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最深十六米(小說)
白亮亮的水柱噴射而出,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噴珠瀉玉一般落到寶林中學操場的圍墻上,圍墻上水霧迸濺。赤橙黃綠青藍紫,一彎美麗而虛幻的彩虹橋頓時浮現(xiàn)在圍墻上方。可是,這個美麗的幻象僅僅持續(xù)了幾秒。忽然,彩虹橋悸動了一下,紛紛揚揚地坍塌了。呲水的地方,從上到下,圍墻被撕開一個裂縫,水柱穿墻而過。
那裂縫迅速擴大,像一只因驚愕而張開的嘴巴。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圍墻外面的莊稼地,茬口處的磚塊在水流的沖擊下開始脫落,裂縫越撕越大,整面墻開始向外側傾斜。很快,在人們的驚呼聲中,百十米長的圍墻像波浪一樣翻卷著轟然倒塌,摔在地上,騰起滾滾黃塵。
圍墻倒塌的時候,吳本善和谷風在棋盤上鏖戰(zhàn)正酣。
吳本善和谷風是大學同學。上大學的時候,兩人經常湊在一起切磋棋藝。畢業(yè)后谷風到寶林市城建局上班,吳本善則回了寶林市下轄的山區(qū)老家,那是一個距寶林市區(qū)近兩百公里的窮鄉(xiāng)僻壤,二十年來兩人再無交集。
直到兩年前,谷風參加一個朋友的飯局,在飯桌上與吳本善不期相遇。此時兩人的身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吳本善已是恒達建筑公司的老板,谷風是政府公務員,是城建局基建科科長。
吳本善的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在全省開枝散葉,正計劃在寶林市開一家分公司。老同學一別多年,再次相見免不了一番感慨。飯局結束后,兩人互留電話,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從那時起,只要吳本善到寶林市,就喊上谷風,兩人一起或者喝喝小酒,或者喝喝茶,然后回到吳本善的公司,以棋會友,殺個痛快。
吳本善執(zhí)黑,谷風執(zhí)白,此時兩人行棋已入中盤。棋盤上黑白交錯,各據(jù)關隘,殺得難分難解。吳本善晶亮的小眼睛在棋盤上逡巡著,最后落到了角上。角上黑棋雖然厚勢,但地域狹小,黑棋“做活”困難,向外出逃與腹地黑棋相連是以攻為守的上策。吳本善瞇起眼睛,不動聲色,捻起一枚棋子輕輕落在星位,黃楊木的棋盤發(fā)出一聲脆響。
待吳本善棋子落定,谷風意識到黑棋準備出逃,打算與腹地黑棋相連后輕易做活。他必須圍城打援,打掉前來接應的黑棋,同時把這塊黑棋限制在角地,在運動中殲滅部分來援之敵方能在全局中獲得先機。他思忖片刻,在星位黑棋左側“靠”了一手。
圍棋當中的“靠”具有強烈的挑戰(zhàn)意味,吳本善幾乎沒有思考,隨即在白子下面“扳”了一手,他邊落子邊說:“老谷,你這一手真夠狠的,想把我這片黑棋全部剿滅啊?!惫蕊L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從圍棋罐中又捏起一枚棋子。
一“靠”一“扳”,雙方短兵相接,激烈的戰(zhàn)斗被迅速引爆。吳本善“扳”了之后,谷風在星位下方“掛”了一手,說:“吳總,不能怪我,只能怪你這片黑棋有漏洞啊。”吳本善沒有吱聲,在左邊“擋”了一手,以防白棋繼續(xù)滲透。豈知谷風的“掛”是個聲東擊西的虛招,黑棋“擋”后,谷風一手“小飛”斷掉角上黑棋與腹地援軍的聯(lián)系,這一招讓黑棋險象環(huán)生,只能在角地苦苦掙扎,以求“做活”。吳本善嘟噥道:“算你狠!”只得在剛才的黑棋下邊“立”一手,這手棋有兩個目的,一則黑棋企圖繼續(xù)在角地騰挪,擴展空間造出兩只“真眼”,一則也瞄著右側薄弱的白棋,白棋一旦示弱,黑棋就可趁機向右側出逃。片刻計算過后,谷風鏗然落子,跟著“跳”一手,一面補厚白棋,一面收緊黑棋出逃空間,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戰(zhàn)開始了……
兩人你來我往,戰(zhàn)了十幾個回合之后,角上的黑棋被白棋點了“眼位”,若不能從右側順利出逃,這片黑棋就死透了。吳本善面色凝重,捏著棋子在棋盤上方猶疑著。這時,旁邊茶幾上的手機忽然“嗡嗡”地叫喚起來,邊叫喚邊瘋狂地顫抖,像一只乍起毛來的抱窩雞。吳本善按下免提,張建明的聲音便從里面竄了出來:“吳四爺,你還在寶林嗎?在的話,能不能來學校一趟?”吳本善在家排行老四,發(fā)跡之后,手下及部分熟人都稱他“吳四爺”,而他自稱“吳四兒”。
“什么事?”吳本善沉穩(wěn)地問道,眼睛卻看著棋盤,心里計算著最佳落棋點。谷風的眼光在棋盤上逡巡著,似乎在考慮下一步落子的位置。
“哎呀,學校新建的圍墻讓人用水呲倒了,也不知誰報給了城建局,現(xiàn)在那邊來了一群人,各種的檢查,把咱們的進貨單、材料等等查了個底掉,我都快招架不住啦?!?br />
城建局怎么會來查他?那里的領導早就打點好了呀。吳本善愣了一下,看向坐在對面的谷風。當吳本善看向谷風的時候,谷風的目光恰好從棋盤上移過來,也看向吳本善。
一年前,吳本善在寶林成立了恒達建筑分公司,承包了寶林中學的操場改造項目。包括操場硬化、網球館、游泳館、觀禮臺、健身房和運動員宿舍等,這個項目的總價接近一個億。接手這個項目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心腹干將張建明派過來做現(xiàn)場監(jiān)工。
其實,這個項目最開始恒達建筑公司沒有中標,中標的是百科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百科房地產開發(fā)公司中標后的第二天中午,十輛拖拉機便停在了寶林中學的門口,每輛拖拉機上都裝著滿滿一車磚。這些拖拉機把校門堵得嚴嚴實實。正值放學的時間,學生出不去校門,一千多人都堵在門口那兒,烏泱烏泱的一大群。調皮的學生開始起哄,吹口哨的、罵臟話的、嗷嗷叫的、傳播“權威消息”的,一時間秩序大亂。
錢校長聽到報告,急匆匆趕了過來,一到這里就看見了站在第一輛拖拉機前面的吳本善。吳本善雙手插兜兒,嘴里叼一根香煙。沒有風,那縷青煙垂直上飄,恰巧飄過吳本善的眼角,眼角的地方有一道疤,這道疤像趴在那里的一條蜈蚣,據(jù)說這道疤是吳本善前幾年和人打群架時落下的。
“哎呀,是吳四爺呀,什么時候來的寶林?來了也不言語一聲!您告訴我了,我好給您接風呀?!卞X校長伸出手想跟吳本善握手。
自打在寶林市成立了恒達建筑分公司后,吳本善在這里廣交朋友,時不時宴請政界、商界和一些社會名流,第二年便戴上“寶林市優(yōu)秀企業(yè)家”光環(huán),成了寶林市的商界精英。而寶林中學是寶林市重點中學,校長的位置自然也是舉足輕重,所以也在吳本善的“朋友”之列。他們曾在酒桌上喝過幾杯酒,雖未深交,也算是熟人了。錢校長自然也知道這個“吳四爺”背景深厚,輕易得罪不得。
吳本善并沒有把手從兜兒抽出來,嘴角甚至還浮出了一絲冷笑。錢校長尷尬地把手縮回去,看看后面的一排拖拉機,訕訕地問道:“吳四爺,這是怎么個意思?”
“沒什么意思,錢校長,我吳四兒聽說咱學校要改造操場,特意趕過來捐十車磚!”吳本善脫下平時謙謙君子的外衣,露出流氓本相。說罷,他轉身一揮手,向拖拉機手大喊一聲,“卸磚!”拖拉機手聽到老板喝令,馬上行動,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學校門口騰起一片磚紅色的煙霧……
“快停下,快停下,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卞X校長幾乎要哭了。他伸手拉一下這個,又拽一下那個,可是沒有人聽他的。他又返回來求吳本善,“吳四爺,你讓他們住手吧,堵住門口,孩子們怎么上學啊?!彼麕缀跻o吳本善下跪了。吳本善惡狠狠地一把甩開錢校長搭在他胳膊上的手,鉆進他那輛奔馳車,絕塵而去。
待那片磚紅色煙霧散盡,學校大門口已經被一堵干打壘式的磚墻封死了。十輛拖拉機揚長而去,校門前留下一地紅磚的碎渣。
吳本善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yè),那幾年大學生就業(yè)困難,吳本善畢業(yè)后沒找到工作,便子承父業(yè),在家里跟著父親殺豬賣肉。吳本善腦瓜子靈活,不知搭了哪個縣領導的橋,他承包了縣里的肉聯(lián)廠,壟斷了整個縣的屠宰生意。從那時起,屠戶私自屠宰成了違法行為,必須到吳本善的肉聯(lián)廠蓋章辦手續(xù)才能合法屠宰,手續(xù)費五十元。憑著這個無本生意,吳本善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幾年后,房地產興起,他在縣里注冊了恒達建筑公司,開始承攬各類建筑工程。
房地產是個暴利行業(yè),沒有幾年,恒達建筑公司的財富就像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錢掙著容易,花起來也不心疼。吳本善以錢為媒,結交了很多官場上的朋友,甚至跟寶林市里部分關建崗位上的領導成了“鐵哥們兒”,金錢就像是粘合劑,把吳本善和某些權勢熏天的官員牢牢地粘在了一起。官員以權謀錢,吳本善以錢謀錢,結成了利益輸送、休戚相關的共同體。
經過數(shù)年“耕耘”,他的經商之路越鋪越寬,事越來越順,錢越掙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名字也從吳本善變成了別人嘴里的“吳四爺”,儼然成了他們縣乃至寶林市手眼通天的“名人”,行為也越發(fā)肆無忌憚起來。
有一次,他看上了本縣一家私營紡織廠的地皮,找到廠長,出價十三萬要買下工廠。由于出價低于市場價數(shù)倍,廠長自然不肯。吳本善便派了幾個流氓地痞堵在工廠門口,不讓女工進廠,還做出不堪入目的下流動作,威脅她們說:“快他媽滾,再來上班,非把你們強奸了不可!”嚇得這些女工都不敢再來。廠長報警,民警象征性來調查一番,民警一走,那幫人又來。時間一長,紡織廠就黃了,不得已,最后做價十萬元賣給了吳本善。
還有一次,一個司機不小心撞死了他一只“靈緹”,這狗也就值千八百的,他開口要三萬,少一分別想走。那司機不認識吳本善,便據(jù)理力爭,吳本善的手下把他打個半死,最后賠了吳本善三萬元不說,還被逼著給吳本善磕了三頭。事情過后,那個司機覺得太窩囊,上吊自殺了。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
如今,寶林中學的操場改造工程竟然被百科房地產開發(fā)公司拿走,他豈肯善罷甘休!他一邊派人去工地上搗亂,一邊拉了十車磚把學校大門給封堵了,揚言這個工程如果不給他干,誰都別想好好過。
堵門事件發(fā)生后,小道消息滿天飛。據(jù)說錢校長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求告無門,愁得一夜無眠。第二天后半夜,錢校長拿著十萬塊錢找到吳本善,希望花錢買個事息人寧。誰料吳本善竟不屑一顧:“怎么了這是?打發(fā)叫花子呢?笑話我沒見過錢是不是?”錢校長以為吳本善是嫌錢少,第二天晚上加到了三十萬,吳本善無動于衷,看來學校操場改造工程他要勢在必得。
果然,幾天后,錢校長接到了市里一個電話,當天下午就宣布上次招標會有瑕疵,不算數(shù)了,重新再開一次招標會。這次,吳本善的恒達建筑公司毫無意外地順利中標,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诉@個油水很足的工程。
圍墻是上個月剛建好的,現(xiàn)在竟然被水槍呲倒了,這簡直是寶林市今年最可笑的笑話!這還不算,還被城建局盯上了。雖然吳本善自信能擺平城建局的頭兒,但這人胃口很大,曾經有人為了保住一座四層樓的違法別墅,送他一輛價值四十萬的“巡洋艦”轎車,最后事也沒有辦妥。他的事更大,沒有百八十萬根本拿不下來。想到這兒,吳本善不僅心頭懊惱?!斑@事怎么就讓城建局知道了呢?除非是……”吳本善思忖著。
吳本善收回看谷風的目光,在黑棋最右邊“爬”了一手,谷風不暇思索,一個“夾吃”,將黑棋鎖定,這片黑棋的出逃路徑被徹底封死,已無“做活”可能。
“不下了!老谷,城建局突襲檢查的事是你干的嗎?”吳本善突然低聲對谷風說?!爱敗钡囊宦?,把抓到手里的棋子投回圍棋罐內,使勁往后一靠,老板椅劇烈地搖動了一下。
吳本善的懷疑也不是捕風捉影。
兩年前,他在寶林市巧遇到谷風,心中油然升起“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兩人一起回憶大學時代那些“犯二”的往事:逃課出去打游戲、給女同學起外號、到投影廳看韓國三級片,那時候正流行《四大名捕》,吳本善還根據(jù)任課老師的特點,把鐵血、無情、冷血、追命跟他們一一對應,班主任是個漂亮嬌小的女子,竟被他貼上“冷血”的標簽,理由是她只對她男朋友賣弄風騷,對學生卻一次也沒有,總是一臉的嚴肅,這都是什么邏輯……這些學生時代的趣事窖藏多年,再拿出來品味,每一口都散發(fā)著純真而醉人的醇香。兩人聊到興奮處,時不時爆出爽朗的大笑。
酒逢知己知杯少。那天兩人觥籌交錯,都喝得酩酊大醉,酒店快打烊的時候,兩個男人才勾肩搭背地出來,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在酒精的挾持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魂斷藍橋》的插曲: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歡笑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游蕩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
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嘶吼,以至于偶爾經過的行人把他們當成了瘋子,遠遠地避開。那種情景,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更像是一次對純真時代的告別。
后來吳本善以同學的名義送谷風一些禮物,諸如浪琴手表、巴利公文包、普拉達腰帶……每件禮物都價值幾千上萬,谷風每次都婉拒不受。這倒不是說谷風多么潔身自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他還是拎得清的。想想也是,如果只是一個單純的同學關系,吳本善出手怎會如此闊綽?顯然是掂量過他基建科科長的價值了。谷風很清楚,拿人錢財就要替人消災。這些禮物好比是魚餌,咬上了就不好脫鉤,香餌之下,必有死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