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秀忘了車馬勞頓，邁大步朝家奔去，腦后的馬尾辮歡快地?fù)u擺，精致的小背包拍打著她的楊柳腰。穿過一片碧綠的農(nóng)莊果園，跨過新建的騾馬橋，魂牽夢縈的溪頭村就在眼前，熟悉的家座落在那棵古樟樹底下。
　　 “爺爺，奶奶，我回來啦——”她沖進(jìn)院子，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大聲呼喚。唰的一聲拉開了背包拉鏈，露出一疊鈔票——這是她考研后走上工作崗位第一個月余下的5000塊錢工資。她準(zhǔn)備在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雙手捧給親愛的爺爺奶奶，這一天，她盼望了許久。她清楚地記得，在爺爺?shù)钠婆f筆記本上，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那是她隨身攜帶的銀行卡號碼。爺爺不定期向這張卡轉(zhuǎn)賬，而他自己卻沒有一張銀行卡。
　　 木石結(jié)構(gòu)的平房內(nèi)無人應(yīng)答，大門緊閉，一把鐵鎖掛在正中。多少回，她從學(xué)校歸來，只要喊一聲，奶奶總會樂呵呵地迎上來，一把抱住她，噓寒問暖；爺爺一聲不響，忙不迭推出自行車奔向鎮(zhèn)上的菜巿場……二老在廚房搗鼓半天，端出幾盤她愛吃的熱氣騰騰的飯菜。
　　 這次回家探親的頭一天，她撥了好幾次家里的電話，得到的回答是已關(guān)機(jī)?，F(xiàn)在臨近飯點，二老去了哪里呢？秀秀心里咯噔了一下，杵在院中央。
　　
　　 二
　　 細(xì)奶奶陳冬梅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秀秀回來了，去我家吃飯吧?！?br />　　 “細(xì)奶奶，我爺爺奶奶呢？”秀秀迫不及待問。
　　 冬梅打了個唉聲說：“三個月前……”
　　 東方露出魚肚白，林有德老漢起了床，草草吃了早飯，背著竹簍上了馬鞍嶺。
　　 自從寶貝孫女秀秀考中了研究生，老漢常常從夢中笑醒。也不曉得這妮子（多指未婚女孩子）研究個啥，反正學(xué)問大著哩！是咱溪頭村第一個研究生哩！老伴身體不好，下了冷水就咳得厲害，喘氣好比拉二胡，根本做不了重一點的活兒，自己除了會撐渡船、種莊稼，別的手藝都不會，多虧政府幫扶，要不然這副老骨頭就算累散了架，也解決不了孫女讀書的問題。呵呵，孫女馬上就要畢業(yè)，咱家將要熬出頭了。老漢多皺、烏黑的臉龐又掛著淺淺的笑意。
　　 馬鞍嶺是兩座挨在一起的小山。在兩山之間的低洼地里，生長各種綠色植物?，F(xiàn)在正是草藥成熟的季節(jié)，人們把草藥采回家，曬干后拉到鎮(zhèn)上賣錢。
　　 老漢翻山越嶺，在雜草灌木中穿梭，荊棘刮破了他的臉頰，毛毛蟲毒腫了他的頸窩，他沒覺得一點不舒服，一心只想著多割些草藥，背回家換錢。
　　 日頭上了頭頂，他取下隨身攜帶的、塑料瓶裝的涼開水，仰脖朝冒煙的喉嚨灌了幾口，頓感神清氣爽；轉(zhuǎn)頭瞅瞅已經(jīng)裝滿草藥的竹簍，心里一高興，忍不住拖腔拿調(diào)道白：“本官打馬回家轉(zhuǎn)了——”
　　 叫板聲剛結(jié)束，還沒有開口唱本地戲曲——贛劇，老漢就噤了聲，目光停留在頭頂上方的巖石上。原來石縫中生長著一大棵草藥，在秋風(fēng)中搖曳，正向他招手致意呢。老漢心里癢癢的：這種草藥稀少，也較值錢，采下來曬干至少有二三兩，拿到鎮(zhèn)上可以賣十多塊錢呢。秀秀這妮子從小懂事，舍不得花錢，穿著非常樸素，連裙子也沒穿過，眼看她就要走出學(xué)堂找工作了。人都說“窮里不窮外”，他和老伴商量好了，下次秀秀回來，非要帶她去鷹潭的大超市買兩套好看的裙子，秋天一套冬天一套。妮子穿著體面，咱老倆口的臉上也有光??！現(xiàn)在抓住機(jī)會多攢點錢，到時候買東西也就不會縮手縮腳。此刻，林有德老漢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秀秀穿著漂亮的裙子，笑著跑著，翩翩起舞的場景。
　　 他放下竹簍，費了一支煙工夫，終于艱難地爬上了巖石，伸手拽住了草藥的根部，試著將整棵草藥拔出來。草藥的根須伸進(jìn)石縫深處，拔起來談何容易？老漢向手心吐口唾沫，將全身的力氣運向手臂，吼了一嗓子，草藥開始松動起來；可是由于用力過猛，老漢的腳下一打滑，一只腳踩空，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從一丈多高的巖石上摔了下去……
　　 傍晚時分，有德老漢被四處尋找的村民們發(fā)現(xiàn)。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山谷里，胸部急劇地起伏著 ，鼻翼還在微微噏動，幾乎僵直的手上依然緊緊拽著被拔出來的草藥。
　　 前來救護(hù)的醫(yī)務(wù)人員，初步斷定老漢為摔傷性腦出血。大家全心協(xié)力把老漢抬上救護(hù)車，立即送往縣人民醫(yī)院搶救。誰也沒料到，車才開到半路，老漢就停止了呼吸……
　　
　　 三
　　 “爺爺，我可憐的爺爺！爺爺——”秀秀聽到這個噩耗，早已哭成淚人，“咕咚”一聲癱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不停用手拍打著地面，石子把她嬌嫩的手掌硌出了斑斑血跡。
　　 冬梅連忙上前扶她起來，勸道：“妮子，快起來！人走了又哭不回來，千萬不要哭壞了身子。”
　　 “爺爺走了，我奶奶為哈哩（什么）不告訴我？我這做孫女的連爺爺最后一面也沒見著，嗚嗚……”秀秀靠在冬梅身上，用袖子抹了把眼淚。
　　 “妮子呀，你奶奶怕耽擱了你讀書，就一直瞞著你，出殯也不讓你回來。你奶奶還說，你爺爺托夢給她，說她做得很對哩?！倍纺托慕忉屨f，把秀秀扶到自己家中坐好，泡好一杯茶端了過來。
　　 秀秀捋了捋散亂的頭發(fā)：“細(xì)奶奶，我奶奶咋不在家呢？她到底咋啦？”
　　 “你爺爺‘滿七’后，你奶奶就去了敬老院，也不曉得過得好不好?！倍酚謬@了口氣。
　　 “奶奶為哈哩要去敬老院？”
　　 “我也這樣問你奶奶，她就是不說，我估計是為你著想。去敬老院前一天，她特意交代過我，叫你不要去找她。也不曉得她咋想的，把家里的房子也賣給了我家，說一定要把房錢交給你。嗯，差點忘了，我這就去拿錢?！倍忿D(zhuǎn)身向里屋走去。
　　 秀秀不等她拿來錢，就霍地站起來，邁大步向門外走去。
　　 “妮子，你做哈哩去？吃了飯再走呀。”冬梅追出門。
　　 “我去祖墳山看望爺爺?！毙阈銘?yīng)了一聲，頭也沒有回。
　　 林家祖墳山建在村西的黃土岡上，三面環(huán)山，樹木蔥蘢，南面地勢低洼，斜對著白塔河，陣陣風(fēng)兒送來絲絲清涼。
　　 在一棵粗壯的松樹前面，秀秀駐足細(xì)看，面前黑色的墓碑上赫然寫著爺爺?shù)拿?。秀秀心頭一顫，兩眼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爺爺，孫女秀秀來看您了。爺爺，孫女不孝，回來晚了。”秀秀哽咽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唧唧……”山野一片靜謐，能聽到秋蟲低鳴，是代替爺爺在天之靈應(yīng)答么？
　　 “爺爺，今天來得倉促，以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給您掃墓，燒香紙；等我結(jié)了婚，我會帶孩子來看您……”
　　 “哇——哇——”烏鴉在不遠(yuǎn)處凄厲地叫喚。
　　 小時候的秀秀每當(dāng)聽到夜鳥的叫聲，總會嚇得往奶奶懷里鉆，此刻在荒山野地，竟然一點不覺害怕。她凝視著墓碑，迷蒙中仿佛又看到爺爺?shù)囊羧菪γ病?br />　　 那一年冬，秀秀上小學(xué)三年級。
　　 “爺爺，奶奶，今天晚上我給你們洗腳。老師說了，好孩子要懂得感恩?！?br />　　 “好妮子，真乖！爺爺有這樣孝順的孫女，以后有福享嘍！”
　　 “爺爺，外面都下雪了，咋不穿秋褲，不穿襪子呢？”
　　 “傻妮子，爺爺?shù)哪_皮厚肉糙，不怕冷啊?！?br />　　 “爺爺，你看，你的腳都開裂了，還說不冷?！?br />　　 “哈哈……笨妮子，爺爺腳上穿多了，撐渡船如何站的穩(wěn)？”
　　 “爺爺騙人，我曉得，爺爺是為了節(jié)省錢。”
　　 那一年夏，秀秀初中畢業(yè)。
　　 “爺爺，我和同學(xué)約好了，下半年去福建石獅的服裝廠打工掙錢。”
　　 “好一個死妮子！已經(jīng)考上了余江一中，人家用錢買都買不進(jìn)去，你反而說不讀，你想氣死我們哇？”
　　 “爺爺，別生氣了。奶奶的身體不好，我們家生活條件差，我不想拖累了你們??！”
　　 “好妮子，爺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養(yǎng)你讀書，不但要讀高中，以后還要讀大學(xué)！”
　　 “爺爺，我……”
　　 “別再說了，只要爺爺有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去打工！”
　　 ……
　　 往事如陳年老酒，在秀秀的記憶深處愈久彌香。她一步三回頭，走出了墳地。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棵挺拔的松樹，在風(fēng)中揮動著蒼勁的枝葉。見此情景，秀秀心里又是一陣顫動。
　　
　　 四
　　 秀秀離開祖墳山，搭車直奔平亭鄉(xiāng)敬老院。
　　 敬老院座落在平亭鄉(xiāng)以東的鄉(xiāng)村，創(chuàng)建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義務(wù)收留、扶養(yǎng)全鄉(xiāng)無子無女的孤寡老人。
　　 奶奶，您是我秀秀最親的人，我再咋不中用，也養(yǎng)得起您老。您不和我商量，就去了敬老院，這比拿刀子剮我的心還難受??！秀秀暗下決心：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奶奶從敬老院接走，然后在自己工作的城市里租大一點的房子，把奶奶帶在身邊，一直到奶奶老去！
　　 費了一番周折，秀秀在辦公室找到了院長。
　　 院長頭頂微禿，肥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倒像神話中的彌勒佛。
　　 院長客氣地給秀秀倒了杯開水，然后坐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叩擊著辦公桌：“姑娘，說吧，啥事？”
　　 “院長，我來找奶奶周雪梅?！毙阈阕叩眉?，覺得自己口干舌燥，喝了口水。
　　 “我從申請入院資料上看到，周雪梅無兒無女，怎么冒出個孫女來？”院長用手梳了梳稀疏的頭發(fā)。
　　 “院長放心，我不是冒充的。請問我奶奶現(xiàn)在在哪里？我要見她。”秀秀擦去臉上的汗水。
　　 “你爸媽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院長慢條斯里地繼續(xù)問。
　　 “我爸媽死了，我奶奶就剩下我一個親人！你當(dāng)一院之長又不是查戶口的?！毙阈慵绷?，脫口而出。
　　 “喲嗬，耍小脾氣了，再不告訴你，我當(dāng)院長就沒好果子吃啰?！痹洪L抿了口水，笑道，“你奶奶不在敬老院，前幾天被一個叫……哦，對了，是那個叫吳祥生的人接走的。”
　　 “啊——”秀秀失聲驚叫，好像被誰當(dāng)頭一棒，腦袋嗡嗡作響。
　　 院長被秀秀的表情搞得一頭霧水：“姑娘，你咋啦？看你著急上火的樣子，趕快去找吳祥生吧，他說是周雪梅老人的親戚，愿意照顧老人的生活?！?br />　　 秀秀丟了魂魄似的走出敬老院，忘記了出于禮貌和院長道別。真沒想到離開家鄉(xiāng)才半年多的時間，竟然會出現(xiàn)這么多變故，她真想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大哭一場，或者，像個小孩子一樣撲到奶奶溫暖的懷里，任憑奶奶輕撫她的頭發(fā)、肩膀，甚至于心靈！
　　
　　 五
　　 秀秀一路狂奔爬上了白塔河堤岸。舉目遠(yuǎn)眺，波光粼粼的河水靜靜地流，兩座雄偉的高速路橫亙其上，隱約可見河那邊的吳家坳村落——她現(xiàn)在要去卻又非常不愿去的地方。
　　 她在河堤上徘徊，憑著記憶，終于找到了曾經(jīng)的渡口。在她朦朧的記憶中，不知不覺地浮出一段往事來——
　　 那是個農(nóng)忙季節(jié)，爺爺在責(zé)任田里勞作，撐渡船的活兒就交給了奶奶。奶奶撐船的時候就把五六歲的她放在船中，可是船剛下水，她就嚇得哇哇大哭。奶奶只好把她抱上岸，放在土坡上的平坦地方，塞給她幾塊糖果、餅干，交代她老實坐著，別亂跑。十分鐘過后，奶奶撐船到了對岸，這時，不知從哪里蹦來一條大黑狗，圍著她轉(zhuǎn)，時不時伸出腥紅的長舌頭，嚇得她骨碌滾下土坡，半個身子陷進(jìn)爛泥里。奶奶返回時看見這情景，嚇得面如土色。
　　 “秀秀——，我的寶寶呀……”奶奶邊飛快撐船邊大聲呼喚。船一靠岸，奶奶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把她從爛泥里抱起來，淚水和汗水雨點般灑在她臉上。打這以后，奶奶叫裁縫師傅做了個背帶，每逢撐船，就用背帶把她背在身上。小小的渡船，仿佛一只搖籃，搖著搖著，她就伏在奶奶的背上，安安靜靜睡著了。
　　
　　 六
　　 渡口，幾乎找不到過去的影子，通往渡口的小徑被雜草覆沒，?？慷纱耐疗乱脖煌诰驒C(jī)鏟平。發(fā)生在渡口邊與她有關(guān)的故事，埋藏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此刻，它又如白塔河里的水，源源不斷在她心間流淌……
　　 晚春，晨霧給秀麗的白塔河蒙上了一襲輕紗。
　　 周雪梅剛上河堤，隱約看到河對岸小路上來了個女人。她圍著頭巾，手挎竹籃，低頭快步朝渡口走來。雪梅上了渡船，就見那個女人把竹籃放在渡口，轉(zhuǎn)身慌忙離開。雪梅撐著船向?qū)Π队稳?，心里納悶，這女人回去是忘記拿東西了還是咋的？
　　 雪梅棄舟登岸，出于好奇，朝竹籃一瞅，驚得心尖生痛，原來籃子里裝有一個用舊棉襖裹著的嬰兒！那女人為哈哩這樣隨便呢？這要是被野狗叼走了可咋辦喲！雪梅守護(hù)在竹籃旁邊，等待女人回來，半個小時過去，依然不見女人的影子。長時間留在野外，加上空氣濕度較大，嬰兒的毛線帽上凝聚著點點水珠。
　　 這時，嬰兒冷不丁“嗯啊”的哭了起來，聲音越來越急促，如細(xì)絲般糾住人的心臟。絲絲柔情在雪梅心間升騰，她也沒多想，伸出雙手把嬰兒抱在懷中，輕輕晃動，如母親哄自己的孩子，溫存綿綿。嬰兒終于停止了啼哭，可愛的小嘴蠕動幾下又睡著了。丟妮子的女人是不會回來了，眼下計劃生育抓得緊，為了生男孩傳宗接代，丟掉妮子的父母，幾乎每個村都有?？梢詳喽?，這女人是故意把孩子丟給她撫養(yǎng)哩。唉！真是作孽呀！雪梅看看渡口無人坐船，就抱著妮子回家去，換男人去撐渡船。
　　
　　 七
　　 林有德看到老婆抱著個妮子回家，笑得合不攏嘴：“哈哈，我要做爺爺了。看這小家伙長得水靈秀氣，又是在水邊撿到的，就叫她林水秀吧?！?br />　　 “這名字好，想不到你大老粗一個，還能取這樣好聽的名字。”雪梅泡了半小碗沙糖水。
　　 “喂糖水哪里行，明天我去鎮(zhèn)上買包奶粉?！彼f著，上前抱起秀秀，“哇，這么輕，還沒一只貓咪重呢?！?br />　　 秀秀大哭起來。
　　 “快放下，別嚇著妮子?！毖┟窂哪腥耸稚辖舆^孩子，開始喂沙糖水。只喂了一兩口，秀秀拒食，繼續(xù)哭鬧。
　　 雪梅摸了一下秀秀的額頭，感覺不對勁，就對男人說：“叫你弟媳過來瞅瞅，看這小妮子是不是發(fā)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