,與當時同樣青澀的我們幾姐弟,一同成長。它曾經(jīng)見證過,我美好的花樣年華。如煙舊事,悠悠過往,一幕一幕,浮現(xiàn)眼前。
一
那一年,十七八歲的我,正值青春華年。我家從職工宿舍區(qū)南大院的過渡房,搬進位于單位職工醫(yī)院附近的新樓房。
新家距離樓西頭只隔著一個單元,在二單元一樓。房子北面有個狹長陽臺,緊臨小區(qū)內(nèi)的街道,是樓東頭那些單元的人,日常出入的必經(jīng)之地。房子南面還有一個小陽臺,屋外則是一大片空地,是一樓住戶的院子。剛搬進來時,單位還沒有統(tǒng)一給各家各戶筑起圍墻,家家戶戶只都暫時用木柵欄隔斷,臨時先圍了起來。鄰里之間,每家院子里的情景,隔著木柵欄,便一目了然。
我站在院子里,向左看去,那邊共有三戶人家。一家是我家對門的鄰居,另外兩家,是一單元的兩家一樓住戶。向右轉(zhuǎn)頭,一眼望去,則是一溜院子空地,很多家住戶,望不到盡頭。柵欄外面,是一條并不寬的土路,那時還沒有修好,直到以后圍墻打好隔斷,才建成一條略有坡度的石板小路。
出我家柵欄門往左走,經(jīng)過那三家住戶,最西頭的路口,便與通往醫(yī)院的那條大路相連接,右首南面的大片區(qū)域,就是花園和醫(yī)院。出我家柵欄往右走,則一眼看不過來。那條土路,從西到東,曲徑通幽,直達盡頭,最后是死胡同,斷頭路。一堵高大的圍墻,赫然屹立,與不屬于我們系統(tǒng)單位的地方上,隔斷開來。
在臨近盡頭處的路旁,有一棵多年生的碧綠大垂柳,長得正旺,生機勃勃,樹冠龐大,帶來大片綠蔭和蔭涼。枝條柳葉,千絲萬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纏繞,相互牽絆,洋洋灑灑。微風吹過,柳條飄飄蕩蕩,隨風起舞,曼妙身材,婀娜多姿,充滿詩情畫意。恰如詩人所言:“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宛如一幅逼真的水彩畫,在那無人去往的靜謐角落里,與世無爭,獨自寂靜,孤芳自賞,自顧美麗。
柳樹稍遠西側(cè),是前面醫(yī)院的鍋爐房,院內(nèi)院外,附近住戶,大家都來這里打開水。我們這棟樓,離得最近,人們常常提著暖水瓶,去打熱水,絡(luò)繹不絕。其實,在整個單位的好些區(qū)域,都有提供熱水的鍋爐房,職工家屬們隨時都可以去打熱水。搬過來之前,我家暫住在南大院時,我們就常提著暖瓶,去附近的職工食堂買飯和打水。現(xiàn)在搬到醫(yī)院這邊,就近又在醫(yī)院的鍋爐房繼續(xù)打水,非常便利。
搬過來后不久,住在樓東頭某個單元,一位我爸的泰安老鄉(xiāng),他媳婦,我們喊姨,給媽媽送來一棵幼小的香椿芽樹苗。說讓栽在院子里,裝扮一下新家園的環(huán)境。那株樹苗看起來纖細羸弱,大概有一米高左右,就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瘦弱孩子,似乎不太好養(yǎng)活。媽媽便在斜對著臥室窗戶外的院子里,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挖了一個小坑,栽上小樹苗。十年育樹,從此,媽媽精心照料,時常澆水,小心呵護,期盼著小樹苗順利成活,長大成材。
然而,當時的媽媽,絕不會想到,這棵弱小的樹苗,幾十年后,不僅順利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還帶給她不少煩惱。以至于后來的她,整天憂心忡忡,總是想法設(shè)法的“除掉”它,卻始終不能“得逞”。
多年之后,這棟樓從頭到尾,從西到東,數(shù)我家高聳的香椿樹,最為顯眼。不過它不是這一帶的樹王,只能屈居亞軍。冠軍自然是搬過來時,就已經(jīng)存在多年,先聲奪人的大古柳,它是這一帶地頭當之無愧的樹老大。只是它過于偏遠,在樓房前面僻靜的路南位置,而我家的大樹,則直接長在樓房的院子里,更為扎眼。
二
開心的搬進新家后,我、大弟、小弟,幾個孩子,與那棵院子里新栽下的香椿樹,朝夕相處,共同成長。大我兩歲的姐姐,則早早有了自己的小家,在外單過。
我去前面的鍋爐房打開水,經(jīng)常會遇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愛穿一身的白衫白褲,青春陽光。他瘦瘦高高,身材修長,長得有點像演員陳道明。他很有禮貌,每次碰見我,總是向我點頭微笑主動打招呼。從起初的不說話,到后來回應(yīng)一下,我漸漸和他熟起來,得知他和我住同一棟樓,就在東頭的某個單元。他常常會幫我打好水,然后等著我一路走回家。
后來趕上機會合適,單位內(nèi)部招工,我們一起參加了工作,成為同事。愛好文學的他,在內(nèi)刊雜志上,發(fā)表過不少小說詩歌,他都拿給我看過。很快傳言四起,同事們比我還先知道他暗戀我,為我寫過贊美的詩,有人背誦給我聽。后來他也給我表白過幾次,我卻不為所動,自己說不上喜歡他。不管后來的他,耍什么花招,怎么折騰,我始終喜歡不上太過怯懦的他。他雖知書達禮,優(yōu)點也不少,卻缺乏讓我欣賞的男子漢氣概。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按說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卻對他無感,兩人最終有緣無分。后來,我在新家住了五年,便永遠離開了家,一去幾千里。而備受打擊的他,心灰意冷,后來停薪留職去了深圳闖蕩。一切隨風淡淡而去,不過是一場青春時期的錯愛而已。
我沒走前,在新家的五年間,大弟考上了系統(tǒng)辦的內(nèi)部技校,住校學習,家中只剩下我和媽媽、小弟三個人。在我剛滿十九歲時的春夏之交,媽媽去了遠在成都的親戚家,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家中只有我和小弟兩人。相對自由的我,沒有想到,竟然遇上此生真正意義上的初戀。
那天黃昏,和對門鄰居兼閨蜜小蘭散步時,看見一個眉清目秀酷帥的長發(fā)青年,穿一身黑衣,坐在草地上發(fā)呆,樣子頗有文藝范。面前的地上,隨意橫躺著一輛自行車。后來這名時髦男青年,竟然一路尾隨我們,追問我們是哪里的。我不敢理他,小蘭則大膽一通亂說騙他,我們怕他是壞孩子。那個家伙不死心,臨走盯著我的眼睛,霸氣的丟下一句:“我一定要認識你!”之后的某天,當我走到院子里曬衣服,一抬頭,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人就站在柵欄外面。正得意洋洋的沖著我笑,滿臉開心,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笑容很陽光……
那時候,香椿樹長得還不高,移到新環(huán)境,受傷的樹根剛緩過勁來,還沒發(fā)力生長。細細長長的單薄身材,讓人很容易忽視它的存在。但它卻是第一個,我青春故事的見證者,就真切的發(fā)生在它旁邊,從此展開了我甜蜜的初戀。
只因我對他說了一句違心的話:“你的長發(fā),那樣子像壞人。”但其實我很欣賞他長發(fā)飄灑的樣子,只是怕人說閑話,不像正經(jīng)好人。當他再次來我家時,我吃驚的看到,他居然剃短了頭發(fā),舍棄為崇拜的歌星齊秦而留的長發(fā)。并帶來各種證件,還有他媽媽寫來的信,證明他不是壞孩子。他在青島上學時當過班長,是學校文藝骨干,吉他、唱歌、跳舞樣樣出色。這些特長,在以后相處的日子里,我全都見識過,確實很棒,我都不具備。
他如此真誠的待我,尊重我,在我當時短淺的人生里,還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一位多才多藝、出類拔萃、個性獨特、真誠執(zhí)著、自信霸氣的男孩,我沒有理由不被他的魅力和付出打動。后來的他,為我付出了很多,讓我感覺到被愛的幸福。最感動的是那次患難見真情,在我平生第一次遭遇沙塵暴的時候,嚇得不知所措,幾乎崩潰。是他不顧自身安危,護我周全,艱難的把我安全送回家。不諳世事的我,卻沒有想到挽留,哪怕待風暴弱一些再走也好。他當即頂著瘋狂肆虐的沙塵暴,又折返回宿舍?;叵肫饋?,我心有愧,年輕的我還沒學會怎樣去愛別人。小小的香椿樹,見證過我們的純潔戀情,那些被快樂和幸福包圍著的美好日子。
然而,像青蘋果一樣青澀的我,終究缺乏主見,抵不過世俗的條條框框。由于媽媽回家后堅決反對,她有更周全的考慮,我便退縮了。后來,為了找到已換新單位的我,不知他又費盡多少心力,終于又一次把我給翻了出來,就像上一次,他神奇的找到我一樣。這次,在我的辦公室,黯然神傷的他,決定接受現(xiàn)實,放棄就是成全,是他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跟我要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臨走他聲調(diào)低沉的說:“你是我最愛的女孩子?!边@是他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讓我又記起,初見時他自信霸氣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我一定要認識你!”言猶在耳,仿若昨天,今天卻已物是人非。
其實,霸氣外露的他,心愿已經(jīng)達成,相遇相識相愛一場,已是非常有緣,不一定非要結(jié)果。有的人,越過千山萬水,付出千辛萬苦,甚至終其一生,也許就只是為了與你相遇。然后再永遠分開,暗自思念,默默療傷,自我慰籍,各自安好。
席慕容在《一棵開花的樹》中寫到:“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讓我們結(jié)一段塵緣。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br />
當時年輕的我們,人生之路還很長,人生才剛開始,也許未來還會遇見不少人。相遇、相識、相知、相伴、相愛過,就已夠了,不必再強求不屬于你的,有些人注定無法擁有。一切隨緣,緣深緣淺,緣起緣滅,緣分自有天注定。
在最美好的年紀,緣分讓我遇到兩段青澀情感,兩個純真青年。然,一個有情,一個無意;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一個單戀,一個互戀;一個錯愛,一個相愛。最終都化為過往云煙,裊裊散去。誰的青春不美麗,誰的故事不動人,誰的心事不凝重,誰的過往不唏噓。青春之所以美好,在于純真,珍貴,值得一生回味,感謝美好遇見。
沒有青澀,哪有成熟;沒有失去,哪有獲得;沒有經(jīng)歷,哪有感悟;沒有遺憾,哪有珍惜。那棵后來長成參天大樹的香椿,不也跟我一樣?經(jīng)歷過幼苗的單薄時期,逐漸吸收養(yǎng)分,扎根地下,無限擴展,壯大自己,最終成為一棵獨一無二,舉足輕重的大樹。
三
最初,院子里除了那棵椿芽樹,還種了一棵葡萄樹。夏日綠葉爬滿藤蔓,婆婆娑娑,枝干彎彎曲曲。到了冬天,枯枝裂藤,冬眠起來。我卻沒來得及等到它結(jié)果,就離開了家。多年后再回,已經(jīng)不見了它的影蹤,被拔掉鏟除。
沒等到香椿樹變高大,我們卻先于它長大。大弟技校畢業(yè)后,分在外單位,每次休班回家,在單元樓門口,總見到他那輛紅色的賽車,非常顯眼。多年以后,他的愛騎,逐漸由賽車,變成摩托車,再變成小汽車。人也由毛頭小子,單薄少年,變成身高一米八幾典型的山東大漢,成為家中的主心骨,責任擔當。家里的香椿樹,一直都是見證者,它也跟大弟一樣,長得高大強壯,為院子遮風擋雨。
小弟也在快速成長,從一個調(diào)皮不聽話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名英武帥氣的光榮軍人,入伍參軍后就在江蘇徐州當兵。那些年,我往返于川魯兩地,總會路過徐州中轉(zhuǎn)。他一次次在徐州接我送我,請當?shù)貞?zhàn)友幫忙,購買那個時代一票難求的火車臥鋪票。香椿樹也該記得,小弟參軍后,家門口一直掛著的“光榮之家”牌子,曾讓我們倍感榮光。
爸爸去世以后,姐姐就早早接了班,她就業(yè)早,結(jié)婚早,生子早,孩子由我媽幫著帶看,我在家時也幫忙照顧。喂她吃,喂她喝,陪她玩,侍弄她的一切。外甥女每晚有媽媽和我,護在大床的中間,陪她入睡。她總是習慣性的摸著我的臉龐,才能安然入睡,如果拿掉她的小手,就哭鬧不止,似乎有點缺乏安全感。為了讓她盡快入睡,哪怕我的臉,被她摸得很不舒服,我也強忍著,直到她睡著才拿開。
夜里,我和媽媽要起來幾次,怕孩子尿床,根本睡不安穩(wěn)。下雨打雷天,外面疾風暴雨,電閃雷鳴,霹靂哐啷。風雨中,院子里柔弱的香椿樹,和年幼的外甥女一樣,倍受沖擊和驚嚇,樹和孩子,都在風雨之夜瑟瑟發(fā)抖。為了不讓她害怕,我捂著她的耳朵,一次次哄著她說:“不怕,不怕。聽,外面在放鞭炮了,轟,響了。轟,又響了?!蓖馍蓯鄣男∧?,眨巴著眼睛,不再那么緊張,善解人意的笑著,附和著也在學我:“放鞭炮了,轟,轟……”
那時的我,不是媽媽勝似媽媽,很早體驗到當媽一般的神圣和擔當。可愛的孩子,帶給我堪比當媽媽才擁有的精神愉悅,甜蜜的負擔,累并快樂著。
曾經(jīng)多少次,我在院子里的香椿樹下,跟她玩捉迷藏。抓著纖細的樹身,繞來繞去,與她追逐著,打鬧著,逗她開心。她那紅撲撲的小臉蛋,躲在樹邊,露出幾顆白白的小乳牙,嘻嘻哈哈,笑笑鬧鬧,可愛至極。讓我直想抱著她那紅撲撲的小臉蛋,使勁親上幾口。
我在新家住了五年后,二十三歲時,要離家去向遠方生活,二歲多的外甥女,由我媽媽抱著,在車站送我。她似乎預感到了別離,滿臉不開心,皺著眉頭,撅著小嘴,不安的扭動著身體,向我伸出雙手,嘴里含糊不清的喊著:“小姨,不走!小姨,不走!”那時那刻的情形,回想起來,讓過了這么多年以后的我,鼻子依然還會發(fā)酸,眼淚奪眶而出……
一別多年后,等我再回來,她已經(jīng)和那院子里的椿芽樹一樣,明顯拔高,也與我變得生疏。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盯著我看,卻不說話,怯生生的往后退縮。我側(cè)過身去,掩面掉淚,忍不住哭了,像是看到自己久違的孩子,痛心不已。我姐趕緊對她說:“快喊小姨啊,這是小姨啊,快讓小姨別哭了。瞧,小姨還給你買了文具?!蓖馍牶筮^來拉著我的衣服,讓我不哭。不知她究竟還認不認得出我,幼兒時期她可愛的模樣,只能永遠保存在我的腦海里,若隱若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