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第一支煙(散文)
一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街頭巷尾行人游客絡繹不絕,喧闐不減,熱鬧不凡。我戴著耳機聽著音樂,沿清冷黯然的荒郊河畔踱至鬧市鎮(zhèn)上,像幽靈般游蕩在稠人廣眾間,從落寞走向繁華,又在繁華中歸于落寞。
正是正月初六,年味漸消、假日將盡的時節(jié),才從拜年酒宴上依依離辭,又在黃昏時分匆匆收拾起行囊。我在落日的余暉中揮手作別家鄉(xiāng),為翌日到崗工作而兼程奔忙。途經素有“朝秦暮楚”之名的上津古鎮(zhèn),遂略一停留,在這上高速路前的最后一鎮(zhèn)作著最遠的留戀,在這最短暫的年假末尾追尋上班前最卑微的自由。年近而立,早已不是那個只知戀家思鄉(xiāng)的少年,也不是一味摸魚怠工的老油條,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在此駐足。
鎮(zhèn)子不小,雖及不上城里的盛世繁華,卻也比地處偏遠的山村多了九分人間煙火氣。街市如晝、游客如織,我漫不經心地閑逛,穿梭在三五成群的人叢里,像一葉孤舟飄飄搖搖地被投諸大海,又湮沒在茫無涯際的浪潮中。從金錢河畔到楊泗廟,從古城西門到肆街,耳邊時時傳來三兩聲炮仗的轟鳴,夜空上也頻頻綻放出焰火的絢爛光芒。我款款向前,又步步回頭,不是留戀來時的景,也不是躲避眼前的路,只是感到一種難言的落寞,像春夢無痕般的不舍,像秋鴻難覓般的失意,像楚囚對泣般的無措,像燭光熬油般的恓惶。燈火盈盈,煙花霍霍,我被一絲隱隱的惆悵浸沒,漸漸放慢了腳步。沉吟片刻,徑直走向了商鋪,竟不由自主地買了一個防風打火機,掏出兜里用于拜年或見面致意的一盒黃鶴樓軟珍品,默默點燃了一支香煙。這是自去年戒煙以來我主動為自己點燃的第一支煙。
熱辣酷烈的氣味在口鼻之中回環(huán)往復、逡巡不散,火光明滅間一縷縷青煙從指尖冉冉飄出,沒入夜空,了無痕蹤。猛吸一口,吞入喉中,徐徐吐出,像飲一杯止渴的鴆酒,竟帶給人一種舒心愜意的錯覺,似乎這郁結于胸的塊壘也隨那煙一道消散了。是無聊還是孤獨,是傷感還是彷徨,是厭倦還是逃避,我竟說不出抽這支煙的確切理由來。只是在青煙裊裊、吞云吐霧間又找回了當年抽煙時那種久違的滋味與感受。又想到了曾經抽煙時的種種緣由與遭際,此時此地獨自追溯起來,也未嘗不是對過往的一種審視與回味。
其實,這并不是今年我所抽的第一支煙,去年年末的那幾個月里也談不上戒煙。過年的那幾天里,相互走動之際,總會遇上幾個久別的親友鄰里,迎面擦肩之時,或相視一笑,或握手道好,碰上談得來的熟人,總免不了會殷切地遞來一支香煙并貼心地點上,盛情如斯,萬難拒卻。聚在相同的時空,抽著相同的香煙,無論貧富,不分高下,談笑間盡是滿腔熱忱的友善與不加矯飾的淳樸?;蚴前菽甏T之時,逢著熱情客氣的主家,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后,也免不了要奉上香煙并強行點上,一起高談闊論,一起吞吐風云,豪情意氣,直接霄漢。因此,我委實記不清今年是抽過了幾次煙,但都非出于本意,唯有此時眼前這支煙卻是自己為自己而點,臨時起興,心甘情愿。
煙還是那股一如既往的味道,又苦又澀,嗆人眼鼻。說到底,我還是和以前一個樣,并未真正懂得抽煙,只是學人吐納罷了。于我而言,一百塊的“1916”和六七塊的紅塔山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區(qū)別,抽起來唯有苦澀而已。大概我抽的也不是味道,而是一種情懷吧。想起了央視版《笑傲江湖》里的一段故事,令狐沖與曲洋初次會面,他稱贊曲洋的佳曲美酒,直言自己不懂琴,卻愛聽;不懂酒,卻愛喝。曲洋說他三句話離不開一個愛字,想來也是性情中人。不分派別,不分長幼,因琴和酒而相識,兩人都是灑脫磊落的漢子,便傾蓋如故、因此結緣,成就江湖上一段萍水相逢,知交莫逆的佳話。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我雖無江湖劍客那般豁達瀟灑,卻也愿一效古人之豪情逸興,做一回附庸風雅的俗人。
二
“我在陽臺抽煙,我抽一半,風抽一半,我沒跟風計較,可能風也有它的煩惱吧?!?br />
大概我抽的也不是煙,是像風一樣的落寞吧。從沒有過精神成癮,也就自然談不上戒煙。很多年前我也是不抽煙的。從小到大都是那種老實聽話、敦厚乖巧的三好學生、優(yōu)良青年。最初接觸到香煙該是讀大學的年紀,也只是偶爾淺嘗,往往也都是在逢年過節(jié)走親訪友的酒宴上。那時,外祖父母、幾個舅舅都在老家同聚,春節(jié)當日登門拜年,姨父一家同來,大舅家的兩個表姐也會帶著孩子歸寧省親,外祖母總是擺上兩大桌佳肴美味盛情款待,四世同堂、座無虛席。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外祖母家自己做的麻糖,那甜絲絲、香噴噴的味道是外面超市商場中再也買不到的。飯桌上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的場景也都還歷歷如見。酒喝的是農家自釀的甘蔗酒,說是甘蔗,其實是雅津甜高粱,只是當?shù)亓晳T稱之為甘蔗罷了。外祖父往往要將酒在火爐邊煨熱,然后再開壺取酒,逐一斟滿。溫熱后的酒出爐香氣四溢,入口甘甜清冽,下肚后力強勁。似我這種又菜又愛喝的,過不了多時,敬不滿一圈,便有了五六分醉意。我卻偏愛醉在這種開懷暢飲、縱情言笑的舒適氛圍中,不驚不擾、無憂無慮。
外祖父家的老宅在高山上,冬天很冷,有時年前積的冰雪會持續(xù)到春節(jié)都不消融。因此我們吃完飯后照例圍坐在火爐邊,啜著香茗,嘮著家常。我通常醉得深沉,總是一杯又一杯地喝著茶,以求快些醒酒。大舅抽著自己的煙袋鍋子,兩個小舅舅給姨父遞完煙后則也輪番給我遞上一支并說道,閑著沒事來燒一根吧。我也就不加推辭地順手接了,就著爐中的炭火點燃一支,有模有樣地學著大人們,陪著他們吧嗒吧嗒抽起了香煙。那大概是我對于抽煙最早的記憶。
而今再去拜年,都到各家新居了,老宅無人居住業(yè)已多年。酒余飯后大家照例會趁著酒意點上幾支煙,只是遞煙的人、抽煙的人都有所不同了。不過三五年間,白衣蒼狗、變幻諸端,幾多歡會者、俱為松下塵。只覺物是人非,不免感慨系之。宅院荒置、門闌緊閉,只有大舅家時不時去趟老家,看護打理。屈指算來我也有許久沒有再去過外祖父他們的老宅了。那一方灰色的泥墻,屋檐下用龍須草結成的繩栓懸著的晾衣竿,稻場邊上放著兩塊平整的石凳,豬圈邊栽著一株散著淡淡幽香的花椒樹……院子的一草一木都猶然在目。當然也還記得,外祖母習慣拿陶碗盛菜,外祖父泡茶用罐頭瓶并喜歡在茶中加糖,三舅喜歡吃雞湯中的花椒,四舅家的炒尖椒味道辣得熱烈,姨父家煮的豆豉格外香軟……
諸多細細碎碎的情景都還在腦海中依稀殘存,當然也只能留存在腦海中,不可復現(xiàn)。歲月如流,留下的只有老宅依舊,重院深鎖,朱門塵封。想來階邊的石凳也已爬滿蒼綠的青苔,那片片鴛瓦的椽溝內生出的瓦楞草獨在風中搖曳,不由得教人想起項脊生的那句,“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
三
其實,我小時候并不反感香煙的氣味,甚至坐在大人身旁,看年逾古稀的老人們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撥弄著爐中的柴火,饒有興味地聽著他們天南海北地談古論今,聞著那裊裊飄起的煙味,竟覺得是種十足的享受。說到享受煙的氣味,順便也就想到了一個大學同學,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從小對汽油、汽車尾氣以及香煙的味道都不抗拒,甚至聞到那些東西還有種淡淡的享受。我當時聽了不禁哂然而笑,就像是同為眾人眼中的異類,想不到我們倆都有此等的癖好,也算是志趣相投的一對人了。她是個愛好看書、性格活潑、心思細膩、見解獨到的人,與她接觸雖不甚多,卻也算得上是可與促膝長談的好友了。記得有次到岳陽實習,聽她說若將《岳陽樓記》當場完整背誦下來便可免去門票登樓一游。于是我倆臨陣磨槍、趕緊惡補,慌慌張張地找出原文一遍遍復習背誦,相互監(jiān)督、抽查,一時間手忙腳亂、心潮澎湃。結果最后院里為全班買了票,組織全員統(tǒng)一游玩,所有的背誦白忙活了一場,搞得啼笑皆非。不過終究是一起登上了岳陽樓,看到了洞庭湖,山光水影、人間絕色,一覽無余。
印象更深的,還是最后一個學年里一起去橘子洲的那個黃昏。我倆楞是從湘江西岸徒步走到洲上,從文化宮到詩詞碑,從梅園過枕江亭至至橘子洲頭,往返七八公里走完全程,邊賞玩風景邊談天說地,雖腿腳酸軟,亦不以為意??吹搅诵┦裁?、談論了些什么早已模糊,唯獨記得那天邂逅的梅花分外的嬌艷動人。我們閑庭信步般珊珊而來,轉過一處屋角頓覺暗香襲人,不經意間抬頭,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正是早梅初開、紅英爛漫,好似放了半天云霞,亮麗妖艷。我們驚喜交加,拍手道好,止不住地心旌微搖。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無以言表,那種“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美麗莫可名狀。乍見花開,也教人想起稼軒的“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想起醉翁的“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我艷羨于那驚鴻一瞥的極致浪漫,也害怕見那好物難留的失落遺恨。這種暗藏心底、喜極而憂的隱隱惆悵是卻她所不能洞悉到的。翌日回想起來,念及當時情境,一時間興之所至、感念頗深,信筆涂鴉一闕《木蘭花令》以抒寄心懷,詞中有“都說人面似桃花,花面怎如人面好”一句,至今記得分明。她雖是個飽讀詩賦的人,也常和我談論起《紅樓夢》中的人物及其詩詞,自己卻并不寫詩作詞,可能并不會注意到我這寥寥幾筆中拙劣的抒情。我們是土木工程學院,整個院系都不免給人一種又土又木的沉悶印象,似我這般喜好吟風弄月的人,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游山玩水、賞花論詩,便已是難得的幸事了,又何必奢求太多。
畢業(yè)分別前夕,她還送了我一套她珍藏多年的四大名著。還記得那是在宿舍樓外的香樟樹下,她抱著厚厚的四本書遞給我,昏黃的燈光從綠蔭縫中照下來,地上鋪滿簌簌飄落的香樟枯葉,竟在火熱的六月夜間帶來無窮的傷感。我雙手接過書,沒有多說什么,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隱沒在綠蔭之中?;厝ズ螵氉扒?,我輕撫著書頁,細嗅著墨香,就想起了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中,燭影搖紅之時,冒浣蓮與納蘭容若的臨別贈詞,中有“愿待滄桑換了,并轡數(shù)寒星……應珍重、瓊樓來去,穩(wěn)泛空溟”之句。細讀之,脈脈別情、字字真切,但個中深摯至誠,卻不是詞句所足以表達盡致的。正所謂無聲勝有聲,離情別意,莫可言喻,只付與燭影搖紅、燈火闌珊而已。
談及贈書,我收集的一箱書里,倒有半數(shù)是別人送的。除了那四大名著,還有老鄭送的《稼軒詞編年箋注》,小鄭送的《狼圖騰》,阿蔣送的紀念版《邊城》等,或是生日禮物,或是平常贈書,或是競賽獎品,不可枚舉。想當初上大學那會兒還算是性子活躍、交游廣泛的,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人相逢恨晚,或視作知己,或引為神交,可與秉燭夜話,可共品竹彈絲。有時心血來潮便互贈禮品,有時情不能已便紅箋傳信。不分親疏遠近,不計利害得失。那是最單純最真摯的歲月,也是最短暫最流連的年代。所謂煙花易冷、芳華易逝,畢業(yè)離校之后就各奔東西,有人繼續(xù)學業(yè),有人投身工作,汲汲營營、慌慌張張,天南海北、各自繁忙,不免聯(lián)絡漸少,俱已生疏。
歐陽修有一首《玉樓春》道:別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古時的離分更多的是山遙路遠、音訊斷絕的無奈。而今時代的離愁別恨早已不囿于時空的阻隔,熱血丹心不復如初,終究抵不過人情寡淡、世態(tài)涼薄。從扺掌而談、惺惺相惜到流于形式的點贊之交,從親密無間、推心置腹到漸行漸遠、雁杳魚沉,江流有聲、歲月無痕,我只覺得時間默默改變了太多,青春的卷冊像樹葉般被風吹拂,紛紛飄飛又簌簌墜落,只留下滿地的狼藉。又或許改變的不是歲月,而是我自己。因自己的落魄五年、潦倒一身才將自己從朱顏不改、韶華常在的悠悠歲月中剝離開來、拋擲出去,不是東風惡、世情薄,而是病魂常似秋千索。不是我們遺忘了彼此,而是我輟棄了整個世界。
我又猛吸了一口煙,熱辣滾燙。想不到小時候喜歡聞的煙味,如今自己親自抽起來卻只是滿嘴的苦澀。我在古城北門墻外、護城河邊向前款款而行,將煙徐徐吐出,那一縷青煙就從人群中旁逸斜出,沒入天際,與夜空中的孔明燈、煙花、星辰、月亮融為一體,了無痕跡。往來擦肩、悉為過客,知交零落、信斷音絕,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這古鎮(zhèn)里抽過了這樣一支煙,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會為自己點燃這新年的第一支煙。
走著走著時常會這樣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想著我會不會有一天像那些低眉拜揖、俯首乞食的老者一樣衣衫襤褸、流落街頭,會不會有一天湮沒在人海里就此消失、悄無聲息,會不會有一天在某個角落里溘然死去、不為人知。我選擇把世界遺忘,世界自然也會將我遺忘。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像這燈下可有可無的影子般明明滅滅,我同這手中的青煙一樣飄飄蕩蕩,不知要投往何方,又該歸于何處。
四
手中的香煙越燃越短,就像是行將墜落的殘陽,就像是漸趨終點的生命,帶給人片刻釋放的同時,也帶給人隱隱的絕望、淡淡的哀傷,這是以前過年酒后借著醉意抽煙時所不曾有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