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特別愛做夢，夜夜有夢，并且夢的各不相同。以前經(jīng)過的，沒有得到的，心有所想的，特別是那些見而不得的人和事，水漫金山似的都在夢里出現(xiàn)了。有好的有壞的，有喜悅有驚恐，有親人相聚，也有朋友分離，有失而復得，也有兩手空空。
　　 想想原因，可能是漸漸老了的緣故。看看自己的年齡，真的老大不小了。而立之年已過，不惑之年已到，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真的是知天有命的時候了。孔子云，五十而知天命，這是一種大智若愚，也是一種無可奈何。賽馬一樣擠進這一場盛世之中，狂奔了一場，終于要偃旗息鼓了。
　　 但是那種得而未得，失而未失的事才是最揪心的。因此我便時時去想，夜夜去夢，有這么一個情景，死去的人復活了。我不愿意給他以鬼的稱呼，因為他沒有恐怖，相反，那都是一些和藹可親的面孔，表達出一種久別重逢，相見恨晚的完美。第一個夢到的就是父親，這個讓我大半輩子只能在夢里相見的人，每一次相遇是那樣的難得，那樣的魂牽夢縈。在那個村子里，在破屋茅舍的院落，他還是那樣風塵仆仆，要么荷一把鋤頭，要么牽一頭老牛，要么背一袋糧食，要么扛一根木頭。他永遠都是那樣忙碌，不知疲倦地操勞和辛苦。我看見他時夕陽正在揮灑，五彩的陽光照著他的頭發(fā)，那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花白的頭發(fā)了，而是金光燦燦，彩色的光華映襯著他的憨態(tài)可掬的面容，活活的一個菩薩了。我相信他的命運已經(jīng)得到了另一種升華，而那個所謂的地府也一定給了他嶄新的生命。幾十年來，正如我所祈求的，他的生命已經(jīng)不允許我低頭俯視，而是在我抬頭仰望的天上，所謂的人間仙境，在那個天堂里一定有我的父親，平安富足的一生。因為多災多難已經(jīng)過去，苦不堪言已經(jīng)消失，我的父親應該去往天堂，他應該得到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幸福。我堅信這一點，所以夜夜做夢，夜夜好夢，是祈求，是盼望，是祝福，也是實現(xiàn)。但愿我?guī)资陙?，茍活于人世的生命還有蔓延之苦，能再苦一點，再難一點，都是為了換來父親的在天有靈，重獲新生。
　　 幾十年了，我持之以恒的虔誠，就像風風雨雨從不間斷的人世，我堅信打擊對我要多一些，另一個世界的父親才會活得輕松一些。我不愿意帶著眼淚與痛苦去見他，同時我也相信他也不愿意淚流滿面的再來見我。所以每次做夢都是那樣的輕松自然，除去那個貧窮空蕩的院落，我和他相見的地方竟也有霓虹閃爍。我相信他會來到我的城市，就像所有的父親心心念念他們的兒女，不遠千里，不辭辛苦跑來見一見，看一看。他沒有什么禮物可帶，還是那一畝三分地里的收成，有時是幾個南瓜，有時是半袋紅薯，有時他兩手空空只帶著自己的旱煙袋。我的父親，他的姿勢就像是在自家的門前，蹲在那棵老槐樹下，就著滿天的云彩，點上一鍋，抽上兩口，瞇著眼睛，歪著腦袋，享受著屬于他的年華。但我就是愿意這樣接見他，用霓虹閃爍的燈火點燃父親的老煙鍋，讓他在云霧繚繞中看見他的兒子已經(jīng)在另一個地方安家落戶，在他有生之年夢寐以求的城市里扎根。他的兒子已脫胎換骨，我要讓他驕傲，讓他挺直腰桿，就像那些年他所種的莊稼一樣，有了五谷豐登的滿足。
　　 所以另一個情景就是，我把他從他的家里接到我的家里，帶到?jīng)]有茅草和黃土，沒有灰塵和蛛絲，帶到在他看來絕對是金碧輝煌的地方。他那雙老手不知所措，佝僂的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一身老土的父親無法把自己安放，一切對于他來說太陌生了。想都不敢想的是我現(xiàn)在的生活，他又怎么能夠想得到？如果我說出這些東西都是給他的，他一定會驚慌失措，一定會滿臉的懷疑和不安。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些，盡管他所盼望的是我將來的生活，能夠富麗堂皇。但那也只是他的美夢，從來都沒有實現(xiàn)過。他只有窮困潦倒的生活和一籌未展的現(xiàn)實落在他的面前。所以我老是夢見他那個姿勢，就在我家的門口，樓梯的拐角處，他蹲在那里一邊抽煙一邊顫栗。想不通，也想不明，他的兒子怎么就跟人一樣了？他交待給我的事業(yè)也不過是頂門立戶，他叫我做的也不過是在那個破落的院子里蓋一間像樣的房子，娶一個女人，生一個兒子?？墒沁@些我都做到了，卻和他的夢中不同。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所以我夢見他進了我的家門，無處安腳，無處棲身。爸爸，你就大方一點，大膽一點，你就拿出大大咧咧的樣子，就像進了你家的門，蹲在你家的炕上。你在沙發(fā)上坐下，想怎么坐就怎么坐，你在床上躺下，想怎么躺就怎么躺。你也可以這里摸摸，那里碰碰，拿起一件東西揣到你的懷里去。你完全可以帶走，不必有顧慮，凡是你兒子的東西，你可以隨便拿走，任意處置。不用擔驚受怕，我的爸爸，你再也不用精打細算的過日子了。我夢見我邀你來我家，請你坐下來。我夢見我給你點煙，陪你說話，就像天下所有的父親與兒子，那樣語重心長，那樣心花怒放。
　　 這些我都在夢里實現(xiàn)過。我看見過你，我們越來越熟悉，你說過的話，每一句還是那樣的親切，你做人做事還是那樣的認真踏實。我記住了你的樣子，只是不知道模仿的像不像？不知道你是否也在夢里看到另一個你，舉手投足是那樣的熟悉？但是我又擔心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做的惟妙惟肖，不能讓你一眼就認出和你相似的另一個身體，流著你的血液的這個人正是你的兒子？你會認出我嗎？茫茫人海如大海撈針。所以我無數(shù)次地練習和演繹，只是為了有朝一日，當我們在人群里擦肩而過的時候，能被你一眼認出，你會一把抓住我，撲過來和我相認。你會嗎？爸爸，我常常在想，這頭上的天堂一定存在，你不來看我，但總有一天我會跑去看你，你一定還是那個樣子，還是那樣的身體。你還在那里等著我，在那個貧窮的院落里，我們一家人再次相聚。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里想什么，才會魂牽夢縈。再說人是感情動物，這人的感情才是生命的全部。所以我天天做夢，就是為了增加我們相遇的機會。你看看，夜半三更我又醒來了，剛剛又夢到你了。爸爸，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是我去看你，你就在我家的門后邊，好像羞于見我。可我卻是著急的，我想見你，卻打不開那扇門。那扇門沒有把手，也沒有鑰匙孔，我想打開它，越著急越不行。我明明聽見你的聲音，如同幾十年前的鼓勵，就像我去做一件事情，怎么也做不好，你滿懷期待，滿懷深情。有些事你可以插手去改變，但有些事卻不行，必須要我一個人去完成。人生路上會遇到什么，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事？但作為父親總會想方設法幫助我們，叮囑我們，什么地方要停一停，什么時候要忍一忍，千萬別栽跟頭，千萬別心灰意冷?？墒歉赣H，我已經(jīng)栽了多少跟頭，多少次手足無措，就像在夢里有一扇門，我永遠也無法打開，無法撲到你的懷里來。我明明聽到你的聲音，就是不能和你相認。我們隔著一道門，就是這一道門讓我們生離死別，永世不得相見。但有時我又會夢到那扇門不攻自破，它輕而易舉地打開，你風塵仆仆地走來。我夢見你朝我的方向看著，滿眼都是自豪。好像你落淚了，很傷心的樣子，這我是知道的，沒有聲音的哭泣最讓人痛苦。我叫了你一聲爸爸，我想給你跪下，你太狠心了，幾十年來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顫抖的肩膀，還等著你的手掌撫慰，我多么希望你像以前那樣，把一個父親最堅強的意志傳遞到我的身體中來。叫我抬起頭來，永不放棄。告訴我要朝著自己的目標永遠走下去，堅持到底才會走到輝煌里。爸爸，我聽你的，正是聽了你的話，我才這般堅強，這般隱忍。帶著意氣風發(fā)，不屈不撓地永遠前進。
　　 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美夢，在我接近五十歲之時，才漸漸覺得那割舍不斷的親情，才是我的命中之命，重中之重。我常常覺得一無所有才好，無牽無掛才妙。我常常覺得只要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像天生地長的孫悟空，從來不會有牽腸掛肚的痛苦。但是他的夢是蒼白的，甚至是無滋無味的。盡管他有長生不老的一生，但不會有一個美麗的夢，更不會有一個合家團圓的時候。他能像我一樣跪下來磕三個頭，敬一碗酒，有爹生娘養(yǎng)的命，有生離死別的苦？他能像我一樣寄托哀思，期待命運，在飽嘗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之后，期待著來生，等待著輪回？
　　 我想我做夢的根源就在此，念念不忘的牽掛也在此。那些流逝的往事，死去的人，他們在給我機會，讓我延續(xù)這最后的生命，存在于這人世最后的身體，趁著現(xiàn)在，再好好的想一想，好好的夢一夢。跟我有關的，跟我血脈相連的，跟我相依為命的，生我養(yǎng)我的親人。在我還可以認識他們，在此生未了之前，在轉世投胎之后，我該叫的爸爸，我該喊的媽媽，我的親人們，我叫你們，你們就答應一聲，跟我回家，回到我們的家里，回到從前的地方。親人?。∽屛覀冊僖淮蜗嗑?，再一次血溶于水。
　　 夢醒了，我又回到了現(xiàn)實，看了日歷，才知道又要清明了。也許這就是每天做夢的緣由，也許緣分未盡，還有靈魂需要向我傾訴？一年一度的清明，這思念太漫長了，留給活著的人還有多少時間，多少機會？我想我應該祭奠點兒什么，為另一個世界里的親人送去祝福。但愿他們也有好夢，愿我們在夢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