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阿桃伯(散文)
二十世紀(jì)70年代一個秋天的傍晚,我在中倉頭退的門臺看見了阿桃伯。他剛從田畔回來,肩上背著鋤頭。右手持著稀爛的上衣敞露出黑色的胸脯。腰間附著一個木制的刀匣子,刀匣里插著一把草刀,他佝僂的背駝著,嘴角不停地哼著。
“阿桃伯,今天干什么活呀?”我上前問道。
看著阿桃伯滿臉的皺紋,黝黑的皮膚,凸起的顴骨,浮腫的眼皮,無不凸顯出他生活的辛酸苦累,心底不禁涌起無限的同情。
好像是我的招呼打斷了他的遐思似的,他吃驚地抬起頭來。
“阿龍,阿龍嗎?”阿桃伯回答著說。
“你幾時放學(xué)回來的?”他老人家說著,在他的獨眼里射著疲乏的光芒。他的黝黑且布滿著大顆麻子的臉,像那雨后的沙地,臉上流露著一絲笑意。但這笑,是凄然的笑,遮蓋不了他的愁苦。
“剛剛放學(xué)到家的?!?br />
“在學(xué)校讀書好嗎?”
“好的,阿桃伯。”我抑制著內(nèi)心感情,平靜的回答。
他不再問話。拖著沉重的腳步向著他的牛欄走去,因為他已注意到那頭牛肚皮早已空得像他的刀匣子,那畜生耐不住饑餓,饑餓的時候會暴躁地兜著牛繩一圈圈的走著,企圖掙斷羈絆走向?qū)Π兜奶锕∩?,飽餐一頓埂草。
阿桃伯姓施,好像叫施方桃(從來沒有看見他的名字,根據(jù)大家用蠻話和本地話叫他的名字),應(yīng)該是幾十里外的平陽萬全人,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背井離鄉(xiāng)到了張家堡中倉三退,聽老人們說是在財主家?guī)凸?。他獨自一人生活,沒有家庭和子女,過年的時候偶爾看見他唯一的妹妹來過,還好他是村里的五保戶,大多數(shù)村民對他比較照顧。
秋天的傍晚,他總是搬了一個小凳,坐在曬谷場上吃飯或納涼,假如我不在外面和小伙伴們游戲,總是麻雀一樣的跳到他的身邊去,阿桃伯總是微笑的拉著我坐在旁邊,假如他正在吃飯,一定會把食物用筷子送到我嘴邊要我吃,可我從來沒有吃過,可能是他的菜太乏味了,都是酸菜、苦菜葉和腌咸菜之類的小菜,他并不生氣,相反地竟常常快樂的笑著。記得曾經(jīng)幾次吃過他的番薯,因為我認為番薯是非常好吃的東西。
阿桃伯又給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
有一次他從舅舅家做客的時候??匆娋司肃従拥暮⒆影⒏淮┲乱旅?,手里含著一段甘蔗,不禁投去十分羨慕的眼光。
而阿桃小時候從來沒有穿過這樣好看的衣服,幾乎是整年都是光著屁股的,在冬天,他的小臉、小手和小屁股都被凍得通紅,凍得發(fā)僵,常常在太陽下哭著。
“你的娘做什么不把衣服給你穿著呢?她不喜歡嗎?不喜歡你嗎?”阿富天真的問道。
“不,她很喜歡我?她是喜歡我的?!卑⑻抑貜?fù)的說,但是他的家確實很窮,窮得沒有飯吃,有吃的時候也是常常吃番薯、大麥餅一類的東西。
“那些東西不是很好吃嗎?”,阿富回答并接著說:“我想那些東西我家很少有的吃,但都很好吃啊。只有飯,我家?guī)缀跻荒甑筋^都是吃飯,飯并不好吃。如果有人愿意把豬麥餅、番薯和我換飯,我一定會十分高興的?!?br />
純潔誠實的阿富覺得:“阿桃小時候沒有飯吃,卻常有番薯和麥餅吃,這多么快樂,但阿桃伯卻說,他家里很窮很苦,這不是奇怪的事情嗎?”
“不好吃啊,那些東西真不好吃,當(dāng)不得飯啊?!卑⑻腋袊@著說。
阿富沒有聽得懂他的話,依然啃著手中的甘蔗,若有所思地想:“那么好吃的東西,這真太奇怪了?”
阿桃伯說自己小時候,幾乎沒有吃到過甘蔗,他看見阿富吃甘蔗的時候,想起了有一次祠堂做戲的事情。
有一次,村里的祠堂元宵節(jié)唱戲,戲臺下有幾個孩子一邊吃甘蔗一邊在看戲。阿桃伯進了祠堂,看得眼睛直發(fā)紅,唾液直往肚子里吞噬。
后來阿桃伯忍不住就跑回家向他娘要,他媽媽起初安慰著說:“有錢時給你買一根很大的甘蔗。”
阿桃伯仍然吵著要,并且說娘是騙他的,因為已經(jīng)被騙過好多次了,他媽媽被逼急了,火起來拖住打了一頓屁股。
這時,阿桃伯的爸爸從山上砍柴回來,問清原委,安慰小阿桃說:“不要哭,爸爸給你拿甘蔗去?!?br />
過了一會,爸爸回來了,在他的手里真的拿著幾節(jié)甘蔗,但很短很臟,原來是爸爸從戲臺邊撿來的甘蔗屁股。
“乖乖,吃甘蔗吧?!卑职址鲋⑻业念^,把撿來的甘蔗遞給他,阿桃抽噎著伸手接了,就啃了這些甘蔗屁股。
這回我是聽懂了阿桃伯全部的故事內(nèi)容,因為這是他第三次講這個不愉快的故事。阿桃伯說完后很難過,他小時候沒有甘蔗吃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內(nèi)心。
我爺爺有個習(xí)慣,每年下半年會去農(nóng)戶家里批量收集甘蔗、荸薺等水果農(nóng)作物,然后儲存起來,等過年的時候再去賣掉,可以賺一些辛苦錢補貼自己家用。
我急忙回家找到爺爺,火急火燎地說:“爺爺,給我一根甘蔗?!?br />
爺爺好奇地問:“為什么要一根,自己吃,一段就可以了,小心上火?!?br />
“叫您給一根,就給一根,其他的別問?!蔽颐钏频幕卦?。
我知道,我是爺爺四個孫子、六個孫女里最寵愛的人,平時他老人家有好東西就是會留給我吃,而且有時候向他討幾分錢,也是有求必應(yīng)。
爺爺拗不過我的倔強,只好拿一根甘蔗給我,我急忙拿刀把甘蔗砍成五段,塞在軍綠色勞動布的衣服里,匆匆地走到阿桃伯的那間小房子里。
阿桃伯看見我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衣服里鼓得飽飽,好奇地問:“你衣服里塞的什么東西???”
我回答說:“別問,給您就知道了”
我邊說邊從衣服里拿出甘蔗,說:“爺爺給我的。”
阿桃伯知道我爺爺每年做這個生意,而且他還特別寵愛我,他微笑地說:“我們一人兩段?”
“不,阿桃伯,都給您,我家里還有!”
阿桃伯拗不過我,他拿出一段中間段的甘蔗遞給我:“你陪我吃一段?!笨粗_心的笑容,我只好接過甘蔗和他一起嚼了起來??粗盟俏⑽l(fā)黃并參差不齊的牙齒津津有味地嚼著甘蔗,我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似的樂開了花。
第二年,我家從中倉搬到了東垟,又過了幾年,阿桃伯也從中倉門臺的小房子搬到了東垟一個用牛欄改成的破房,他一輩子跟牛欄和牛接上了緣,還好牛欄和牛欄房都是良種場免費提供的,減輕了他的后顧之憂。
二十世紀(jì)80年代初,村里實施了良田承包制,阿桃伯分了四分多的耕地,于是阿桃伯就開始自己種田,其實他除了會牧牛,對田里的農(nóng)事不是很懂,所以他的農(nóng)田大多是別人去幫忙一下,所以產(chǎn)量也不是很高,還好有的時候我們鄰居們也會送一些食物給他添補。
一年暮春的一個夜晚,有人經(jīng)過阿桃伯的牛欄房時,發(fā)現(xiàn)牛欄房里發(fā)出一陣陣“啊呦,啊呦”的呻吟聲”,那個人急忙去橫街叫醫(yī)師前來診斷。醫(yī)師診斷是長期的飲食不規(guī)范不衛(wèi)生引起的急性闌尾炎,于是好心的醫(yī)師免費給他掛了二天吊瓶,癥狀才逐漸好轉(zhuǎn)。
從此以后,很少看見阿桃伯出去買菜,也沒有看見他去田埂里干活,后來還是大家?guī)退辶搜恚盍嗽绲?,把曬好的谷子裝袋送到他的牛欄里,只見他拖著疲憊倦怠的身體向大家點頭致謝,那種情形讓人禁不住生感出憐憫之心。
那年仲夏的夜晚,我剛好在三官橋的小店里歇息。突然,天空烏云密布,狂風(fēng)呼嘯,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隆隆,仿佛天神在怒吼,不一會兒,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雨水如注,淋濕了大地,樹枝在風(fēng)中搖曳,仿佛在向暴風(fēng)雨求饒,萬物都顯得格外驚恐。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猛烈的暴風(fēng)雨,突然一聲更大的雷鳴響起,令人心悸,接著一道金光色的閃電直達附近的地面,我們幾個人畏縮躲在小店,連氣都透不出來,額頭上隱約冒出了冷汗……
十來分鐘后,風(fēng)息了,雨停了,雷鳴聲也沒有了,我們幾個人哆嗦著身體走出小店,突然有個人大聲地驚叫起來:“不好,方桃仙的牛欄房被雷擊了,屋頂還冒著煙,牛欄房旁邊的一棵大樹也被雷擊倒了。”
我們幾個人急忙地跑過去看個究竟,還沒有到牛欄房,遠遠就聽見“啊呦,啊呦”的喊叫聲,大家打開那扇破爛的門,只見臉色蒼白的阿桃伯趴在板床上,額頭上直冒冷汗,他有氣無力地說:“啊呦誒,沒命了,雷打下來了……”
我急忙跑到橫街去請醫(yī)師來看看,醫(yī)師來了以后搭了脈,聽了診,無奈地搖搖頭說:“看來老人家不行了,二個月前的闌尾炎還未完全恢復(fù),最近生活飲食又沒有調(diào)整好,身體本來就很虛弱,再加上這次雷擊,恐怕度不過明天了”
大家燒了開水,喂了幾顆安定寧神和消炎的藥丸,看到他的呻吟聲慢慢的小了,也就各自回去了。第二天早晨,有好心人一大早打開牛欄房的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終于走完了悲苦的人生,孤獨地升天了。
大家都知道阿桃伯是一位好人,他其實不是被雷擊的,而是牛欄旁邊的一棵大樹誘引著雷電的閃擊,對他造成強烈的精神刺激,或是老天無情地用這樣特色的方式結(jié)束他孤苦的一生。
從此以后,金斗河又少了一位“仙”,張家堡再也找不到姓施的人了,一位寂寞孤獨的老人。
人啊,一定要擁有一個完整溫暖的家,一個有父母妻兒的家,一個有父老鄉(xiāng)親的家,只有這樣,人生才不會寂寞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