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父親與莊稼(散文)
一
鄰村的老騾頭由于交不起公糧,選擇喝下半瓶農(nóng)藥,把自己撂在了山坡上。
一向不愛說話的父親得知消息后,變得更加沉默了。也許,他想到了自家里的公糧還沒有著落呢。他扛著镢頭靜靜地來到了莊稼地。地里除了水稻略顯纖弱,里面已經(jīng)沒有什么雜草可除了,可父親還是用镢頭這里挖挖,那里補補,摸摸這棵,弄弄那棵,偶爾揪出一只兩只蟲子。田埂上站著一株小苗,葉子纖細微黃。哦,原來是一株落在田埂上的水稻。父親看見了,把它搬進水田里,捋了捋莖葉,添了一镢頭土,又添了一镢頭土。事罷,父親一聲不響地坐在田埂上,他眉眼緊鎖,久久地凝視著這片莊稼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煙霧散發(fā)著嗆鼻而又苦澀的味道,如無形的亂麻,將父親的身影緊緊地纏繞著,我的心也跟著一陣陣地緊縮。其實,那段時間,我有著巨大的恐懼——鄰村老騾頭喝了農(nóng)藥,我有兩個同學的母親因為忍受不了家里的貧困,一個選擇跳了水,一個選擇離家出走。而那時候,我家正是最艱難的時候,外婆和母親經(jīng)常臥病在床,無錢醫(yī)治,我和弟弟還小,需要人照看,家里的米缸經(jīng)常見了底……我每次一進門,都要故作輕松地大聲喊叫,只要聽到外婆、父親或母親回答時,壓在心中的石頭方可落地。此時的父親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突然,父親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里有了一絲光亮。他扔下了煙蒂,拍拍沾在褲子上的泥土,扛著镢頭走向了不遠處的山坡上。
山坡上,小野花們水瑩瑩地開著,素白或粉紫,艷紅或金黃。樹木青翠蔥籠,綠意纏綿。落地梅紅紅紫紫,馬奶果酸酸甜甜,黃泡子掛著燈籠。陽光穿透林木,拉出一條條亮閃閃的線。秋蟬??,螞蚱彈跳,螳螂隱在葉間,黃蜂嗡嗡,金龜子支起翅膀從這兒飛向那兒,偶有野兔躥出,山雞咕咕……這里有著比春天更豐富更眩目的風景??缮畈恢皇窃娨猓钚枰燥?。父親不管那些,他揮起镢頭,刨著苔蘚、毛苕子、白三葉之類的植物。他刨了一堆又一堆,用畚箕挑了一擔又一擔,在田角挖一個坑,倒在了里面,并挖來塘泥和草皮一起攪拌,拍打著堆成一個饅頭狀的小山,最后覆上一層稀泥。父親做這些事時,每一個動作都那么小心,那么認真。他的每一個動作仿佛都在祈禱著什么,生怕自己的一個疏忽而得罪了什么。對,他怕得罪莊稼,在父親眼里,這些莊稼,這些禾苗就是他的祖宗,他的神靈,他的生命。不過,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堅定與自信的痕跡。
二
自那以后,父親每天都泡在莊稼地里,有時去去就回,有時會呆到滿天星斗,滿地白月光。晶瑩的汗滴從他額頭滲出一茬又一茬,身上的衣服濕了,干了。干了又濕了。
有人傳說父親有一次在龍崗山砍柴,龍崗山離家有七八里路,感覺要解手了,就往回趕,堅決要把大便拉進自家的茅坑里,由于憋不住,拉在了褲襠里。這也許是編的笑話,但我親眼看過父親來我學校里的糞坑挑大糞。
那年,我大概讀二三年級,課余時間,我正在和小朋友們歡快地踢著毽子。有人跑來告訴我,說我的父親正在舀大糞。我本應該上前叫一聲父親的,我卻沒了勇氣,只是躲在某個角落里,默默地看著父親一瓢一瓢將大糞舀進桶里,然后目送著父親挑出去很遠很遠,直到看不見了,我才收回目光回到教室里。有同學拍著手,做著夸張的表情,大聲地唱著:“屎殼郎,便便王,圓圓胖胖屎殼郎……”瘦小的我不知從哪來的怒氣,沖上去與那人痛快地干了一仗。有人告到了老師那里。老師狠狠地批評了我,也批評了那個同學,并罰站了半個小時。還小的我,覺得委屈,覺得傷了自尊心,回家后,很長一段時間不和父親說話。其實,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深深地愛著我的父親的,但我搞不清楚為什么還要恨,我的心里茫茫復茫茫,是流不盡的心事。
三
父親依然樂此不疲地往莊稼地里跑。對,那神情就像是要掙脫難以忍受的束縛的人,準備不顧一切地蠻干一場。他不允許地里有一根雜草,有一只蟲子,尤其臨近收割的日子,他總是坐在田埂上,癡癡地望著,仿佛根生在了那里。他有時擼下一顆兩顆稻谷,用牙齒試著成色。有人路過笑問:“小李子,又數(shù)稻谷了?”
父親笑笑不答。
開鐮收割的那天,父親起了一個大早,他沒有像之前一樣把打稻機和籮筐搬到地里,而是和母親一起割起了稻子。并一擔一擔挑往家里,用繩索吊上房屋的二樓,一把一把地晾在了陽臺上。原來父親要把這些稻子作為種子。母親做事已經(jīng)很小心了,每割一把,都翻來復去地檢查,把混在稻子里雜草、稗子,還有不同品種的稻穗都挑選了出來??筛赣H還是不放心,他每挑一擔時,要用眼神過濾一遍才起肩。他更不放心打稻機、籮筐和曬場。他怕有其他的谷子、稗子夾在某個縫隙里,趁機混入其中,壞了種子。
自那以后,父親有事沒事爬上陽臺,摸摸這棵,翻翻那把。雨天,他怕雨水淋著了。晴天,他怕太陽暴曬了。他也擔心著麻雀過來禍害,偶爾舉著竹枝,“哦哦”吆喝幾聲。他甚至擔心風,怕風帶來雜種,怕風帶走他的谷種。很多的時候,他就那樣木木地坐在陽臺上,癡癡地看著,靜默地守著。他的視線很難移開。母親戲說他的魂魄被種谷擄了去。父親的舉止引來路人觀望,他們很不解,一致認為父親中了魔怔,甚至當成笑話相互議論著。是呀,方圓幾百里,也許只有我的父親把稻子連著稻稈一起吊在陽臺上晾曬,在別人眼里,這恐怕是奇葩。某天,后村的于老頭從我家門口路過。于老頭曾經(jīng)當過老師,算是有文化的種田人。他看了我家陽臺上晾曬的稻穗,點著頭說:穗子比平常的要長出幾公分。他不舍得離開,又看了幾眼,接著說:不錯,顆顆飽滿,粒粒金黃。他頓了頓,又說了一句:嗯,這才是莊稼人該有的樣子。他回家后,也效仿了我父親侍弄莊稼那把式。
大概晾曬了七八個日子,父親開始收起谷種。他起初舍不得用打稻機脫粒,現(xiàn)在更舍不得用棒槌拍打。不知他是不是擔心棒槌沒個輕重,傷了谷殼,傷了胚胎。他一把一把地用手揉搓著,一穗一穗地捋著,用簸箕簸了一遍又一遍,找來蛇皮袋子裝好,扎緊,放在了二樓的陶缸里。為了防蟲防潮,父親找來石灰墊在了缸底。谷種,就那樣舒舒服服地躺著,靜靜地等著來年的春播。
小孩的體質(zhì)和母體有關。人如此,植物亦如此。到底是好種出好苗,加上父親深知“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的“農(nóng)經(jīng)”。放眼望去,我家的稻子與別人家的別具特色,稻桿筷子般粗,穗子沉甸甸的,比人家的長一半有余,每當風拂,翻滾著金色的稻浪。父親依然來到莊稼地里,依然坐在田埂上,依然抽著煙??蛇@回變了,他沒了之前的憂郁,有的是眉間溢著小歡喜,小溫暖,小驕傲。
四
又到了一年交公糧的日子。大清早,人們肩挑手拖出來,把個糧站塞得滿滿當當,隊伍排得老長老長。排在我家前面的有幾家被驗出不合格,定為“三等糧”,有的甚至拒收,要另換糧食上交,或者以錢補充。老農(nóng)之前還算喜氣的臉變得扭曲了,難看了,心里有憤激,但也無奈,只好罵罵咧咧地離開。也有的女人,瘦削的臉頰上有一絲淚痕在閃閃發(fā)光。輪到我家了,檢驗員拿著長長的糧食扦樣器取了稻谷,倒出來一看,“呀,怎么這么好?”他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晴,爬上谷堆,上下左右全抽了一個遍,顆顆飽滿金黃,捻出的米粒白花晶瑩。檢驗員贊不絕口,雙手捧起一把谷子,給這個看,那個看,高興地在票據(jù)上揮筆寫下“一等糧”。
那些年,我家不僅完成了公糧、定購糧,還有不少余糧。余糧的價格比定購糧高出三倍有余。很快,我家的矮墻換成了高樓。消息很快傳出,引來好多“嘖嘖”的稱贊聲。也有人挑來稻谷與我家換種,父親毫不猶豫地換給人家,并再三叮囑不要用塑料袋裝,不要受潮,不要受凍,不要暴曬……父親的眼睛里有數(shù)不清的不放心。有人戲說像嫁閨女。有人育苗時會叫他去看看,禾苗在拔節(jié)抽穗時有人也會叫他去看看。父親總是爽快答應,在莊稼地里這里指指,那里點點:這片該追肥了,那片該噴藥了,這片該松土了……還別說,父親還真有老師傅的風范。我忍不住為父親感到驕傲。
2004年起,農(nóng)民不用交公糧了。對,不但不用交公糧,種地還有經(jīng)濟補貼。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后,一向堅強的父親這一下子破防了,流出了眼淚,被壓抑的情緒這一下似乎得到釋放。他喃喃地、語無倫次地說道:我就說嘛,我就說嘛,會好的……會好的……我望著父親,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當然,更多的是高興。這意味著農(nóng)民的日子真正好過了,更意味著我們的祖國母親已經(jīng)繁榮富強了。同時,我也想起了鄰村死去的老騾頭,也想起我同學的母親,我為他們感到萬分痛惜,如果他們再忍忍,再堅強一點,命運將被改寫啊。當然,我更感謝我的父親,是他的堅強、忍耐、勤勞與智慧,把家庭帶出了貧困的沼澤地,讓我們迎來了富足而幸福的生活。更主要的是父親教會了我如何面對苦難,在苦難面前掙扎著活下去,努力地激活命運安排的那一副并不好的人生之牌。
如今,我的父親已過古稀之年,正是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可他坐不住,根本坐不住,依然有事沒事往莊稼地里跑。如果有人叫他給看看秧苗,看看稻子,父親仿佛得到新鮮有趣的差事,高興得不得了。對,像蜜蜂在沼澤地里采到了蜂蜜。
幾次,我打電話給父親,叫他來城里住上一段時間。他總是推托不來,說不是不合適,是不愿離開莊稼地,根在那里。撂下電話,我沉默良久。我想好了,等我老了,也尋一片地,種花、種菜、種稻子。這,算是一種傳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