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槐樹，總會讓我想起我的姑奶奶，還記得那日她衣服上別著我送的槐花，笑起來那么甜。
　　
　　 一
　　 她是我爺爺?shù)拿妹?，家里孩子多，她自小就被送去隔壁村?dāng)了人家的童養(yǎng)媳。想著送到大戶人家可以吃飽飯，卻沒想到，這三個字是她苦難的開始。
　　 我出生的時候，聽母親說這位姑奶奶還給我做了一雙老虎鞋，盼望我能長得虎頭虎腦，一生平安吉祥。我沒有看過她年輕時候的樣子，若是長在父母身邊，一定出落得白凈美麗，就像五月槐樹盛開的槐花，笑靨如花，潔白無暇。
　　 等我長大了，母親就帶著我去看她，給她送米送吃的，過生日的時候陪她一起過。第一次看到她，給我的印象就像一棵老槐樹，弓著腰，駝著背，滿臉的皺子，就像灰褐色的樹皮，一層層擠在一起，干癟癟沒有一點(diǎn)光澤。只是見到我們時，眼睛快瞇成了一條縫，取下掛在屋頂那個竹籃子，拿出她不舍得吃的零食，一股腦兒塞在我的手上，那都是過年下人來看她買的，我怎么會要，每次又偷偷給她放回去。
　　 她的眼神不太好，廚房的鍋臺總是洗不干凈，母親每次去總要把鍋碗仔細(xì)清洗一遍，把她的被子、衣服拿到河溝洗干凈。姑奶奶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那時候老伴也已經(jīng)過世了，他的兒子在他的大房子旁邊搭了一間矮房子，里面一間臥室放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外面一間廚房，黑咕隆咚地，地也不平，她一住就是十幾年，直到去世。兩層、三層的大樓房，齊刷刷的白墻，紅色的琉璃瓦，看起來多么的氣派，旁邊那個小矮房子，顯得多么格格不入！在那時候的農(nóng)村好像是一種現(xiàn)象，我姑且理解為也許是為了老年人行動不方便吧。拉扯大了兒女，成家立業(yè)，做了大樓房，自己卻想不到住。
　　 想到今年在鄉(xiāng)下過年看到的一幕，至今我久久不能忘懷。年三十的晚上，鞭炮聲此消彼長，一群土狗在外面等待著殘羹剩宴，其中有一只土狗，跟那些健壯的土狗不一樣，看起來骨瘦嶙峋，皮包著骨頭，黃色的皮毛稀稀散散，一對耳朵尖尖的，長得也不好看，在鄉(xiāng)下那群土狗里，它長得最難看。于是，孩子們連吃剩的骨頭都只愿意丟給其他的貓兒狗兒，看到它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丑陋也會傳染。孩子又懂什么呢，只是人都喜歡美好的樣子罷了。它依偎在墻角處，耷拉著頭，不知道是因?yàn)轲I了沒力氣，還是感覺到人類的不喜歡而心情沮喪。我和孩子看見了，把碗里的骨頭和肉丟給它，怕它不敢吃，故意用力丟給它，它應(yīng)該是感受到善意，很快叼起一塊肉，頭也不回地跑了。就在我們還在感慨，可憐的狗，今天總可以吃點(diǎn)東西了。只見，它又來了，叼起一塊肉，又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偷偷地跟在身后，在屋角草堆里，一只黑色的團(tuán)子，胖胖的，應(yīng)該是它出生沒多久的孩子，正在嚶嚶地哼著，吃著面前的肉，它則站在旁邊寵溺地望著，一口也沒吃。此時，它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
　　 在這只土狗身上，我們看到了母性的光輝，世間萬物，母親的眼里只有兒女?？墒莾号L大后，似乎忘記了母親的付出，很多人一年也難得回去看幾次把自己辛勤養(yǎng)大的父母。“羊羔跪乳”，“烏鴉反哺”的故事被人傳頌，孝順父母天經(jīng)地義啊。
　　
　　 二
　　 特別難忘的是有一年暑假，家里雙槍，最忙也是最熱的時候，我們跟著父母后面去田里收割稻子，田野里望去，到處都是豐收的快樂和喜慶。我們小孩子負(fù)責(zé)把稻谷一抱抱地送給父親，父親麻利地捆了兩擔(dān)，就拿起扁擔(dān)開始把捆好的稻子挑到路邊，母親就接手了父親的工作。對母親來說，捆稻子很吃力，手破皮流血是常有的。沒辦法，為了減輕父親的負(fù)擔(dān)，母親從來不吭一聲，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在很多的時候，人就在每次的咬咬牙中變得堅(jiān)韌起來。等山輪車來，我們坐在稻子上面，一起拉回家?，F(xiàn)在回想起來，還記得那一襲涼風(fēng)和稻香，我們很快樂。
　　 這時候，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稻田里一個人影，低著頭、彎著腰，手里拎著一個籃子，那是一位拾荒的老人，我的心很難受，我的眼睛追隨那位老者，久久不能離去。近了，竟然發(fā)現(xiàn)，那是我的姑奶奶。我簡直不敢想象，母親想下去，我說我去吧，我牽她回家。已經(jīng)不記得那一路是怎么走過去的，想著姑奶奶可憐的一生，那天我哭了。她執(zhí)拗地并不想回去，舍不得稻田里那些浪費(fèi)的糧食，我陪著她，一路拾稻穗，聽她一聲聲說著，這些稻子浪費(fèi)了多可惜啊，一粒粒都是飽鼓鼓的，流了農(nóng)民多少汗啊，我們竟然拾了滿滿一大籃子。一輩子在地里討生活的姑奶奶，我知道她不僅是怕浪費(fèi)，更是想在她沒有什么勞動力的時候，盡自己最大的能力，養(yǎng)活自己。
　　 那些年，家家都不富裕，孩子多，很多人讀完初中就輟學(xué)出去打工掙錢了，我們家孩子讀書的錢很多時候需要賣糧食來湊。不過，每過一段時間，家里總要送些米給姑奶奶，起先是父親送，后來是母親帶著我一起送。再后來，我接替了他們，一個人擔(dān)著兩個塑料桶，兩邊各半桶，每次我都盡我的能力，再多舀一瓢，一路擔(dān)過去，我的肩膀也壓紅了，但是，我很樂意。
　　 有次跟母親鬧矛盾，中午沒有回家吃飯，我一口氣跑到了隔壁村的姑奶奶家，看到她就趴在她懷里哭。她用手摸著我的頭，那是一雙溫暖的手，我的委屈頓時就消散了。知道我沒吃飯，就要起身煎雞蛋給我吃。我說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掀起鍋蓋一看，鍋里是清水煮土豆。你吃不慣的，小乖。我喜歡吃。她看著我吃，心疼壞了，小乖，煎雞蛋煎雞蛋哦。我知道她的雞蛋要換鹽的。那日我吃了一碗土豆，直到現(xiàn)在還懷念清水土豆的清甜軟糯，就要姑奶奶溫暖的手。
　　
　　 三
　　 也許是因?yàn)樗o我做過老虎鞋，我們的感情格外親切，就央求母親把姑奶奶的故事講給我聽?；貞浀臅r候，母親的眼神總是憂傷的，她應(yīng)該也是從長輩們的嘴里聽到的，當(dāng)時只知道他們家很有錢，做童養(yǎng)媳，總能吃飽肚子的，沒想到，那家人只把姑奶奶當(dāng)苦力，家里種了很多的煙葉，小小年紀(jì)整日在田間地頭，有干不完的活，回來也只是冷粥，家里天天很多人吃飯，好酒好菜，可是她從來沒有上過大桌子吃飯，鍋洞口就是她吃飯的地方。在她的老公因病過世后，日子就更艱難了。干活穿著草鞋，一路走回來，一腳一個血印子。把兒子養(yǎng)大了，自己老了做不動了，還種菜養(yǎng)雞，靠著自己的雙手自力更生。她一輩子沒有享過福，那雙眼睛在夜里，該是哭過多少次，所以才會看不清吧。我只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孝順?biāo)?。只是姑奶奶卻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的苦。
　　 有一次她過生日，家里買了她愛吃的芝麻酥糖和雞蛋糕，我高興地送過去了。路上，看到了美麗的洋槐開花了，我摘了一把帶給她。沒想到她竟然開心地流眼淚，拉著我的手。我把帶來的酥糖拆開，喂一口給她，我吃一口，姑奶奶的一生太苦了，我想讓她能多享受點(diǎn)甜。
　　 她掐了一小枝馨香的槐花，別在白色的綿綢褂子的紐扣上，笑起來就像潔白的槐花一樣。她回憶說，去世的姑爺爺其實(shí)人很好，每年當(dāng)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頭的時候，總會和姑奶奶一起坐在槐樹下，享受著槐花的清香，姑奶奶那時候一定是幸?？鞓返?，那位少年一定摘了一朵最美的花送給了這位善良的姑娘。為姑奶奶的怨恨和不值，在那一刻我似乎也放下了。
　　 也許，在人生中，有這樣的時刻，姑奶奶才沒有覺得苦，在回憶里的香和甜讓她無怨無悔地過完一生。突然覺得槐樹，是否有“懷念”的意思。94歲那年，姑奶奶壽終正寢，她墳冢旁的那棵槐樹，每年開出開著潔白如雪的花，落花時，潔白清香的槐花滿鋪一徑。
　　 姑奶奶，你可知道，你常常來到我的夢里?；被ㄒ_了，姑奶奶，我又想你了。