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我的父親(散文)
一生中,讓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跟父親合過影,甚至連父親的單人照也沒有留下一張。在厚厚的一本影集里,我從前翻到后,又從后翻到前,竟沒有找到父親的一絲痕跡。但是,父親生前的那些零星散亂的生活片段,卻也常常會在我的腦中盤旋縈繞,有時甚至讓我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它已深深的定格在我的記憶中,成為我懷念父親那曾經過往的完整篇章。
父親,共有兄弟四個,他排行老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境貧寒兄弟多,是他自己主動退讓而要擔負起家庭的勞力重任?還是因為自己的天資愚笨不想去上學?總之,父親一天也沒上過學。我的其他叔伯都上過學,三叔還讀到了高中,那年他正趕上文革而被迫中斷了高考,就此也決定了他一生農民的命運。
人生的命運有時真會跟人開玩笑,如果機緣不合,無論你的付出有多少,結果都會失之交臂,得非所愿。后來,父親常常替三叔的命運感到惋惜和哀嘆,但他卻從不因自己未上過學而有過后悔之意。
父親他不識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我也不曾見他寫過一回。對于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他,在他們的那個年代,也很少遇到有簽名的機會。當然,也就無需簽名。但是,我曾見過他有一枚刻著自己名字的印章,那可能是因為后來他為了掙錢去到磚瓦廠摜磚坯,磚瓦廠每月要給他發(fā)工資需要他簽名,他便以蓋章來取而代之。
父親,他雖然不識字,但他手藝挺巧。說起“手藝”二字,這是我替父親在裝點臉面的,其實他從未跟人拜過師學過藝。要說會一點別人不會的東西,那全憑他自己的勤奮摸索,或是硬生生全給生活逼出來的。
記得小時候,在生產隊的農活或后來分田單干的耕種收獲忙完后,趁著別人的農閑之際,父親則發(fā)揮他的手藝絕活,用自己收割或購買來的紫槐條在家編織許多提籃、筐蔞、糞箕,還有用藤條編織的畚箕、笆斗。周邊的集市每遇逢集,父母他們便會肩挑車推一早去趕集出售這些編織物。還有在寒冷的冬天,趁著農閑,父母便會將他們前期忙碌出來的山芋粉再勺成粉條,方圓十幾里范圍的集市上,常??梢姼改笖[地攤賣粉條的身影。
印象最深的是,父親經人介紹去了離家二三里遠的大隊學校,給幾個外籍的常住公辦老師做飯。幾年下來,他的廚藝水平大增,后來竟然成了方圓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廚師。不少人家凡遇紅白喜喪事需要操辦的酒席,主動請他去幫忙,少到幾桌多則幾十桌,他帶個幫手全能領得下來,而且所做的菜肴無論是從冷盤到燒炒,還是從花樣品色到口味咸淡,竟然受到當?shù)厝说姆Q贊。即便如此,但他從未收過人家一分錢,全憑他的熱心腸替人幫忙,至多收人兩包煙,權作了卻人家的不過意之情。正因為如此,后來逢年過節(jié)或遇事我們回家團圓時,母親她則做個幫手洗菜燒鍋刷碗盤,上鍋的大活全由父親來掌廚。
在與父親交集的歲月里,父親留在我的記憶中,是他做的總比說的多。所以,平常在家里所見到的父親,他的話語并不多。他與母親之間,對于有些事情如果存在意見分歧的地方,明明是他占理在先,但在口頭上他總是說不過母親,有時還被母親氣得啞口無言。對此,他常常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拂袖而去,笑著扭頭走開不予理睬,二是發(fā)點小脾氣也能把母親唬住,但結果他常常是多半選擇前者。
后來,我也便理解了父親的做法,那是他對母親謙讓的一種最好選擇。別看父親他不識字,但在他的心里,他明白一個簡單而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夫妻之間過日子不單單是要靠講理,往往講理在夫妻之間行不通,更重要的是要靠一個“情”字來緩和。他寧愿甘拜下風委屈自己,也不愿跟母親當場理論,非要爭個面紅耳赤去圖個你輸我贏。
斗轉星移,歲月如梭。我們兄妹四個也一天天的長大,并也陸續(xù)結婚成家?;楹蟛痪?,我和愛人住在縣城單位的公寓房內有了自己的小家。自有了孩子后,母親不得不離開老家與父親分居,來到我們的身邊為我們照看孩子。由于父親不愿離開老家,說實話,家里的田地也離不開他,于是,父親便一個人在老家跟隨哥哥生活。
在日后的十幾年里,由于我們整天早出晚歸忙于工作,加之孩子較小,等他稍大了又要去上學,我們便一直離不開母親為我們接送孩子和操持家務。只有到了逢年過節(jié),我們便有了時間回到老家與哥哥全家團聚,那時,也才能看一看一直居住在老家的父親。由于平常與父親聚的少離的多,也很少與父親近距離的接觸,沒想到滄桑的歲月也不經意的在父親的臉上刻下了明顯的印痕,稀疏而枯竭的發(fā)絲已悄悄的染白了父親的雙鬢。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兒子到了上初中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母親感覺身體有點不適,隨后我們就帶母親去了醫(yī)院檢查。當時醫(yī)生無情的告訴我說母親肺部積液、癌細胞四處擴散,已屬肺癌晚期,根據(jù)母親的病情,恐怕已撐不了三個月。我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后又帶著母親轉院檢查,同樣的結論再次如五雷轟頂。盡管我們當時費盡心思,百般挽留,但母親自查出病情之后僅僅五個月時間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最終我們悲通萬分含淚送別了母親。
母親的離別對父親傷害很大,本就少言寡語的他,就更顯得寂寞孤獨。在母親走后的日子里,我們每一次回老家,都再三的要求父親跟著我們去入住,而他一次又一次地都給拒絕了,他說:住城里不好,整天就跟關在籠子里一樣透不過氣,哪如住在老家舒坦。
父親說得沒錯,對于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與老家有種難以割舍的情緣,他不愿離開一生陪伴的故土。老家有哥哥建造的四間樓上下,廚房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還有一個寬敞的大院子。平常的日子,父親在門前的屋檐下曬曬太陽,和左鄰右舍的同齡人聊聊天,還有雞飛狗叫幫著打打岔,真得比住城里好。既然父親他這么說了,再有哥哥在家照顧他,我們也很放心,便就隨他所愿了。
在隨后的幾年里,我們便隔三差五地經?;氐嚼霞胰タ赐赣H,盡力的拿出時間多陪陪他。由于他喜歡打麻將,有時我們兄妹幾個為了讓他開心就陪他一起打打麻將或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漫無目的地家長里短、東扯西拉聊聊天。每每如此,我能感覺到父親在這樣的氛圍下也是沉浸在平日少有的愉悅之中。父親腰部疼痛不能久坐,有一回我和他坐在門口時間久了,他讓我把他扶到屋里的床上躺下。此時,我近距離的看到了父親的面容是那樣的蒼白干裂,人也消瘦了許多,明顯的。自母親走后,他的身體在每況愈下。接著他蹣跚地挪動著步子,艱難地歪靠在床上,嘴里還不忘的說:“沒事了,你們玩去吧?!蹦菚r,我禁不住的淚眼婆娑,心里酸楚漣漣。
記得那一晚,我們沒有回縣城的家里,就在老家過了一宿。當晚我跟父親睡在一起,我睡在父親的腳頭,抱著父親那冰冷而干癟的雙腳,一邊聊天,一邊對他問寒問暖。不知聊到啥時候,我已進入了夢鄉(xiāng)。睡夢中,我仿佛感覺就跟兒時躺在父親的懷里一樣溫馨而安閑地睡著。那一夜,我睡的很香很甜。
之后的一段時期,父親感覺腿腳無力走路不便,有時肩背還有點疼痛,但他能忍則忍,很少跟我們說。當我們得知后,我便和大哥一起把他帶到縣城的醫(yī)院就診。記得那一天,是大哥背著父親樓上樓下的在拍片檢查。在等待出片子的時候,我小心地攙扶著父親倚靠在座椅上,只見他很吃力地挪動著碎步,雙手撐著座椅的手把,然后慢慢地轉過身去,緩緩地斜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低垂著頭。
我看著父親那佝僂的后背,眼睛又止不住的濕潤起來。檢查的結果又是令人痛心疾首一一癌癥晩期。當時,我們心如刀絞,轉臉便是淚如雨下。我們心里十分明白,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有回天之術,但仍舊住院治療,期待著醫(yī)生能夠力挽狂瀾,我們兄妹幾個就跟當年守護母親一樣,盡最大的努力和心愿在病床前徹夜的陪護和守候著父親。就在醫(yī)院都束手無策勸我們回家的時候,我們遵循了長輩三叔的意見,也聽從了父親的最后要求,只得含淚把父親帶回老家。
在最后的那幾天時間里,我們也只能靠嗎啡來給父親止痛,也只能無奈地陪著父親在一分一秒的等待著那一刻。時間定格在2018年2月6日10點10分,父親,他終究還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永遠地和我們分離了,他享年86歲。
每每回想起父親,他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他那零星散亂的曾經過往仿佛如昨,立馬就浮現(xiàn)于眼前。父親的一生雖然平淡無奇,就像一生都奉獻給土地的千千萬萬農民一樣普通而又平凡,但他那一生光明磊落,坦蕩做人,勤儉持家的品質卻深深的一直在影響著我們。做兒女的我們將永遠懷念他。
如今,在他已逝5周年之際,我便以此文表達對父親的思念和祭悼。
2023-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