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過年,重逢的日子(微小說)
隔著窗子,我斜斜地望向深邃處,太陽雖然落下多時,暗淡下來的天空尚還噙著絲絲縷縷的藍。
我坐著老二的一把交椅。
餐桌上的菜有熱有涼,不多,足夠吃;酒,洋河小海,檔次中庸。
老四所在的行政村集體拆遷,重建新小區(qū),他現(xiàn)在的房子是租住,沒有裝修,妥妥的原生態(tài)。燈光撒滿屋子,裸露青磚的墻壁越發(fā)顯得粗糙,縱使高強度的光線,也無法給人亮堂的感覺。
就差一個人的齊聚?!澳辍?,這個節(jié)令像無聲的集結(jié)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匯集于四面八方。
林林也來了。這是他幾年來,第一次跨過聚餐的界河。這也等同于他終于邁過了那個坎。三年之前,林林的兒子在太行堤河直播追蹤魚群。他站在快艇上,一個急轉(zhuǎn)彎,快艇傾覆于河里,剛好把他蓋在下面。當聞訊趕來的人們把他從水里打撈上來時,早已超過了黃金時間。林林經(jīng)不住打擊,把自己埋在與世隔絕的小圈子里,人間蒸發(fā)一般。
家里出事的林林在我們把兄弟隊伍里排行老小。
老大、老三說,出事的那天,他們在現(xiàn)場施救。
老四說,他是廚師出身,為這事跑前跑后,事情處理完,每天都去他家,絞盡腦汁地給他制作可口的飯菜出來。
老五、老六、老七說,他們是順風耳,出事當天都在千里之外的電話里勸慰于他,讓他節(jié)哀順變。
偏偏我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手機落到水里,屏蔽了所有信息,知道這件事情是在第三天。這是最要命的。也就是說,這是他最天昏地暗的時刻。設(shè)身處地地想,那時候他一定是處在極度崩潰的邊沿,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能搖拽著他悲慟到死去活來,甚至是萬劫不復。權(quán)衡再三,這個寬慰的電話我不能打。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估計林林破碎的身心在漫長歲月里已經(jīng)得到了縫補,開始結(jié)痂,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只是還是接受不了這種敏感的話題。盤算著這個電話還是不能打。
再后來,這件事情幾乎連我都淡忘了,偶爾想起來,覺得這個給人揭開傷疤一樣的電話更是不能打。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否與我同在一個頻道上,反正我的直覺不得不假裝糊涂。
這一次的見面,尷尬的應該是我。幾年前,老三、老四因為和社會上的混混鬧矛盾,幾欲非常不友好地切磋上。老三要火拼,老四極力勸和。他們因為不能同結(jié)一條戰(zhàn)線,差一點拆香拔蠟。如果按這個邏輯推理,那我這種對把兄弟出了這么大的事,還不聞不問,裝作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就是逆天,就應該被他們踢出五常。無論我的初衷是多么得善意。
林林坐在靠近墻壁的位置。這個位置可以時不時將身體往墻壁上靠攏,有依附感。他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全然放下,和我們談生活,談工作中的趣事。談至酣處,就繪心地笑。他的好心情感染了我們,于是,爽朗的笑聲擠出窗戶的縫隙,飄向很遠的地方。當我再次望向窗子外面的時候,窗玻璃上除了浮動著燈光照射的光影,視線再也穿不透無盡的黑。
非常不幸的是,現(xiàn)在韋金又出事了。
韋金做生意破了產(chǎn),沒有了家院,沒有了車子,沒有了光鮮和光環(huán)。正當我們議論著他,盼星星盼月亮的時候,他推開了我們半掩著的房門。
這年頭人人都穿著華麗的外衣,能有幾個坐在一起說推心置腹話的朋友或者知己簡直是三生有幸。
我們把兄弟幾個聚齊,筷子擺齊,把酒斟滿。林林與韋金有點共情效應,講話的分貝也放低了。韋金與我們打招呼后落座,暖融融的氣氛在互相噓寒問暖言辭里流淌。
在我們推杯換盞的時候,偶爾從窗戶外面砸進來幾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這聲音非常噪聒,但也很受用,聽起來有著異常的親切感。
喜歡鞭炮大概是我們男孩子與生俱來的秉性。我和韋金在一個村子里長大。在年齡相當為數(shù)不多的小孩子群里,他是最能和我玩得來的,因此我們的關(guān)系也非常密切。我們兩個都有共同的愛好——盼過年。因為過年就能放鞭炮??v使別人在物資匱乏的歲月里覬覦過年多吃一點好東西時,我們兩個人的腦筋鐵板一塊,不為所動,也雷打不動,一門心思要鞭炮。
倘使誰家有喪事,鞭炮放得特多。我們小孩子就圍著搶落在地上沒有炸開的鞭炮。韋金動作最敏銳,一盤鞭炮還在噼里啪啦的時候,他早已貓著腰,一條腿半躬著伺機而動。
我們不再搶鞭炮,只能把那些趣事當作美好回憶的時候,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原野的風很粗獷,把我們雕刻成雄壯的模樣。生意上的落魄使我很受傷。我與韋金談到這個話題時,感到有點悲涼。韋金說,我們是抬轎的年代,現(xiàn)在是坐轎的年代,搶鞭炮沒有繼承人是時代的進步。我望著滿樹的黃葉,聽著它們被秋風撥弄得嘩嘩作響,間或有幾片飄然落下,有一種寥落半生屈服于當下的感慨。
他說,樹葉黃了,是秋天向樹葉發(fā)出的問候,是孕育另一個新生的開始。
我記住了韋金的話,生活有了信心,生意有了起色。
杏子黃的時候,韋金走出了村子。韋金不得不出走,他金戈鐵馬里混跡若干年,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在蘇州他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她是一外資電子公司生產(chǎn)線的拉長,人長的襲人晴雯一流,技術(shù)也精湛。
他們靠多年的積蓄和銀行貸款組建了自己的電子公司。韋金膽子大,一邁步就是大手筆,生意也風生水起。每年歡聚,我們都眼饞他從龐然大物的路虎到烏黑锃亮S級的奔馳轎車,這種一年一換的節(jié)奏,都眼饞他脖頸上黃燦燦的大金鏈子,還有帶在手腕上價格不菲的名表、玉器。他也很慷慨,帶來的酒不是茅臺就是五糧液,名煙自不必說。
如果沒有三年的疫情,如果沒有經(jīng)濟大萎縮,如果沒有太多的如果,他生意壯大得陣勢依然像滾雪球一樣無限復制和締造著輝煌,繼續(xù)如日中天。正是沒有如果,他的帝國神話轟然倒塌。
“我沒有帶酒過來,也沒有帶煙?!表f金在我們的熱火朝天的問候下,訕訕地說。
“我們差酒差煙嗎?我們就差你這一個人。”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并舉起杯子,異口同聲地說,“來,為我們一年一度的歡聚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