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濟南,與老舍絮語(散文)
2017年春天,游覽了您在北京的故居“丹柿小院”以后,我寫了一篇有關(guān)您的文字,題目叫《傷心京華太平水,湖底竭時淚不干》,題目取自您夫人胡絜青的《甲子感懷》一詩。
1966年8月24日,您不堪于一場文化浩劫帶來的折磨和屈辱,憤而投身太平湖。1984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您的夫人胡絜青,因為回憶起您的冤屈而死,傷心至極,悲淚長流,寫下了此詩。取這兩句詩做題目,自然為全文籠罩了悲劇氛圍,也決定了那篇九千多字的散文,以探究您的悲劇命運為主。
時隔七年,在濟南,我循著您的足跡,2024年1月18日下午,游覽了南新街58號(原來的54號)院——您在濟南的故居;第二天,游覽了大明湖南岸的“老舍紀念館”;21日,因為讀了您的《非正式公園》,又走進齊魯大學(xué)老校園——如今的山東大學(xué)齊魯醫(yī)學(xué)院,游覽優(yōu)美的校園環(huán)境。三天游覽,讓我深刻感覺到,您和您的家人在濟南的四年多,是您一家人最和諧幸福的時光,是您一生中最舒暢歡心的時光。
在濟南市南新街58號(原54號)小院的第二展廳里,有兩張照片,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張,是您和您的夫人胡絜青1931年的新婚照。照片里,你們倆站在校園中,院子里種滿了各種花草,還有一棵不小的紫丁香,一大缸荷花。雖然是黑白照片,但是,可以看出,當時是春夏之交,小院里陽光燦爛。燦爛陽光下,您穿著一身白色夏裝,您的夫人穿著一件白底素花的連體裙。照片中的您,背著手,戴著眼鏡,已經(jīng)很有學(xué)者風(fēng)度。而您的新婚妻子胡絜青女士,相比您而言,更顯得年輕甚至還帶著幾分稚嫩的學(xué)生氣息。那一年,她剛從北師大畢業(yè),就趕到濟南,和您結(jié)婚。像很多中國人擺拍時的表情一樣,你們倆有些拘謹,但是,新婚燕爾的歡樂,在年輕的臉龐上依然如微微春風(fēng),輕輕蕩漾。
另外一張,拍攝于1934年,是你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依然是同一院落,同樣的花卉,同一棵紫丁香樹。各種花卉和紫丁香的香氣,似乎透過照片向四處洋溢。照片中的您,身穿白色長衫,腳蹬黑色平底布鞋,帶著眼鏡,臉上的笑容,自然大方,腰板挺直。照片中的您,既質(zhì)樸平實,也更顯書卷氣,青春和活力,依舊盎然四射。而您的夫人胡絜青,身穿深色短袖旗袍,腳蹬白色皮鞋,臉上的笑容,比您更加燦爛,輻射出她當時個人的心理內(nèi)蘊——幸福,快樂。無疑,那一刻的她,既凝聚了那個時代知識女性的風(fēng)范——雅靜,知性,秀外慧中,又洋溢著年輕少婦的從容練達和溫柔賢淑。您夫人懷里抱著你們夫妻倆的第一個孩子——女兒舒濟,大概一歲多,胖胖的臉龐,很明顯可以看出來,她營養(yǎng)充足,身體健康。
照片旁邊,有您親筆寫下的一首打油詩:爸笑媽隨女扯書,一家三口樂安居。濟南山水充名士,籃里貓球盆里魚。
爸媽整天笑聲不斷,女兒隨意撕扯書本,心愛的貓咪“貓球”跳進竹籃,盆里,有錦鯉游弋。居住的濟南,有山有泉有河有湖,山水相依,風(fēng)景秀麗,而您,又時不時地被人稱為“名士”。如此溫馨幸福的時光,如此優(yōu)美愜意的環(huán)境,怎能不是“一家三口安樂居”?
在小院東屋——也就是第二展廳的《老舍在濟南》的版塊里,我看見您一張照片,穿西裝打領(lǐng)帶,一手抱著三本書,一手插在褲兜里,意氣奮發(fā),不脫從英國歸來的現(xiàn)代年輕教授的風(fēng)范。背后,是樓房臺階和樓梯,照片下面有一段文字,說這張照片攝于1930年7月。當時,您受聘到齊魯大學(xué),任國學(xué)研究所文學(xué)主任兼文學(xué)院新文學(xué)教授,并負責(zé)主編《齊大月刊》。
還有一張《齊大月刊》編輯委員會十五人的合影,您在里面,依然是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另一張,是您和全體齊大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的合影。
這三張照片足以證明,您在齊魯大學(xué)的工作,是繁忙而踏實的。
小院主房的西面一小間,就是您的書房。一張書桌,一把藤椅。書桌上,有一臺咖啡色布罩臺燈,還擺著文房四寶,一副眼鏡,一把折扇。西墻上,還掛著您坐在書桌前書寫的黑白照片。這些,彰顯著另一種繁忙,是學(xué)校工作之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忙。
繁忙而又踏實的工作背后,是豐厚的報酬。那幾年,您夫人胡絜青在濟南一家中學(xué)教書,也有不錯的薪酬。這些,不但讓您一家三口過上富足生活,還能讓您拿出一大筆錢,給在北京的母親買了一套寬敞舒適的宅院,毋庸置疑,這些,也給您帶來精神上的愉悅。
第二展廳里,還有類似于連環(huán)畫的三張圖片。第一張,是您伏案寫作。第二張,是您在齊大花園里散步。第三張,是您為院子里的花草澆水。
圖畫下面,還附有一張您在《夏之一周間》等文中寫下的您一天的生活:“六點左右起床,自六點至九點寫作,九點以后寫信”。然后,“澆澆園中的草花,和小貓在地上滾一回,然后讀‘歐·亨利’;十二點以后吃午飯,飯后睡一大覺,下午備講義;六點吃晚飯,飯后到齊大的花園里去走半點鐘”,回家后,“洗個澡,在院中坐一會兒,聽著街上買汽水、冰淇淋的吆喝”,夜里九點鐘前后睡覺。這些,足以證明,您在濟南的生活安定、平和、優(yōu)裕、充實,又極富規(guī)律性。
從童年到青年,在北京,您過的是饑寒交迫的苦日子。您父親早亡,全家靠您母親替人洗衣裳做雜活,才能勉強維持生計??咳速Y助,您才能在九歲時始入私塾。后來,考入北京第三中學(xué),因為家庭經(jīng)濟困難,不得不退學(xué),再去考取公費的師范學(xué)校。在英國,您是一個“天涯淪落人”,過的是孤苦伶仃的日子。只有在濟南四年,您才享受到人間摯愛和天倫之樂,享受到富足生活的滋潤和甜蜜。
您在《吊濟南》一文里曾經(jīng)寫道:“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無論什么時候我從那里過,總有人笑臉地招呼我;無論我到何處去,那里總有人惦念著我。”您結(jié)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齊魯大學(xué)的同事,例如與您有“金蘭之誼”的中國著名病理學(xué)家侯寶璋,既是同事又比鄰而居且被稱為“甲骨學(xué)西方第一人”的明義士,同在中文系教書朝夕相處過從甚密的欒調(diào)甫。也有文學(xué)知音,例如比您小十二歲的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李長之,讀過您的長篇小說《大明湖》原稿的文學(xué)知音徐調(diào)孚與好友兼鄰居的張維華,被您稱為“摯友”的肝膽相照的“陶子謙”。還有藝術(shù)界的名家,例如畫家兄弟關(guān)松坪和關(guān)友聲,例如被您稱為“老師”的曲藝名家吳景春和吳景松兩兄弟。而武術(shù)名師馬永魁,不但經(jīng)常親臨您家為您治療背痛,還傳授給您武術(shù),幫助您熟練掌握了不少套路和器具,得以強身健體。他后來成為您的小說《斷魂槍》的主角,也頻頻出現(xiàn)在您的其它作品中。而漫畫家丁聰?shù)囊环嫛独仙峋毴?,流傳至今,成為您?xí)武練拳的歷史佐證。
在濟南,雖然您已經(jīng)是很有名氣的大作家,又是從英國回來的教授,但您并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因為您本來就是底層平民出身,與平民打成一片,待人隨和,平易近人,對您而言,應(yīng)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個性而言,您是溫柔敦厚的,就秉性而言,您又是幽默風(fēng)趣的。所以,三教九流,都愿意跟您打交道。在您眼里,無論貧富高低貴賤,都有尊嚴,都是平等的,都應(yīng)該平等相待。從您本心而言,您也愿意接近他們,跟他們打成一片,與其中的好些人結(jié)交為朋友。在濟南,友情也給您帶來了無窮的快樂。其實,您的小說和劇本創(chuàng)作中平民化、大眾化特點,也與這一點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您還有一樂,閑暇時間,不但借種花、養(yǎng)貓調(diào)節(jié)生活,而且,經(jīng)常到茶館里喝茶聽戲,聽相聲、山東快書、大鼓書。時間長了,偷得技藝,也借機會偶爾露崢嶸。在齊魯大學(xué)舉辦的師生聚會上,還常常來一段京劇清唱,說一段單口相聲,耍一套正宗的山東楊氏查拳,或者耍一套劍術(shù),引得臺下師生一片喝彩,一片歡笑,您心里也一定樂開了花。
濟南四年,給您帶來快樂和幸福,您也自然就把濟南當成您的福地,所以,在《吊濟南》里,您寫道:“在那里,我努力地創(chuàng)作,快活地休息……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于是事與事的聯(lián)系,人與人的交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里自成段落,深深地印刻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br />
在濟南期間,您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進入了第二次高峰,寫出了長篇小說《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還有以濟南“五三”慘案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大明湖》,可惜的是,原稿寄往上海準備出版,卻被毀于松滬戰(zhàn)爭的戰(zhàn)火。更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例如《月牙兒》《黑白李》和《斷魂槍》等,都是經(jīng)典作品。同時,還書寫了一大批優(yōu)秀散文,其中,就有以濟南風(fēng)物人情為主題的散文,例如《濟南的秋天》《濟南的冬天》《趵突泉的欣賞》《大明湖之春》《非正式的公園》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佳作。這樣的狀態(tài),自然非常符合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的理想。
“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使四年的濟南生活,成為您一生中最有特色的段落。所以,您才不吝筆墨,寫下了一系列詠贊濟南的散文。您一生中,除了中國許多地方,還到過英國和美國,也曾寫過不少地方的風(fēng)土人情的散文,可是,寫濟南的最多。其中,發(fā)表在《齊大月刊》的《一些印象》中的七篇散文,和發(fā)表于《華年》的《濟南通信》的九篇散文,最有代表性。
在南新街58號院和大明湖南岸的“老舍紀念館”,我都看到您詠贊濟南風(fēng)情的一些優(yōu)美片段。
您在《一些印象》里充滿深情地寫道:“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shè)若您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您的幻想中要是有這么個境界,那邊是個濟南?!绷攘葞拙?,就把濟南秋天的詩意囊括其中。您還嫌不盡興,又運用對比手法寫道,“上帝把夏天的藝術(shù)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然后,您又細致描寫了濟南山色的多樣化和不停的動態(tài)轉(zhuǎn)換帶來的溫柔,描寫了濟南泉、河、湖融為一體,“清澄”,“香甜”,“鮮綠”。
寫濟南的冬天,您緊扣“響晴”二字展開描寫,“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著”,然后,寫三面環(huán)山的自然環(huán)境“好像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nèi)察o不動的低聲說,您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睂懶⊙┨炖餄系纳胶统堑摹靶銡狻保粚懚炖锏乃?,“不但不結(jié)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寫晴朗的冬天里綠藻的“精神”,垂柳長枝的倒影;寫從空中到地面的“清涼”和“藍汪汪”,寫它們“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地,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寫“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和同樣飛翔歡唱的小黃鳥、山喜鵲。
濟南的秋天和冬天,在您的筆下,如詩如畫,溫暖宜人。
您寫齊魯大學(xué)校園,緊扣一個“綠”字,寫“綠樓”“綠草地”“綠樹”“綠墻”“綠徑”,還有“南面”綠色的“群山”,山前的“綠田”,一片“綠海”中跌宕起伏的“綠浪”。
您寫趵突泉,雖然對周圍環(huán)境的嘈雜和繁亂進行了調(diào)侃,但是,依然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描寫和贊美:“永遠那么純潔,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得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br />
您寫大明湖的春天,盡管對填土圍田造成的破壞和污染進行了抨擊,但是,在抨擊之余既提出改善大明湖環(huán)境之美的方略,又寫了“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寫了大明湖里“蒲菜”“茭白”和“白花藕”。還用一大段文字,通過對您在長篇小說《大明湖》所描寫的美麗湖景以及桑子中先生所畫的油畫《大明湖之秋》的復(fù)述,間接細致描寫了大明湖的秋色之美。
您對濟南的深情摯愛,都在生動形象的描寫中。
如果說,您在濟南的四年,濟南是一塊璞玉,因為您優(yōu)美細致的描寫,璞玉被解剖成美玉,聲名大彰,身價倍增。
如果說您在濟南的四年,濟南是一塊有缺憾的璞玉,那么,因為您對它的缺憾的直陳和修補完善的建議,為后來的濟南人提出了警示和方略,濟南才會一步步變得更加美好。如今的濟南城,絕對是山水相依魅力無窮的美玉。
也正因為此,歷代濟南人,銘記著您對濟南的摯愛和詠贊,既完好保留了您的故居,又開辟了您的紀念館,還盡量保留您筆下的齊魯大學(xué)校園的原貌,還照原樣保留著您曾經(jīng)辦公的樓房和曾經(jīng)居住過的房間。
當年,您深深摯愛濟南;直到如今,濟南和濟南人民依然深深摯愛著您。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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