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青藤先生的“杯具”(隨筆)
青藤先生的“杯具”
韓心澤
天地厚德,孕化萬物,并以隨性自然的大道載物,使物盡其用,即使腐枝敗葉,也一一分解再造,歸入輪回。
自古當(dāng)世者也欲盡攬?zhí)煜氯瞬艦榧核?,設(shè)計出對讀書人進行標(biāo)準化過濾的科舉制度。這樣的制度越到后來越滑離初衷,八股取士實際已不再把選拔人才作為主要目的,兼顧階層公平的準入門檻,收束成只能俯身爬入的洞口,奇才鬼才怪才們?nèi)舨幌髯氵m履,包括徐渭徐文長這樣的天縱英才都只能徘徊在體制之外。
“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文長,少年時就有過目成誦之能,萬言立就之才,精通韜略,有國士之譽,但鄉(xiāng)試八次都未能中舉。惟有國家遭逢危難,才能迫使一些冶世之臣打破藩籬搜求真正的人才,浙閩總督胡宗憲慕名盛請把文長先生納入幕僚。
胡宗憲為經(jīng)略東南,能委屈于嚴嵩羽翼之下,但他卻知道,徐文長同樣自負才略,卻能伸不能屈,所以不用禮教拘束于他,給他以盡可能大的舒展空間。胡宗憲權(quán)重威嚴,頂盔摜甲的將軍在其面前膝語蛇行,頭都不敢抬,徐文長卻葛衣烏巾在胡面前縱談兵事,無不切中實際,為助力胡剿除沿海倭患屢屢謀劃制勝的奇謀,使胡器重有加。
這些異才未必就真的認可梟雄們?yōu)槊髦鳎麄冏畲蟮目嗤词遣琶啦煌猬F(xiàn),所以寧可折損自己的品格也愿供優(yōu)秀騎手驅(qū)使,以便名稱千里。徐文長在胡宗憲幕下,不厭其煩,替胡向嘉靖皇帝先后進獻《進白鹿表》、《再進白鹿表》、《再進白鹿賜一品俸謝表》。就是胡讓代寫吹捧嚴嵩的文章,一貫痛惡嚴嵩的徐文長也竟逆來順受。
但通不過科舉,就不能獲取編制,胡宗憲既替徐文長著急,更替國家著急,不惜在徐參加省試時叮囑考官特別照顧這個難得的人才,可惜文長先生依舊沒能邁過體制的門檻。等到胡宗憲失勢,又有翰林修撰張元汴看重徐文長的才干,但胸中沒有裝得下這塊大器的雅量。徐文長連做快意施展的幕僚亦不可得,只有恣肆山水以疏解胸中抱負,山奔海立達于歌詩,鬼語秋墳放意辭章,眼空千古,傲然凌駕于所謂詩壇主盟者之上。
然而雄篇難酬托足無門之悲,徐文長干脆以自毀的慘烈驚世駭俗:或以利斧自擊頭部致頭骨皆折;或以三寸柱釘刺入左耳再以釘撞地;或欲以椎擊碎自己的腎囊??赡苌咸煸炀陀⒉挪辉篙p易毀棄,徐文長竟九死而猶未得,可文長先生離體制終究漸行漸遠。
潦倒之際,徐文長常用一幅字畫換取一餐酒食,畫一張秋蟹換一只真蟹。平時垂涎他字畫的一幫人此時為用曲曲幾文酒錢,就能輕易哄到他一幅酣醉中的字畫杰作而大喜過望。文長先生就真的不知自己的字畫太過賤賣了嗎?他知道那些哄搶他字畫的人,是真正肯定他價值的人,或在心中感嘆:任他搶去。
徐文長自謂“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實質(zhì)是太把當(dāng)世者的主流價值認定當(dāng)回事,把“立功名兮慰平生”當(dāng)作人生最體面的追求,所以不管天下人如何搶著要他的書、詩、文、畫,都不抵這四絕非徐文長心中最重。徐渭一生固然以文才冠絕于世而睥睨天下之士,內(nèi)心深處恐怕更多的是一直以能經(jīng)天緯地的國士自居,因而才真心看不起只會吟風(fēng)弄月之輩,包括只有筆底風(fēng)光的自己。
經(jīng)世致用、冶國安邦的雄心是浸入徐文長心中的砂粒,這顆砂粒經(jīng)過悲寥、激憤、潦倒、自虐的郁結(jié),涵養(yǎng)成了筆下書、詩、文、畫四顆奪目的珍珠,然而這四顆珍珠卻無非是那顆砂粒凝成的心頭之痛。四顆珍珠徐文長隨手拋擲,一粒砂卻生生將“有明第一人”折磨至死。
當(dāng)世者實際都已認識到了徐文長的價值,胡宗憲、張元忭不說,嘉靖皇帝也十分贊賞他的三篇表章,但就是沒人挪開門檻讓文長先生進身體制。所以雖有奇貨在身,如若非要賣給即使識貨也不肯給你出高價的人,就只能讓你的無價之寶淪為“杯具”。
其實,標(biāo)準化認定往往是一些真才實學(xué)者的瓶頸,更何況是偏離人才遴選初衷的準入門檻。這門檻反倒使?jié)L圓膩滑的魚目更易躋身上位,既然魚目在上,珠璣在下,魚目就會用魚目的標(biāo)準評判腳下,反倒藐視珠璣為魚目,文長先生強自委屈供人頤指役使,或淪為另一種方式的自虐、自毀。不采而佩,于蘭何傷?孔子也贊譽有王者香的空谷幽蘭那種修持、自信與自在。半生落魄已成翁的青藤先生,為什么不能捻熄功名之心成全自我,用曠世才情將余生化作一枝香遠益清的亭亭青蓮?可惜,紛擾喧囂的塵世中,太多人把主流價值弄成了自我價值認定的畫地之牢!
徐文長雖終生未能以功業(yè)贏取功名,書、詩、文、畫盛名卻自與千巖萬壑競秀爭流,以鄭板橋之孤傲,都甘愿做青藤門下走狗。而長伴青藤先生的,確有一條良犬,先生貧病而死之際,身邊就唯有此狗相伴,若得聞鄭燮所愿,此狗當(dāng)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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